眼见太子殿下毕竟年轻,感情用事,蔡阁老上前一步:“陛下,您也听见沈大夫说的话了,您要是愿意扎强心针,就眨一次眼,要是不愿意,就闭上眼睛。”
众人紧盯着万岁,连呼吸都不敢重一点。
然后,在位整整四十二年的太初帝,年逾古稀的老人家……闭上了眼睛。
一滴泪从他眼角滑落。
老皇帝用力闭上眼睛,然后又睁开。
他,愿意扎强心针。
此时,醇亲王及除闽北郡王之外的皇子都被领过来了。
被施针之后的老皇帝奇迹般地通了堵在胸口的那口气,伸手示意十六搀扶他坐起来。
十六看了看沈千针:父皇可以坐起身么?
沈千针点点头。
老皇帝坐起身之后,长出了一口气:“平安,彻查今夜行刺案,所有嫌疑人员,不可放过。”言下之意,宁可错杀。
平安领命。
“卫卿,拟旨。”
“朕以菲德,开创大明基业,君临天下四十二年正,忧劳夙夜,兢兢业业。夫死生者昼夜常理,往圣同辙,奚足悲念。而江山社稷必有君主,今有皇太子水清天禀仁厚,孝友英明,于朕大行之后即皇帝位,以奉神灵之统,抚亿兆之众。
朕不忍复有重劳,欲山陵制度务从俭约,丧制用日易月,中外皆以二十七日释服,无禁嫁娶音乐,各处总兵镇守备御重臣及文武大小官员亦毋擅离职守,闻哀之日止于本处朝夕哭临三日,悉免赴阙行礼。
唯朕十五子水澹不忠不孝,今夺其郡王爵位,发配辽东,遇赦不赦,其余诸皇子留京中与朕守孝三年,而后永居京城,无旨不得出京,封地税收乃户部核算后拨去。
朕之夙愿,君国子民宜从众志,凡中外文武郡臣咸尽忠秉节,佐辅嗣君,永宁我大明江山,而朕无憾矣。诏告中外,咸使闻知。”
“蔡卿,用印。”
遗诏既成,老皇帝大喘了一口气:“蔡卿、卫卿,太子日后就需你们尽心辅佐了。”
众臣子直说不敢。
而后他又对着剩下三子说:“是朕错了,分封藩王只会助长尔等的野心,既是朕的错,则由朕来改。你们要怨,就怨朕,和太子无关。”
三位皇子跪下直说不敢。
老皇帝转头看着托着自己肩膀,双目含泪的幼子,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以耳语般的音量说:“小十六,朕前几日,已经把想说的都说与你听了,现在,朕留给你八个字:亲则生狎近则不逊。你好自为之……”
此时无论老皇帝说什么,十六都是会应下的,遂他连连点头。
原本中气十足的老皇帝猛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最后的语调也保持平稳,用力地说:“太子,大明江山,就……就交给你了……”
语毕,已然是用尽了气力。
一室安静。
宝玉快步走到乾清宫正门的时候,十六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已经传出来了:“父皇——父皇!”
宝玉踏入乾清宫门的时候,老皇帝似有所感,朝门边看了一眼,布满血丝的双眼蓦然瞪大,双手紧紧抓住十六的手腕,想要再说些什么,可是终究,没有再留下只言片语。
“父皇!”
“皇兄!”
“陛下!”
“万岁爷!”
沈千针和左右太医院判确认皇帝驾崩之后,哭号之声,响彻乾清宫。
太子妃郭氏的怀里揽着亮亮,站在一旁,小家伙今日稍稍受到了惊吓,现在含着手指头,睁着大眼睛:“母妃,父王怎么哭了?”
郭氏没有回答,只是悄悄拿出装着十三香蚕豆的荷包,往长子眼角一蹭,于是亮亮也哇哇哇地放声大哭了。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依旧二更。时间十一二点待定。
昨天第一更的时间设置错了,过了六点十多分钟才发现……算了,发布时间反正已经不整齐了,强迫症基本治愈
第148章
平安带人连夜审讯那捅破天的小太监, 各种刑讯的手段都用上了, 不过这小太监好像是个硬骨头,嘴里什么都撬不出来。于是宫中开始轰轰烈烈的大排查。
和这小太监是同一个地方的人?查!
和这小太监同一个净身房、同一批净身的?查!
和着小太监同一处当值的?查!
至于酒窖的掌事,早就被下大狱了。
后宫之中,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太初帝倒好, 两眼一闭就这么去了, 剩下的事情才叫繁琐。
倒不是说皇陵、梓宫(棺材)、寿衣、陪葬、祭品……这些, 因为这些是早早就准备好的,古人视死为大事, 一般只要家境稍微宽裕些的老人家,都会早早备好上好的木材, 作为下去之后长眠的寝具。
繁琐的是礼节这方面的问题。
他是本朝开国皇帝, 一应制度都是在太初帝手里完善的, 可是偏偏,就没有帝王驾崩的实践啊!礼部虽然早早也拟了相应的章程,但是彼时的老皇帝还没经历爱妃和爱子的背叛,美滋滋地做着万岁万岁万万岁的梦, 对于这样触霉头的章程,看了一眼就丢在一旁了。
可真是苦了现任的礼部尚书。
如何服丧?如何大敛?如何斋宿?如何除服?
你以为就这么些问题就完了?
太天真!
大行皇帝是腊八当晚去的,服丧二十七天后便是正月,正月十五之后就是大朝会, 新帝登基之后的第一次大朝会!
除了大行皇帝的丧仪,还有新帝登基、移宫、改元的一应事宜,礼部的人忙得几乎要飞起来。
而新帝, 哀思过度,根本不能出面处理这些事宜。
幸好还有两位阁老可以商量。
最终,定下如下规矩:
梓宫奉置乾清宫内,设几筵,朝、午、晡三个时辰设奠,新帝亲诣上食祭酒,三拜,举哀。
亲王、郡王、国公、百官、公主以下,宗女、三品参将、四品文官、四品命妇以上,皆要至皇宫哭灵。
如何排位另有文书,此不赘述。反正荣国府里头,老祖宗、贾政和王氏都得进宫哭灵,而宝玉,作为新帝身边执府卫、掌巡禁的第一人,自然是在宫里的。
次日,于天安门颁遗诏……
再由礼部誊黄颁诏各省……
京城自大丧日始,寺、观各敲钟三万杵……
二十七日内,则每日哭临一次,军民丧服除……
四十九日内禁止屠宰……
官员百日内停止音乐、婚嫁……
百日内文移用蓝印,批示用蓝笔……
这个时候,大家都得打起精神服丧,但凡有差错,被言官抓住了小辫子,一参一个大不敬,一参一个准!
整个京城的白布、麻布都卖脱销了,薛蟠他们有好几家铺子把前些年攒下的积压货都卖空了,其实掌柜和小二心里挺乐呵的,但是不能笑!千万不能笑!笑了就是砍头大罪。
而他们的主家少爷薛蟠,则是真的笑不出来了。
为啥?
因为皇帝驾崩了。
【葡萄酒……不能送人、不能贩卖了啦!我原本还计划好趁着腊月的时候,各家各户需要走礼,太子殿下那儿还拿走两坛,正是推广葡萄酒的好时机,结果现在……心里苦啊!】
心里苦的薛蟠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和琏二表哥的关系是越来越亲近了,虽然宝玉才是薛蟠的亲表弟,但是呆霸王就是有些怵这个斯文俊俏的表弟,他寒着俏脸的时候,薛蟠觉得自己腿肚子直哆嗦。相比较之下,琏二表哥和薛蟠就有共同话题多了,两人都是精通吃喝玩乐的前纨绔,还都因为各种原因过上了“吃素”(是男人都懂)的日子。
平日因为十三香买卖,见面次数多了,三回两回的,就越发熟稔。
基本都是薛蟠来荣国府。这呆霸王别看绰号里有个呆子,有时候也实则是不笨的,他晓得他那个表姐醋着呢,要是琏二表哥总是往外头跑,还叫有身子的表姐猜忌,不如自己多来来荣国府,也可叫外头的人看看,咱们薛家虽然搬出去住了,可是和贾家的关系并没有疏远了呢!哼哼哼!
贾琏安慰薛蟠,这便是好事多磨吧,两位并不是直接表亲的表兄弟在贾琏的屋子里,打发了伺候的人,面对面地长吁短叹,日经叹息一下生不逢时的葡萄酒,又小声猜测一下年后宝玉会不会升官云云,磕完了瓜子才散。
王熙凤先前倒是有喊琏二身边的小厮去问话,就怕这两个东西狼狈为奸,虽是正事干了几个月,可万一呢?要是一个原形毕露在国孝期间搞出什么丑闻,那可是掉脑袋的!
不过近来也不知怎么了,琏二身边的小厮开始变得‘忠贞’起来,向他们询问爷们在外头的事体是越来越难了。此为后话。
…………………………
叫宝玉来说,虽然老皇帝死得挺冤,但是朝中大臣也没有显得很惊惶的样子。
因为一来国有储君;
二来储君之外的皇子基本都主动或者被动地没有夺嫡的条件;
三来……大行皇帝都七十多啦,说句不客气的,阁老都被他熬死了两批了,他活到这岁数,这辈子怎么都不算亏。
又有,好大喜功十多年的老皇帝,终于临死前清醒了一趟,亲手废除了他立下的分封制,免得藩王日后势大成为国中之国,疆土四分五裂。要知道,卫阁老在执笔的时候,写到这一段,就比平时更下了三分的力,而蔡阁老,更是在心里喊了一声好:藩王这样助长野心的制度,到底太初元年谁给提的建议?还真是……臭棋一招!和前朝非皇姓不能封王以及节度使制度一样坑。
…………………………
初一来找他的时候,宝玉还在愣神呢。
他已经在乾清宫偏殿轮值好几夜了,无他,因为那小太监行刺一案还没结,平安大总管带着慎刑司的人正在清理宫中可疑人物,这时候警醒着些总是没错的。
虽然能够去禁卫值夜的房间休息,但是这么多年精细生活过下来的宝玉或多或少都有了一点洁癖。
他觉得自己可以忍受野外行军、风餐露宿,甚至于因为有了内里,可以打坐调息,几天几夜不合眼,但是值夜屋子里那明显不是日日换新的被褥,叫宝玉有一点膈应……
“贾大人。”初一一脸担忧,现如今,他也是炙手可热的人物的,不出意外,日后就顶了平安的位置,将要成为乾清宫的大总管。
宝玉与他点头示意,并询问有何事。
“殿下那边,已经好多日没吃什么东西了,奴才真是担心,这样下去,殿下的身子会垮了呀。”十六还未登基,这时候依旧被喊做殿下,其实含糊着也可喊为陛下了。但是因为治丧第一天,有那自以为聪明的宗室对着十六喊陛下,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十六着人把他赶回家,并撸了爵位。遂往来宗室、勋贵、官员知道了新帝的态度,依旧未改口。
至亲离世,总是叫人心碎欲绝的,尤其老皇帝对十六确实是从始至终都是一个慈父。虽然,于宝玉而言,太初帝是比公共被褥还叫人膈应的存在,但是之前那些事情,那些锅,十六确实无辜。
“我得空了会去劝劝殿下。”
“谢过贾大人。”
得空二字并不是托词,太子殿下午时领着一众皇亲国戚、家国重臣祭拜过太初帝之后,又去偏殿抄经书了。
宝玉便在这时上前几步,侧身站在十六左后方,弯腰递过去一个荷包。
很眼熟的荷包。
从前十六的长子亮亮贪玩,从宝玉腰上硬是抢下来过一个。
木愣愣的十六这时间居然想到:【哦,原来宝玉佩戴的荷包全部是一个样式的。】
“什么?”十六张嘴,声音嘶哑。
“初一来找我,说殿下多日不肯好好进食了,难道是要陛下看到您哀毁瘠立的样子么?”
“我吃不下,宝玉。我吃不下……”十六左手握拳捶捶胸口,“这里被掏空了,什么也吃不下。”
“我不勉强您吃饭,但是这荷包的参片您拿着,每日含两片,别把自己累垮了。行么?”
一滴墨汁滴落在十六方才抄好了一半往生经上,他怔忪了一会儿,搁下笔,将沾了污点的宣纸拿开:“你搁在这儿吧。”
“好。”
宝玉告退。
十六再次提笔,心神却乱了。
他想到了父皇生前说的蛊虫的事儿,提着笔,半天没有落下。
…………………………
宝玉劝说完十六之后,不免也担心,天寒地冻的,老祖宗是否吃得消……不过想来有初一那边吩咐人照看着,又有老祖宗等三人也带着参片,应该问题不大。
说起来,王氏见到切片之后直径超过两寸的参片,眼珠子都要出来了:老祖宗的好东西可真不少!这人参最起码得上千年的吧……
二十七天,很快就过去了。
太初四十三年的新年,整个京城都是冷清清的。
没错,正月初一,新帝的示意下,不改年号,仍旧沿用太初,这也是三年无改于父之道的一种表现吧。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来自肩膀酸的糯米君。
第149章
太初四十三年, 正月, 新帝的登基大典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划中。
虽然按照十六的意思,一切从简就行了,但是一众朝臣和礼部官员怎么能答应?泱泱大国、万邦来朝,帝王继位的仪式有多少人看着呢?若是太过寒酸, 指不定周围那些狼子野心的外族人就觉得大明如今换了个郡王, 虚弱好欺负了。
开坛祭天、告太庙……光看着礼部拟出来的流程, 按照先帝登基时候的章程,拟定参与的百官等等, 就可以想象登基大典会是如何轰轰烈烈。
十六看了几眼就觉得眼花,对着礼部尚书上来的折子就一个批复要求:不要铺张浪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