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熠心中微动。
在几年前,他曾与玄衣有过数面之缘,偶然听说过他在四处搜魂,似乎要复活一个死人。但他并不关心详情,也不知其真假,只觉得十分荒唐。
没想到居然是真的!
贺熠越想越觉得好笑,恶声恶气道:“你自己都说了是魂魄,是上辈子的事儿了。她都投生了,身边早就没你的位置了,还阴魂不散地巴着人家想再续前缘,你不觉得自己很一厢情愿么?!”
玄衣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爆喝一声:“住口!”
“算了,不争论这个了。”贺熠的手指摩挲了一下弃仙的侧刃,再确认了一次:“那你是真的不打算把她还给我了?”
玄衣居高临下道,寒声道:“在我要回所有属于我的魂魄之前,谁也别想碰这个法阵,见一杀一,尤其是你。”
“真的不给啊。”贺熠遗憾地叹了一声,下一瞬抬头时,却已经换了一副表情,眼中写满了掩藏不住的露骨杀意:“那我就自己拿好了!”
锵——
弃仙猝然出鞘,冰冷刺骨的白光划破了法阵上空的空气!
站得那么近,玄衣早已有所防备。双剑在空气中铿然相撞,崩裂出了电光般的锋芒!两人就在这片法阵的上空缠斗起来。
不仅是穆笙等人不敢移开眼,简禾亦是看得心惊肉跳、目不转睛。
在未来,这二位㚐㚐的地位是平起平坐的,修为也都不相上下。但贺熠如今才十六七岁,吃了年纪小的亏,简禾本以为他会略逊玄衣一筹。
然而,真的打起来了,实情却并非如此——贺熠只要抢回卞七一人,可以不管不顾、像条疯狗一样开打,玄衣却不能——他的软肋就在这个大殿里面。投鼠忌器,被太多东西钳制住了,束手束脚。
贺熠何许人也,过招没多久,就看出了玄衣在意的东西。故而,锋芒所向,剑光直逼地下法阵,刁钻且毒辣。玄衣眼疾手快,招招接下,可还是有阻拦不及的时候,法阵的图案被划得不如原本完整,迸射出的气流使整座大殿都摇晃了起来。
阵中的卞七受此波及,虽在昏迷之中,眼角也开始溢出了泪水与血沫。
简禾:“!!!”
次奥!城墙失火殃及池鱼,两位大大过招,受苦的是他们这些杂鱼。万一卞七的身体被毁了,贺熠那条线就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无奈想要张口,却依旧无法说话。
系统:“别急,还有最后的2%。”
卞七的身体开始破损这一幕,显然已被贺熠纳入眼底。他双目猩红,宛如阿鼻地狱的恶鬼,耐心接近耗尽。
无奈,攻比守难,无论剑锋多块,还是赶不上法阵移魂的速度!
一声巨大的啸鸣贯彻长空,贺熠心口已溢出了一缕血晕,染红了他雪白的衣襟,砸在柱子上。玄衣倒退数步,却仍是执拗地守在了阵前,呕出一口暗红色的血。
气流翻飞,爆炸声接连响起,上空拂动的黑纱终于抵受不住,碎裂成无数块,纷纷扬扬地落在了地上,如天降黑雨。
就在这个混乱的关头,殿外竟又闯入了几个不速之客,正是郑绥和赤云宗的几个小弟子。
在那个晚上,简禾声称自己要去方便,却久久未归,郑绥等人总觉得不对劲,再加上贺熠已从洞中爬出,众人就一起寻了过去。
嘟嘟嗅到了那片沼泽地残留的气息——有简禾的,也有夏昊的。他们借此一路追到了蚀月外。可贺熠的动作实在太快了,先一步踏入了其中。
郑绥本不想让几个小弟子也跟上来,谁知根本拦不住。就这样,他们刚冲入大殿,看到的就是这么狼藉的场面。
——横梁倒塌,烟雾散尽。
迷雾中,玄衣撑起了身体,俊脸上沾满了火灰,从眉心至下颌的一道长长的刀痕正在迅速愈合。
“在那里!”
“简公子,你没事吧?!”
几个小弟子冲上去扶起了贺熠,郑绥吹散黑烟,抬眼,看到法阵前方的人,愕然道:“玄衣?!”
在十年前,目睹玄衣带着封妩的尸体离开以后,郑绥再无他的消息。
时隔一年多的一个星夜,玄衣再度现身,只身一人潜入了赤云宗大开杀戒。
事后仙门一片哗然,大骂他是杀人狂魔,泛起大片剿魔的声音。只有从简禾口中知晓了一切实情的郑绥,知道被杀的人,都是当日参与过屠戮觅隐村事件的人。玄衣并没有不分好歹地乱杀一通。
只可惜,一方是震怒的师门,一方是封妩师姐,一方是全村被害、亲手杀掉了封师姐、可也为封师姐报了仇的玄衣,郑绥夹在了三方之间,挣扎许久,最终选择把这些往事咽进肚子,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
这么多年,他虽在仙门,但仍时时有机会听到玄衣的名字。从这些零星的传言,他隐约知道玄衣如今行踪诡秘,很少出现在人前。且除了赤云宗以外,他没有对任何宗派出过手。
原以为彼此不会再见了,谁知,这次那位贺姑娘意外失踪的事件中,他居然也参与其中了!
一片黑纱飘向了他,郑绥一把扯下,顺着那方向看去,忽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浑身的血流几乎在瞬间冻结。
大殿的正上方,座椅上,端坐着一个容色清丽的少女,微微垂头,似乎对此情此景毫不关心。
“封妩……师姐?!”郑绥颤声道,几乎握不稳长剑,侧头质问道:“玄衣,我师姐为什么会在这里?!她不是已经过世了吗?!”
玄衣拭掉了嘴角的鲜血,冷冷道:“她只是暂时离开了我。等我复活她,一切都会回到从前。”
“封师姐的魂魄,在……贺姑娘的身上?”郑绥难以置信地来回看着二人。
玄衣道:“正是。你还要帮着贺熠来破坏我的移魂阵吗?”
几个少年第一次看到传闻中的玄衣的真容,又见师叔与他在说话,原本只竖起耳朵听着,不敢胡乱插嘴。可一听到这令人闻风丧胆的名字,他们纷纷大叫起来——
“贺熠?!”
“是那个贺熠吗?!”
“贺熠在这里?!”
……
简禾:“……”
那边厢,贺熠擦掉了嘴角的血,远处的“封妩”清逸秀致、却缺了几分生机的侧脸落入他眼底。
那一刻,他的心脏好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尘封已久的旧事如潮水般冲闸而出——
是了……他小时候,曾经生过一场病,在积雪潮冷的破庙苟延残喘了几个日夜。病愈之后,他痴傻了一段时间,忘了很多从前的事。
新年的雪夜,被野狗抢食的骨头,皮影戏,撒了葱花的牛肉夹饼,还有那个面目模糊的姐姐……这些已经消失的回忆,在这一瞬间,骤然回归了他的脑海。
原来如此。玄衣要复活的,就是那个带他看过皮影戏的姐姐!
当年,玄衣如同驱赶臭虫一样,把他从那个姐姐身边赶走了。岂料,风水轮流转,那个姐姐投生过后,其中一缕魂丝成为了卞七。玄衣苦苦追寻她,她却来到了他的身边,相伴在侧,甚至连化名“简禾”都惊人地一致。
上辈子的那个姐姐,他曾经嫉妒过的、所有给予玄衣的特权,原来早就移交到他手上了。
这可真是……太有缘了。
贺熠眼中精光乍现,甩开了几个左顾右盼的赤云宗少年的搀扶,以弃仙撑地,摇摇晃晃地走上前来。
郑绥的声音越发清晰。
烟尘滚滚的大殿,只听郑绥哑声道:“玄衣,如你所言,我师姐早已投生。你已经杀了她一次了,现在还要找她回来做什么?!你们怎么可能回到从前?!”
“你说得对,是我错手伤了她。我知道不能回到从前了,但我依然无法忍受她永远消失。”玄衣眼中闪过了几分隐痛,道:“等她记起一切,我会亲自向她请罪,用我一生来偿还。”
与那个姐姐分别以后,贺熠并不了解他们之后发生了什么事。但听到了郑绥与玄衣的这番对话,结合忆起的画面,便什么都了然了。
原来那个姐姐,本名为封妩,是赤云宗的弟子。是玄衣亲手杀死了她,亲手放弃了她因爱奉献出来的特权。
“哈,玄衣,我原本还以为你是个情种,原来你是个笑话。拥有的时候不去珍惜,现在要假惺惺地复活给谁看?!”贺熠咳出一口血,故意刺激他,连声道:“你要她的魂魄回来、你收起她的碎骨、你与她朝夕相对,你问过她愿不愿意吗?为了满足自己的痴心妄想,就要来染指我的东西,真恶心。省省吧你,她喜欢的人早就是我了。”
玄衣眸光冷峭,乌发轻燃,漫出了妖异的黑雾:“属于她的魂丝,我半分都不会让。其余的我没有兴趣,你大可带走。”
“谁稀罕你给的半个魂魄、一个痴傻的人、一具尸体,我要的是完整的她。”或许是潜意识已经知道自己来得太晚,移魂要结束了,贺熠的眼中拉满了血丝:“封妩不曾是我的,可卞七,我遇到她的第一天起,她是什么样的,我就要让她变回什么样。缺了一丝一缕都不是她。我今天偏要把完整的她带走。”
玄衣冷笑:“那你大可来试试。我就要当着你面拿走所有魂丝。”
法阵已到最后的关头,弃仙疯狂嗡鸣,二人再度缠斗在一起。
郑绥脑仁疼痛,在这么激烈的气流之下,法阵已经快要撕毁了。这个后果,对谁都没有好处。他只得暂时放下与玄衣的旧怨,想要加入战局,阻拦二人。可一切已经太迟。
“轰——”
法阵的光芒熄灭了。从阵心的位置开始毁坏殆尽,余波反噬,造成极为重大的震荡。大殿的幻象崩塌,黑沉沉的大雾呼啸而起。
简禾:“……!!!”
几乎是在瞬间,两人便已分开。玄衣回过身来,第一时间护住了她,但简禾还是宛若被一记重锤击打在额头,被冲击得当场昏了过去。
第34章 第34个修罗场
简禾觉得, “喝凉水都塞牙缝”、“潜进水底也中箭”、“缩头耷脑地看戏也被砸晕”这几句话都是为她量身定做的。若运气是一种具象, 那么她的那份, 大概早已跌入黑洞。
不知第几次晕头转脑地苏醒时, 落入简禾眼底的,已非那个弥漫着硝烟的大殿, 而是一片广阔无垠、平展向远方的天空。
傍晚时分,云霞漫天,金紫变幻,宛如油画中最绚烂的一抹颜料倾倒在幕布上,自由且高旷。
简禾:“……”
这哪?
那两位大大终于打完了?
还是说, 地点其实没变,可刚才那座大殿已经被拆了?
又或是说, 她已经翘辫子了?_(:з)∠)_
系统的声音徐徐响起:“没有。宿主, 移魂阵成功了。你的魂魄已经全部回到‘封妩’这具身体里。”
最后一刻受到了极强的冲击, 简禾如今整个人都混混沌沌的,闻言却一个激灵:“那‘卞七’呢?真的挂了?”
系统:“‘卞七’的尸体已经被贺熠带走了。但我有个好消息告诉你——只要‘卞七’的尸身还没腐坏,你就还能回到她身体里,并继承先前的进度。”
简禾一惊,大喜道:“你的意思是, 贺熠的进度条还没毁掉是不是?”
系统:“是。但你得抓紧时间。因为你已经昏了一天了,卞七的尸身撑不了多久。”
简禾:“我知道。对了, 那天最后发生什么事了?”
系统:“他们两人打起来引爆了法阵。受余波震荡, 几乎所有人都受了重伤。若不是有修为, 离得近的人早就内脏尽碎了。好在, 在爆炸前一刻,最后1%的魂丝移魂成功。‘瞬移’的功能一解锁,玄衣就扬手挥散了幻境。贺熠及郑绥等人,以及卞七的身体,都被弹出了蚀月境,回到了入阵的地方。”
简禾:“……”
不愧是主场的大佬,想轰谁出去就轰谁出去啊!
不过,按玄衣那个性格,如果不是因为被强行锁定了技能,恐怕一早就不耐烦地把人轰出去了。
简禾揉了揉眼,环顾四周。
落霞漫天,半紫半黄的火烧云在天空交织出一幅美丽的画卷。这里正是玄衣曾经吹箫给她听的那座山顶。她就蜷缩在了那张吊椅上。
简禾把手举到眼前,啧啧称奇——这具身体在得到所有魂魄后,竟然连血流、脉搏、心跳都全有了,真神奇。
心口沉甸甸的,简禾收手,略微低头,瞧见玄衣正侧首倚在了她怀中,耳朵正巧贴着她的心脏上方。长眉如剑锋,气宇轩昂,那干净明晰的轮廓,与十年前无出一二。
原本他俩的缘分会在【夜探赤云宗】那个副本就宣告结束,岂料兜兜转转还会碰上一面——简禾腹诽,伸出手指,戳了戳玄衣的眉毛,道:“玄衣,醒醒。”
被戳了不到两下,玄衣眼皮微颤,倏地转醒。
在对上了简禾清澈平静的眸子后,他的心脏骤然艰涩地紧缩起来。
——正常而言,在只取回一人的魂丝的情况下,简禾魂魄未全,最先恢复的,应该是控制身体的能力,至于记忆——顶多能想起上辈子的零星片段。
但是,鉴于那卞七的身上,属于简禾的魂丝超乎寻常地多,所以,不能用经验来论。如无意外,这一次醒来后,简禾除了能操控这具身体,至少还会恢复一半的记忆。
这一天一夜,玄衣不知道盯着她看了多久,思潮在心脏最柔软的地方漫涌、倾覆——在失而复得的欣喜若狂面前,所谓的近乡情怯、忐忑不安,真的变得太过不值一提。
两相对视了许久。玄衣终于开口了,嘴唇微颤,声音柔和且微哑,郑重地道:“你记得我是谁吗?”
简禾定定地看着他,吐出了一个名字:“玄衣。”
被呼唤名字已经是太久前的事儿了。玄衣幽暗的眸子中划过星火般的惊喜。孰料,简禾紧接着却说了句完全出乎他意料的话:“我已经把全部事情都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