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闻言大惊失色,“二爷这是什么话?咱们的家业如何能给人?”
贾琏冷笑一声:“你细想想,论理不管是爵位还是产业都是咱们的,可现在谁不知荣国府的当家主人是二老爷二太太?
明明是长房长媳,这府里你我可曾当家做过主?只不过帮着管些庶务罢了,倒成了给二房跑腿的。
你虽说是管家奶奶,却也不过是管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府中的正经大事都得问过二太太,何时轮到你做主了?
况且你我至今只有大姐儿一个女儿,咱们无子承继宗祧,你劳心劳力攒这么多钱财有什么用?这偌大的家业最后还不是别人的。”
凤姐闻言如遭雷击,脸上血色尽褪,半天说不出话来。
贾琏又道:“况且你以为你做的事别人都不知道?殊不知这些都是人家玩剩下的,被人玩弄于鼓掌之间还懵懂不知!”
凤姐半晌才明白贾琏话中之意,顿时脸色煞白,颤声道:“怎么可能,那是我的亲姑妈,当初也是她让我管家的……”
贾琏闻言冷笑一声,“亲姑妈又如何?如今不过是宝玉还没娶媳妇才让你管家,将来宝玉成了亲,你觉得是你这个内侄女亲还是儿媳妇更亲?”
凤姐顿时六神无主,“那咱们该怎么办?”
只要一想到要将爵位和阖府的基业拱手让人,只觉心如刀绞。
她素日忙里忙外,阖府大小事都十分精心,不过是因为这府里将来都是他们夫妻的,若是到头来都是为他人做嫁衣,她何苦那般操劳?
贾琏道:“为今之计,你赶紧停了外头的印子钱,经手的人都处理干净,那些票据也统统销毁。
包揽诉讼的事也赶紧抹平,先前那张家便多给些银子,多少也能减轻些罪业。
二则好生调理身子,到时候生个哥儿,只要咱们大房有了后嗣,这家业便还是咱们的。”
凤姐也是舍不得那些银子,但她是聪明人,分得清轻重缓急,犹豫片刻还是点头应了,“我明日便打发旺儿去料理干净。”
贾琏这才欢喜起来,搂了凤姐笑道:“这才是我的好二奶奶,咱们日后好好过日子,其他的事都放一边,赶紧给大姐儿添个兄弟才是正事。”
凤姐脸上一红,啐了他一口,“这会子好好的说正事,你又没个正经!”
说罢忽然想起什么,抬起头疑惑道:“这些事你是如何想到的?”
她与贾琏夫妻多年,对方是什么秉性她再清楚不过,虽有些机变却不是读书的料,哪里懂什么国法律例,还将事情看得这么明白?
贾琏知道她的疑惑,道:“我原本也懵懵懂懂,这些都是于先生教导我的。”
凤姐闻言一愣,“于先生?那是什么人?”
贾琏道:“是我先前偶然救的一个人,他才学极好,智计无双,我便请他当我的幕僚,为我出谋划策。”
凤姐心下有些疑惑,“这样的人怎么会甘心给人当一个小幕僚?该不会是别有用心罢?他的来历可查清楚了?”
贾琏闻言笑道:“你不必多心,我早已查过了,他原也是出身大家,当年境况与咱们差不多,只是后来坏了事才沦落至此。
我也是听他说了不少内宅争斗,才看清了你我处境。”
凤姐这才放下心来。
贾琏起身倒了杯茶,灌了两口,道:“我看你干脆辞了这管家的事,操劳坏了身子也不讨好,背地里还要被人埋怨。”
凤姐坐直身子理了理衣襟,冷笑道:“这本就是咱们的家业,交给别人管如何放心,只怕用不了一两年便要被掏干净了。
若是咱们管家多少还能捞些好处,免得便宜了别人。”
贾琏知道凤姐本性一时改不过来,听了也没再劝,点了点头道:“你要管家也可以,只是别像先前那般操劳了,调理好身子才是最重要的,你可别本末倒置了,另外太太那边也该走动走动。”
凤姐斜睨了他一眼,“你只管放心,我心里有数。”
…………
从那日后,凤姐便一改常态,时常到邢夫人处请安。
邢夫人初时极为惊讶,不知凤姐打的什么主意,后来见她日日晨昏定醒,得了什么好东西都往这里送,待自己也极为恭敬孝顺,这才慢慢放下疑虑,欢喜之余倒也颇为受用。
她虽是贾府的大太太,毕竟是填房,出身又平平,娘家无权无势,整个府里根本没人把她放在眼里。
贾赦成日家只知道和小老婆喝酒,没给过她一星半点的体面,凤姐待王夫人反倒比她这位正经婆婆还好,在她跟前不过应景而已。
她知道府里的人都笑话她吝啬,可她膝下没个一儿半女,贾琮又是个黑眉乌嘴的小冻猫子,将来也靠不住,又没什么营生,不攥着几个钱,将来年纪大了又能如何?
凤姐素来口齿伶俐,八面玲珑,又最会揣摩人心,若要真心讨好一个人实在是一件十分容易的事。
没过几日,邢夫人便被哄的心花怒放,婆媳俩十分亲密。
阖府众人都议论纷纷,不知凤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王夫人十分不自在,然而儿媳孝敬婆婆本就是天经地义,她虽不喜也不好说什么。
贾母却十分欣慰,她虽不喜邢夫人,但那毕竟是凤姐的正经婆婆,以后分了家,凤姐还是要回那边去的,与婆婆处得好了往后的日子才好过。
贾琏也跟变了个人似的,不再如往日那般游手好闲拈花惹草,与凤姐十分恩爱。
不久后还在户部谋了个实缺,每日上班点卯,早出晚归十分辛劳。
贾府上下对此都啧啧称奇。
黛玉听说此事之后初时也颇为惊讶,见俞青面色如常,想起她先前说过的话,心中便有了底,压低声音道:“莫非这些都是姐姐的手笔?”
俞青扫了屋内众人一眼,微笑着眨了眨眼,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黛玉见状便明白了,抿嘴一笑,也没有再问。
心下却极为欢喜,她自从得知凤姐所作所为之后,便十分忧心。
她与凤姐情分甚好,也佩服她的杀伐决断,但对于凤姐的心性和诸般狠毒手段却并不喜欢。
如今凤姐变了许多,听紫鹃说那些印子钱都不再放了,虽说前事难平,但凤姐能痛改前非,日后不再作孽,也是一件好事。
第158章 红楼梦(十九)
此后凤姐虽依旧管家, 却不再如以往那般任劳任怨, 又以身体不适的名义请了太医来诊脉开方, 暗中调理身体, 闲时便跟着贾琏读书认字,夫妻俩情分愈来愈好,倒有几分新婚时蜜里调油的味道。
展眼便是三月中浣,大观园中春光明媚, 百花盛开。
先前接连多日春雨绵绵,这日天气放晴,众人都十分欢喜,紫鹃雪雁便带着丫头婆子们将铺盖被褥并许多东西都搬出来晾晒, 去去霉气。
黛玉闷在屋里半月不得出门, 难得今日天气好, 又见众人忙乱不堪,便想出去逛逛,对紫鹃雪雁等人笑道:“你们先收拾着, 我去园里逛逛去。”
紫鹃正指挥丫头搬着一大堆书晾晒, 闻言忙道:“我跟姑娘一道去。”
黛玉扫了忙碌的众人, 摇了摇头笑道:“不必了, 你先忙着,我不过在园里闲逛逛,不必派人跟着。”
紫鹃哪里肯放心,到底打发了春纤跟着。
如今正值初春,柳绿桃红, 景致极好。
两人一路闲逛,一时走到沁芳亭一带,只见佳木茏葱,奇花烂熳,一带清流,从花木深处泻于石隙之下。
亭边大片大片的桃花开的极艳,如喷火蒸霞一般,黛玉颇为喜欢,便放慢了脚步慢慢欣赏,忽然一阵风过,树上吹下大片桃花,落得人满身满地都是。
黛玉看得有趣,伸手接住两瓣桃花,轻声笑道:“真是落红成阵,今年这花开得比去年还好。”
春纤笑道:“先前有大半日子都淅淅沥沥下着雨,芍药栏那边的花只怕开的更好,难得今儿的天气好,姑娘若有兴致,不如一会儿去逛逛。”
黛玉闻言正欲说话,忽见宝玉用衣裳兜着一兜花瓣从桃林中出来,不禁一笑,“二哥哥这是做什么?”
宝玉原是闲着无事来这边看书,没想到会碰到黛玉,心下十分喜悦,将衣兜里的花瓣倒进水里,笑道:“妹妹怎的也在这里?”
说话间已快步走了过来。
春纤福身请安,“宝二爷。”
宝玉摆了摆手,细细打量了黛玉一番,只见她身上穿着一件簇新的银红缎子绣缠枝莲纹镶紫边的对襟褙子,系着一条浅黄色洒银丝长裙。
乌压压的发间戴着几件极雅致的簪环首饰,眸清如水,眉若远山,端的是仙姿清逸,风流袅娜。
不禁又赞又叹,笑道:“几日不见,妹妹出落的越发超逸了。”
黛玉见宝玉的痴病又犯了,微微蹙了蹙眉,到底没说什么,一转眼瞧见他衣襟上的花瓣,“你方才在做什么?好好的花瓣撂水里做什么?”
宝玉笑道:“方才林子里落了好些桃花,我想着被脚步践踏了未免可惜,便将它们捡了起来撂去水里,这样倒还干净些。”
黛玉闻言摇了摇头,“这里的水干净,外头的却未必干净,到头来仍旧把花糟塌了。
那畸角儿上有我先前立的一个花冢,你不如把花埋去那边。”
那是她旧年葬花之所,却已许久没去过了。
黛玉心思纤细敏感,如今思及父母和自身身世时依旧不免难过,但这数月来随俞青走过了许多地方,见识了外面广阔的天地,渐渐放开了心胸,早已不再像以往那般悲春伤秋,感花溅泪泪了。
宝玉闻言忙点头,“如此最好,一会子我便打发人来收拾。”
一面说一面将衣襟上沾带的花泥拍打干净,却让黛玉看到了他手中的书,“你拿的什么书?”
宝玉撒谎说是四书,却被黛玉拆穿了,“你又在我跟前弄鬼,趁早给我瞧瞧。”
宝玉嘻嘻一笑,将书递与她,“妹妹知道了无妨,只别告诉别人,这着实是好书,你看了只怕饭也不想吃呢。”
黛玉心下好奇,接过书册一看,却是她先前早已看过的《会真记》,撇了撇嘴道:“我道是何书,原来是这个,值得你跟宝贝似的藏着?”
这些书都是世人常言的禁书,严禁闺阁女子翻阅,她也是上回出去游玩时在一家书店发现的,俞青见她喜欢便买了下来给她看。
这书词藻警人,余香满口,确实难得,但词曲虽好,张生与莺莺的行事却令人不喜。
莺莺虽痴情可怜,然不知自尊自重,被张生和红娘三言两语挑动,做下那等出格之事,到了最后还是被弃,既可怜又可恨。
张生更是无情无义,是个负心薄幸之人,红娘挑唆主子做出伤风败德之事,也不是个好丫头。
宝玉见她丝毫不以为奇,微微一怔,道:“妹妹莫非看过?怎的一点也不好奇?”
黛玉不答,将书还给宝玉,摇了摇头道:“你看这些书也罢了,只别漏了出去,若让舅舅舅母知道了,有你好果子吃。”
如今见识了许多世俗人情,黛玉并不认同当下的一些规矩礼法,这些书在世人看来是邪书,她却觉得此书虽然有些不妥,但也有其可取之处。
只是当世规矩如此,让人知道了终究不好。
宝玉将书藏进袖袋里,嬉笑道:“不妨事,只要妹妹不说出去,旁人便不知道。”
说话间不经意看到黛玉发间落了一片花瓣,便上前欲伸手去取。
黛玉见他凑得极近,忙退后了几步,蹙起眉头不悦道:“好好的说话便是,动手动脚做什么?一年大似一年了,也不知道避讳些。”
宝玉动作一僵,听了这话面上顿时一阵红一阵白,满腔欢喜如同泼了一盆冷水,想起前番二姐姐也说过这话,不禁心下一酸,红着眼眶道:“我与妹妹打小吃一床睡,方才还好好的,怎么这会子又避之唯恐不及了。”
黛玉知道宝玉的脾气,叹了口气蹙眉道:“这些话可别再说了,先前咱们都小,亲密些无妨,如今都大了,自然要避讳些。
不独我,你看姊妹们如今都远着你便是为此。”
原先的她一无所有,眼里心里只有一个宝玉。
然自经俞青开导后,她的心境已经大改,这数月来又游历了不少地方,见识的多了,心胸也愈加开阔,已不再局限于小小后宅,对宝玉的那丝儿女之情也已经淡了。
只是到底从小一处长大,情分依旧较别人为好。
宝玉闻言越发难过,“先前姊妹们亲亲热热的多好,如今长大了便都要离我而去了?若真的如此,那还不如永远不长大。”
黛玉闻言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二哥哥又说糊涂话了。”
宝玉哼了一声道:“我说的都是实话。若有一日姐妹们都离了我去,就剩了我一个孤鬼,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早些死了才好!”
黛玉哭笑不得,正欲说话,忽见袭人匆匆地走过来,见宝玉和黛玉站在一处说话,旁边只有一个春纤,不由得皱了一下眉头,快步走了过来。
袭人看也没看黛玉一眼,径自对宝玉道:“找了你半天,原来摸到这里来了。
那边大老爷身上不好,姑娘们都预备过去请安,就差你了,快回去换衣裳去罢。”
黛玉见袭人旁若无人,只和宝玉说话,催促宝玉回去,对自己却视若无睹,不禁微微蹙起了眉头,只是她是主子姑娘,即便心下不悦也不好同一个丫头理论。
宝玉丝毫没有察觉哪里不对,犹自唠唠叨叨的同黛玉道别,袭人的脸色也越发难看了。
春纤冷眼看着,奎怒暗生,上前扶着黛玉,道:“既然大老爷身上不好,姑娘也该过去瞧瞧。”
说罢转头扫了眼袭人,淡淡道:“袭人姐姐也快些带宝二爷回去罢。
袭人被这清冷的目光一扫,心中蓦然一寒,抬眼打量了一下,暗暗吃了一惊,只见她身上穿着七成新的水红绫袄儿,外罩着青缎掐牙坎肩儿,下系着白色绣紫藤萝百褶裙,裙上压着豆绿色的双环如意丝绦。
正是青葱如玉的好年华,一头乌压压的头发梳成精致的双螺髻,发髻间点缀着几朵小巧精致的珠花,另簪着一对精巧的鎏金点翠蝴蝶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