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道友看着面生,莫非是万珍楼之人?”
抱着金算盘的女修眯起细长的双眼,看上去极为慧黠。
思索没多久,她眼珠一转,笑眯眯拱手:“在下傅书未,万珍楼中堂之主。”
姜泽冷笑道:“既然傅道友才是万珍楼之人,那之前自称万珍楼的——”他说到这里,冰刀似的目光直指从夜:“就是冒名顶替的两个小人了!”
“唰——”枪尖直指姜泽,从夜冷冷扯开唇角,面无表情:“谁冒名顶替?”
他瞥了眼傅书未:“你问她,我不是万珍楼之人吗?”
傅书未眼神一凝,苦笑:“从兄,你还在生主上的气不成?他也是为了你好。”
从夜收回长\枪:“那只是你的主上,不是我的。”
谁也没想到,从夜竟是真的出自于万珍楼,一时之间,塔内气氛诡异,靳寒和姜泽两人也都无言,在众人心思各异时,御兽宗的两人也姗姗来迟。
只是,为许多人所关注的一个人,却一直未曾出现。
人生多苦,别离最苦,生离尚且可以聊慰,死别却最难割舍。
长孙仪明明知道这只是幻境,只是考验。
时间流转,直到一声渺远的琴声打断,长孙仪这才将目光落到掌中的升塔令上。
他竟也在?
她并不是没有放下,只是尚存不舍。
能多看一眼也是好的,但——时间终究不允许。
灵识探入,升塔!
怨憎会苦一念即过,五阴炽盛亦不过瞬间。
仇恨,从不会影响她的心性。
眨眼之间,已入第八层。
“小白脸。”
等待许久的从夜一眼发现长孙仪的身影,嘴角一咧就是嘲笑:“你速度太慢了。”
“是你!”萧秋水则是第二个反应过来,她先前认为此人很大程度上逃不过冥妄的手心,却没想到她不但成功逃走,还能混进这个秘境之中,甚至还认识了万珍楼之人。
这和她所料想的普通散修差异深远。
他究竟是什么人?
长孙仪没来得及回答,她在看见第八层中众人之时,眼皮就狠狠地跳了跳。
啧,为达目的,她这秘境一路可是得罪了不少人呐。
不消说萧秋水,还有因易又晴招惹来的姜泽,因从夜招惹来的靳寒。
在几人恨不得把她身上烧穿一个洞的探究视线下,她没迟疑多久,就来到了从夜身边。
这家伙虽然看他不顺眼,却最是单纯直白的一个,何况两人已有生死之谊,在场众人意图不一,她倒宁愿相信从夜。
见她走近,从夜哼了一哼,竟然一把拉过她,破天荒地压低声音问道:“唉,你们说的什么八苦啊?和登塔有关吗?”
长孙仪:“……”
啊?
这句话的信息量略大啊。
她环视一周,见好几人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们这一处,修道之人神识何等强大,虽然塔中无灵力,但动用神识并不需要灵力,自然一个比一个的耳聪目明。
你声音再小有什么用?
长孙仪深觉责任重大,从夜没有防人之心,可她有啊!
从夜那句话,□□裸地昭示着,他未经历八苦之考验。
那他是怎么上来的!
人生八苦,自是对人而言,从夜登塔一路却对此丝毫不知,难道他真不是人吗?
可他话都说了——
姜泽也不管和他的旧怨了,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从夜:“不历八苦,你是怎么上来的?”
“升塔令。”似乎很不耐烦他的插话,从夜冷冷回道:“你怎么上来的,我就怎么上来的。”
“你!”
心知对话瞒不过在场的人了,从夜索性不再隐瞒,大大方方地向长孙仪道:“他们之前说不想要那什么破扇子的人才能到第九层,你想要吗?”
素来沉稳冷静的易又晴也不免将注意力放了过来,傅书未动了动嘴,似乎想要阻拦什么,张开嘴又放弃了,她明白这家伙的个性,可不容许别人质疑他的所为。
虽说对莲华无相扇的所求,众人彼此心照不宣,但也没有谁会如此大咧咧说出口。
似乎一旦露出了对无相扇的欲\\求,就会遭来众人的敌对,甚至自己所在一派都要成为众矢之的。
想,却又要遮遮掩掩。
依照长孙仪的城府,本该掩饰,然而四目相照,看着那双漆黑明亮的眼睛,却终究败下阵来。
“对,我想要。”
她为此而来,出于性命考虑,本该顾虑再顾虑。
但在这样一双直接透彻的眼睛注视下,竟无不可对人言。
话一出口,靳寒冷笑,姜泽目露不善,楚传懒洋洋睁开双眼,傅书未陷入神思,萧秋水惊疑不定,佛宗二人闭目合十,御兽宗更是眼露戾色。
唯有易又晴,目露了然之色,笑着叹了口气。
从夜点点头,又问道:“他们还说,下一层有那什么死之苦,你怕吗?”
“死之苦。”长孙仪轻笑一声:“谁不怕?”
但是,不入死关,焉得生机?
“好。”
从夜长/枪一旋,握在左手中,伸出右手,将一物递出。
呈菱形的黑色令牌,纵横交错的银色纹路。
长孙仪怔住。
已登上第八层的众人如何不知道他手中的东西是什么?
那是——升塔令。
登上第九层的升塔令!原来在场之人,还真有不想要莲华圣器的人!
姜泽气得险些一口血喷出。
居然是这家伙!
从夜像是察觉到他们的憋屈,转过脸来,露出一个挑衅的微笑,枪尖一挑。
“现在,还有人要抢吗?”
第30章 旧事
“……”
无生塔第八层内, 一片寂静。
从夜咧嘴露出一口明晃晃的白牙,漆黑的眼底烧出一团战火, 蓄势待发。
他手里那张令牌递出许久,没见长孙仪来接, 从夜直接扔到她怀里,挑眉:“不是说想要?”
长孙仪捏着令牌,半晌,苦笑。
这家伙还真是……让她不知道说什么好。
“要走快走。”一时没人动作,从夜站直身体,转头不再看她:“进来很久了。”
他们身在八苦之劫中不知时光流逝,从夜却清清楚楚地记得, 自己在这里呆了将近两年时间。
从夜不是傻子, 他明白这些人的来意,就算此时占了便宜,但一旦离开这里, 他们必然讨不了好。
但——那又如何?
他偏要相逆而行,事事顺着别人的意,可不是他的作风。
心知从夜态度坚定, 长孙仪不再迟疑,忽然一声“等等”打断她的动作,抬眼看去,只见萧秋水面色微冷, 直言道:“你当真想好了, 要与天下正道对着干?依你的修为, 得罪众人并不是明智之举。”
“我若是你,绝不会做这么愚蠢的事情,与其和众人相争,你不若把升塔令交出来,我想各门都不会亏待你。”
哪怕说这话的是个女人,从夜都想直接动手了,反正对方也不是全无实力,瞧那身板,应该挨得住他几枪吧。
啧。
长孙仪按下从夜动作,指尖拂过令牌纹路,微微笑道:“是否在萧姑娘眼中,我没资格与你们相争?”
萧秋水怔了怔,姜泽见状冷笑道:“自然没有资格,且不说其他,一个藏头露尾的小人,凭着谄媚强者得到不属于你的东西,你——”
长孙仪没有理他,而是继续向萧秋水问道:“如此看来,萧姑娘,我之前的出面相救,在你看来,是否也是愚蠢之事?难道我把升塔令交给你们萧家,就是明智之举了?”
“我是为你好!”她眉眼间染上怒色,还带着自己也察觉不出的复杂情绪:“情势如此,你偏要和众人作对吗?何况,我并未说让你交给萧家。”
“和众人作对?”
长孙仪盯了她片刻,倏然一笑,摇摇头,直接将灵识探入令中。
她从来不和“众人”作对,无论孟家也好、昆山也罢,甚至是现在所谓的正魔两道。她对抗的不是层出不穷的敌人,而是起伏坎坷的一生。
她只和命运作对。
可惜这一点,萧秋水是不会明白的。
眼见长孙仪如此作态,萧秋水十指捏紧,目光冷沉,却也不再开口,在长孙仪离开的那一刻,她就明白,这一趟无生塔之行,萧家注定一无所获。
尽管其余门派也是如此,可无形之中的挫败感始终令她不快。
傅书未叹气,尽管上第九层的是长孙仪,但给她升塔令的却是从夜,她才承认了从夜的万珍楼身份,这下可好,明明什么都没拿到,恐怕还要分担不少迁怒。
亏呐!
“我说从兄,你这也未免任性了些罢。”
从夜睨着她冷笑:“我乐意。”顿了顿,他又道:“还有,万珍楼又当真是为那什么扇子而来吗?”
傅书未哑口一瞬,然而很快反应过来:“从兄这说的是什么话,万珍楼虽说没有占据圣器之心,但如果得到了扇子,也可以和各家谈谈生意嘛。”
“那你着什么急?”从夜抬眼,环视一周,见无人想战,手下败将靳寒更是压着剑戒备,却无战意。
他又垂下眼睛,冷声道:“何况,上第九层的,又不止她一个。”
什么?还有谁上去了?
众人大惊。
楚传笑眯眯地提示:“易师姐在那个灰扑扑的人离开之后也走了哦,你们都没发现吗?”
可惜此时无人注意他口中“灰扑扑的人”这个“幽默”称呼,靳寒的关注点本一直在从夜身上,听到楚传的话脸色一沉,一句话像是从齿间挤出。
“那你为何不早说!”
楚传无辜眨眼:“你们有问吗?而且大变活人很明显啊。”
“……”
果然是想打死他。
其他人的反应暂且不提,升塔令引入第九层,长孙仪眼前兀然出现一个巨大的“卍”字封印。
第九层塔虽也宽广,却比其下诸层小了许多,昂首望去,“卍”字封印下散落着金色华光。
华光佛气沛然,光芒所照范围内,隐约可见是一处凹陷的地棺,然而地棺里藏着什么,却看不清。
只能感受到,源源不断的死气,从中散发出来。
这死气,连佛印也无法阻挡。
八面墙壁依旧是浓沉的黑色,然而,上面却不似其下诸层刻画的银色纹路,而是八面密密麻麻的佛经梵文。
“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
长孙仪认得,这是《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塔本就是佛教高僧的埋骨处,难道这无生塔第九层中或许真是供奉着某一位的高僧的舍利或者肉身金佛?
“无生究竟是什么意思?不生不灭?”
“或许可以这么说。”
一道柔和的声音自身后传来,长孙仪并未惊异,反而笑了笑,叹道:“果然是你。”
“如何猜到是我?”易又晴凝望着长孙仪平静的侧脸:“长孙……陛下。”
“与其问我为什么猜是你,我反而更想知道你是如何认出我的,连相识多年的靳寒都没发现我的身份,只不过一面之缘的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长孙仪收回打量塔壁上梵字的目光,问道:“以及长孙陛下这个称呼——”
连昆山都只有自家师尊和凤无惜知道她的来历,更别提他门之人了。
“一面之缘?”易又晴怅然道:“对你或许是,但对我可不是,我早在很久之前就见过你了。”
长孙仪这下是真的怔住。
易又晴摇摇头,目光似乎落到很远的地方:“我自幼生长在瑶华宫,自有意识起便开始修道,资质之故,修炼于我等同于凡人的吃饭喝水,没什么难度,却也没什么意思。”
她说到这里,微微一笑:“再好的天赋,不够努力也终究成不了材,或许师尊也嫌我惫懒,赶我出宫到南境海外,堑渊海外山历练,我记得……那还是一百多年以前的事了。”
长孙仪撤去易容,露出原本的瞳色和模样,琥珀色的眼瞳中满是复杂的意味。
昔年,她确实远赴万里之外,为登仙道,寻堑渊海外山,求得一线机缘。
易又晴知道她想起往事,柔和一笑,并不停顿,继续说了下去。
“我在那里遇到了一对主仆,与其说是主仆,我倒觉得像是相依为命的亲人……她们两人都是凡人,为了修炼的可能,想要找传说中的试剑石开剑府,在此之前,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长孙仪平静道:“当人到绝境之时,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想尝试。”
“你成功了。”易又晴低声道:“我那时觉得,有人为了信念,尚能付出如此代价,而我什么都有了,又怎能不珍惜?”
“我还记得那位玄姑娘,她……”
长孙仪闭上双眼,易又晴一语扯动心中的隐痛,而她至今不敢接受也不愿接受,玄曦光为了保护她,跌落万丈深渊,生死不明。
她至今不相信玄曦光已死,固执地认为她只是消失不见,话本中不是一直这么说吗?落入悬崖总有奇遇,可惜后来她多次出海,去堑渊海外山寻找,却始终不得她的踪迹。
易又晴道:“抱歉提及此事,我记得她在临死前唤你陛下,要你代她好好活着,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