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衣袖一掀,莹润如玉的小臂上一抹深深的剑痕:“想必众位师兄弟,都不会不认得凝尘剑的招式吧?”
凝尘是长孙仪的本命灵剑,彼时学成下山,她在骧阳魔窟仗剑救下三千百姓,荡平骧阳无数妖魔,凝尘一剑成名,昆山门下,人人都认得这把紫色的灵剑,这个好穿紫衣的女剑修。
可是修道之人,再大的伤口也留不了几天,何况长孙仪当时留了手,这伤早该好了才是,痕迹留至今日,打的什么算盘可想而知。
长孙仪一时间心灰意懒,不再说话。
却听兰凊微沉声道:“你手臂上这一剑,并不曾伤及要处。”
她虽厌及长孙仪为人轻浮,却最讲证据,长孙仪的其他两项罪名有待商榷,今日众人的目的还是要取回圣剑,兰凊微并不忙于给她定罪。
莲华圣剑不容有失,他们赌不起,昆山更赌不起!所以她同意审问长孙仪,拿回莲华圣剑。可是这不代表她不会给长孙仪申辩自证的机会。
但是她这么想,却不代表其他人也是一样。
“兰师叔,韩师妹所言不虚,只是另一处剑伤在她心口,女儿家不便示人罢了。”
一道冷淡的嗓音响起,道合元君犹在沉凝,却没料到自家徒弟倒站了出来,开口就是指证长孙仪的罪名。
长孙仪脸色突然变得玩味:“原来是靳寒……师弟,怎么?你也要来作证?”
证明她勾结魔修、残害同门?
面如冠玉的冷漠青年看都没看她一眼,径自道:“长孙仪一击不成,被韩师叔赐给韩师妹的灵器挡下,欲再下杀手时被我发现拦下,这一道剑痕才落到了韩师妹的手臂上。”
若是站出来的是别人倒算了,却是靳寒,道合元君脸色微变:“寒儿,你可知道你说的是什么?长孙仪她……”
他这弟子性子冷,天赋却是一等一的,虽说修为比不得长孙仪,然以他的资质,也不过时日的问题罢了。
韩盈见了靳寒出头,眼波一转,雪白的脸颊上悄然爬上红晕:“若非靳师兄相救,盈儿只怕此刻早已成了长孙师姐剑下一缕冤魂了。”
“冤魂”二字,分明怨怼。
长孙仪听他们摩口膏舌,肆意污蔑,忍不住大笑:“靳师弟,好一张嘴,好个英雄救美!你为什么不说,我为什么要对韩师妹……”
“下手”两个字还没说完,靳寒就冷冷打断:“自然是因为我和韩师妹撞破了你和魔修勾结的真相,你怕事迹败露,痛下杀手!”
长孙仪笑意一收,半晌,叹了口气,这下她是真的不想辩解了。
连靳寒都能面不改色地说谎,那么她的自辩还有什么意义?
韩朴捋捋胡须,脸色一沉:“盈儿,此事你怎么不曾对我说——”
韩盈微微低头,好不可怜:“长孙师姐毕竟是道灵师叔的关门弟子,我不想让伯父为难。”
一派的善解人意。
“弟子发誓,所言非虚。”靳寒对上道合元君的目光,面色不改:“我若不出面作证,恐怕今日无人能定她的罪,昆山门下弟子多受此人蒙蔽……”
他回过头,冷冷看着长孙仪:“谁料温和宽善的面具后,只是一张写满阴谋算计恶毒嘴脸罢了。”
靳寒身为掌门首徒、执法堂的首席弟子,证言的可靠性自不必说,此话一出,殿内就起了争端,门内弟子吵成一团,兰凊微施了好几回禁言术,众人方才再度安静下来。
长孙仪在门内声望甚高,连执法堂定下她盗剑之罪,门内都有替她不平的弟子,若无此事,待长孙仪成就分神,接手掌门之位也不是没有可能。
但这样一来,身为掌门首徒的靳寒,地位便颇有些尴尬了。
道合元君对这唯一的弟子自然心疼,想来想去,靳寒不善说谎,长孙仪也不曾辩解,韩盈身上的伤恐怕确实是她所为,纵使届时道灵出关,他也有交代。
只可惜了长孙仪,以她的天资和平素温和的性子,原想着弟子与她结为道侣也是一桩幸事……
罢了罢了。
道合沉默良久,终是道:“此事,一概交由执法堂处置罢。”
当下兰凊微也不好再言,她接过昆山令,见道合元君离去,转身道:“既然如此,长孙仪,你可还有话要说。”
长孙仪淡淡道:“我便是说出韩师妹受伤的真相,有靳师弟在,恐怕也成了我颠倒是非。”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她早就明白,今日不会有人给她自证的机会,事情还没查清楚便急哄哄地要定她的罪。真正的祸端,还是她剑府内的莲华圣剑。
一步成仙的诱惑,谁能抵抗?
莲华界除了一个据说以身合道的莲华圣尊,万年来再无人飞升过,若圣剑未曾对任何人表达认主的意图,有心人尚可压制,可惜它却有认长孙仪为主的意向……
那么,既然能认她为主,那么自然也能认其他人为主了。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只听上首韩朴道:“兰师妹,这等叛门贼子,还请你万勿心软。”
兰凊微不言,段无尘叹了口气,眼带悲悯:“有此逆徒……若是道灵师妹得知此事,难免伤心,依我之见,还是瞒着她为好。”
长孙仪也跟着叹气:“是呀,兰师叔,若师尊知道这件事……”
听长孙仪提及道灵元君,兰凊微原还略带几丝迟疑的眉眼瞬间一沉:“孽徒,不必提你师尊!念在你多年来为昆山立下的功劳份上,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执法堂弟子听令!废其剑骨,开剑府……请回圣剑!”
“长孙仪——逐出昆山!”
饶是做好了心理准备,长孙仪仍是倒吸了一口冷气,心慢慢沉了下去。
长孙仪记得,她入昆山,已经一百二十年了。
十年筑基,不到百年结丹。
也曾是人人歆羡的天骄。
休说昆山,整个莲华界这样的天才,也是屈指可数。更遑论剑修的战力,长孙仪原本的真实战力,恐怕不下于元婴。
然而……
剑骨一废,她便终身再也走不了剑修之路。
剑府一开,金丹即碎,百年修为尽化烟云。
修为一废,大限即至,这个处罚,与死何异?
第3章 逃离
长孙仪忍不住想笑,伴随这讽刺笑意而来不仅仅是尘埃落定的酸楚,更是不甘和悲愤!
百年光阴!百年修剑!昆山年轻一辈的第一人!
兰凊微不再看她,而是转头吩咐弟子执法惩行,靳寒上前一步,主动请令:“兰师叔,由我来吧。”
他虽出身缀天峰一脉,却在结丹之后入了执法堂,以他的天资修为,自然是当之无愧的首席执法弟子,处罚交由他来施行,倒也名正言顺。
兰凊微复杂地看他一眼,骈指一点,顷刻封了长孙仪丹田:“好,就由你来行刑吧。”说着便大袖一扬,一枚闪耀着熠熠华光的翡翠令牌落到靳寒手中。
长孙仪扯了扯嘴角,感受着周灵力骤然一空,对上靳寒黑沉的双眸,轻笑:“靳师弟,你下手可要轻一点啊。”
都这个时候了,还没个正形,兰凊微眉头轻皱,索性眼不见为净。
靳寒不为所动,抬手一指,执法堂独有的刑枷倏然缠绕而上,长孙仪双手被缚住,长链那端由靳寒一扯,人便不由自主地被带走。
昆山门规甚严,月悬峰的执法堂是门中弟子们畏惧的存在,执法堂深谙杀鸡儆猴杀一儆百的道理,违反门规的弟子皆是在执法台上受刑,令观刑者身有触动,更不敢轻易违反门规。
眼见执法堂弟子押送长孙仪离去,段无尘微微一笑道:“兰师妹,请回圣剑后,是否该再将它奉回洗剑池呢?”
兰凊微皱眉道:“自然。”她探究地盯着对面清俊出尘的道尘元君:“若不送回洗剑池,段师兄认为圣剑要怎么处置?”
韩朴插嘴道:“圣剑既然有所异动,恐怕是有认主之兆。”
兰凊微眉心一跳:“依韩师叔的意思,圣剑该认主了?”
韩朴比另外四峰之主皆要长上一辈,因而兰凊微等人不免要敬他几分,但这话说得太着急,尤其在长孙仪一事上……便是她再不喜欢长孙仪,那也是她看着走到今天的小辈,如此急晃晃地要说圣剑认主,未免让人寒心。
韩朴道:“这也是为了昆山,这么些年来觊觎圣剑的人数不胜数,这次连魔修都打起了它的主意,若是再有下回,我们还能拿得回圣剑吗?”
兰凊微话里隐隐带上三分冷意:“这是韩师叔的意思,还是掌门师兄的意思?”
察觉出二人有争锋相对之意,段无尘笑着打圆场:“韩师叔担忧的也不错,只是依师叔的意思,圣剑该认谁为主呢?”
韩朴冷冷道:“自然是咱们四脉各凭本事。”言下之意昭然。
兰凊微抬眸:“师叔是把星落峰排除在外了?”
韩朴冷笑:“星落峰上下勾结魔修的罪名还没洗清,有出了长孙仪盗取圣剑一事,他们有什么资格?”
段无尘皱眉道:“可圣剑毕竟是商师妹带回来的……”圣剑本是星落峰峰主道灵元君商逸灵所得,眼下却乘着她重伤闭关的时候废了她的首徒,还乘机夺了圣剑,未免有乘人之危的嫌疑。
韩朴不耐道:“那又如何,为宗门大计,她焉有反对之理?”
饶是兰凊微和商逸灵宿怨颇深,也不由得冷笑了一声,韩朴说的冠冕堂皇,实则是这些年被星落一脉压制许久,心头早有怨言罢了。
昆山五脉之中,缀天峰有靳寒,月悬峰有凤无惜,星落峰有长孙仪,就是九枝峰也有个楚传,
唯独分地一脉人才凋零,后继无人,韩朴急于提高实力,她可以理解,但吃相这么难看……
“请师叔与掌门师兄商议,若得掌门之令,我自然遵从。”
兰凊微长袖一拂,径自离去。韩朴脸色清白不定,段无尘无奈一笑:“师妹性子直,还请师叔见谅,我去送长孙师侄一程。”
说罢,段无尘亦转身离去。
按靳寒等人的速度,他们此刻也该到了执法台,开始行刑了吧?可惜了一个剑道天才……
他怎么会眼睁睁看着天才凋零呢?
当然要助她一臂之力。
段无尘微微一笑。
月悬峰终年长夜,不见日光,峰顶唯有一轮清寒的明月斜挂天际,但这自然不是真正的明月,而是月悬一脉的法宝月华镜,月华镜有遮蔽日光,吸收月华的能力,月悬一脉修月华之力,剑气清寒,长期沐浴月华下,更是有洗涤一身浊气的功效。
月悬一脉心法讲求明心见性,所以他们对己严苛,不容杂理,执法堂设在月悬峰,峰主更肩堂主之位,堂下弟子也多是来自月悬一脉。
冷冷月色下,清光长照,执法台上似乎还残留着森森血气,然而一眼望去,连云壁堆砌而成的高台却光可鉴人,不见一丝污秽。
而不知是什么缘故,这一场刑法,却没有观刑者,执法台周围空无一人,高台上只有行刑的执法堂弟子以及被刑枷缚住的长孙仪。
长孙仪望了望天际高挂的月华镜,含笑道:“靳寒师弟,我想问问你,你……为什么这么讨厌我呢?”
是的,讨厌。
或许在昆山弟子眼里,这两峰首徒之间看上去都十分客气,但实际上,长孙仪却能感受到这人对自己的深深厌恶。
长孙仪自认虽然不是什么绝色佳人,长相却也还过得去,至少不丑,而且她既不刁蛮,也不狠辣;既不冷漠,也不高傲——不但不冷漠高傲,她还可以说得上平易近人。
比起清冷的凤无惜和目中无人的楚传,难道她不是讨喜得多吗?
靳寒冷眼相对,此刻眼里的厌恶再无掩饰,长孙仪笑着叹了口气:“你说说,你平常掩饰的多累呀,我又不是看不出来。”
“好歹我也要死了,多少给个理由吧?”
是因为她抢了他掌门首徒的风头?
还是因为她更受门中弟子的欢迎?
或者又是她什么时候得罪过靳寒?
“没有理由。”
靳寒没有兴趣回答她的疑问,只将昆山令拍入执法台中,“嗡”的一声剑鸣,台上剑匣自动大开,一柄雪亮肃杀的长剑冲天而起,直指长孙仪。
执法剑。
这柄剑对剑修来说,是个闻之色变的存在,之所以在剑修之中声名赫赫,是因为它的作用——破剑府。
也不知道那名炼器师当初是对剑修怀着何等的怨恨和恶意,打造出了这柄法器,虽说它只对元婴之下的剑修有效,破不开元婴以上大能的防御,但对此时的长孙仪来说,足够了。
长剑划空,落到靳寒手中,长孙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靳师弟当真无情啊……”
“长孙仪。”靳寒的每个字吐得很慢,却很清晰:“你盗取圣剑的时候,就该想到这一天了。”
语毕,掌中长剑扬起,执法剑似乎也因为要摧毁一个天才的剑修而发出激动的嗡鸣。
千钧一发之际,长孙仪却微微扬起了眉,笑了:“靳师弟,你是不是觉得有哪里怪怪的?”
有吗?
当然!
为什么到了这一刻,长孙仪还能如此冷静,她凭什么如此冷静?!
这一剑落下,必然废她剑骨,夺她修为!百年苦修终成黄土——她怎么还能够如此云淡风轻,从容不迫?
她甚至还能发自内心的微笑。
看到这个笑容,靳寒落剑的手,都不由得顿了顿。
长孙仪踏入修道路时,已是双十年华,这个年纪,比他们这些自小拜入山门的弟子晚修行了整整十年。
然而十年筑基,不到百年结丹,这个显耀的天资却远远地超过了所有的弟子,锋芒毕露。
她是由星落峰的道灵元君从凡间带回来的,没有人知道她从前是什么身份,也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入了道灵元君的眼,但她天赋奇高,处事公平,为人又温和典雅,上下弟子无有不赞誉的,甚至很快,她就成了所有弟子的大师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