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了扬大袖, 商逸灵挑眉道:“你爹的剑法,你真不打算继承了?”
楚传翻了个白眼。
“我说师叔,这又不是皇位,还来个父死子继——”
“说实在的, 给人算命看卦有意思多了,你看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柔弱模样,和剑修的形象一点也不符合,反正天也快变了, 我留下来也没什么意思。”
“哦, 你卦象显示,昆山吉凶如何?”
楚传怔了一下, 肃正了脸色道:“大凶之兆!师叔,师侄给你一个真诚的建议, 乘着现在咱们还能跑,赶紧跑吧!”
商逸灵笑了笑, 拍了拍着他的肩膀:“滚吧。”
“好嘞!”
不符合剑修的形象吗?
可是一心二用、甚至只将注意力放在另一条道途上的楚传, 如今已是结婴的剑修, 而他实际上实力, 更无人清楚。
这样一个天才,也离开了昆山。
星有仪,月无惜,连天寒,昊昊九枝传。
这四个孩子,本来是昆山最骄傲的希望,如今却一一背负着各自的命运,离开了生长养育他们的地方,就算留下一个靳寒……
即使是天骄与天骄之间,也是有差距的。
商逸灵负着双手,仰望着漫天星海,好不容易打发走了那个令人厌烦的萧长洲,又有一大堆烦心事。
萧长洲在伽蓝秘籍中得到《星辰风》后半部,这本功法据他所说乃是莲华所创。
伽蓝意指僧众所居之园林,一直以来掌握在北境禅密两宗手里,却为何与莲华遗物息息相关?她自其中得到的圣剑、萧长洲得到的功法、沈病梅终日追寻的圣器……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早知道事情会进行到如此地步,她就不该将圣剑带回昆山,发展出这般后续。
师兄真是老糊涂了,放着这些前途无限的年轻人,反而去追寻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说,即使真正有这样一个人存在,又能如他所愿吗?
剑道至尊吗?
“恪律剑出,举世皆浊吾独清……听起来真是令人向往的存在啊。”
商逸灵伸手探入天河,灿光熠熠的星辉剑入手,她的面色也变得庄重沉凝。
昆山数千年,早已成了归属,从人间一个普普通通的绣娘成为莲华界威名震八方的剑修大能,又教出了一个不平凡的弟子,她这辈子,过得其实挺精彩。
“凊微,希望这一回,你可以做个正确的选择。”
陈渊峰下,无声五色,笼罩在一片混沌之中,兰凊微阖目趺坐,青丝披爻流泻在后,愈发衬得一张芙蓉面明艳多姿。
自被押下陈渊峰之后,五感不复,六识不存,已经不知道过了多少个日夜。
这般空寂寂的孤独,若是换了普通人,只怕不消多久就要陷入疯狂。
可是她是兰凊微,皓月星辉的兰凊微。
好比昆山双玉的出现,昆山每一代皆有杰出的人才,她同商逸灵是天生的对手,如星与月相互辉映,月失星辉便单调,星无月光则黯淡,两者难以分离。
商逸灵有多耀眼,兰凊微就有多耀眼。
不过是趋近于无声的寂寞,又称得上什么痛苦?
就在她闭目静修之时,陈渊峰下空间一阵扭曲,一个不成人形的东西滚到她身前,打破了近乎死寂的气氛。
兰凊微赫然睁眼。
纵使修为被废,她一身令人战栗的剑意犹如弦月之钩,于温柔中透出清冷肃杀,睁眼刹那,剑意纵横!
“什么人!”
久未开口,她的嗓音变得有些沙哑,却依旧是久居高位的威严气势,不容违逆。
脚边扭曲的人形显然无法回答,然而那旋涡般的空间依旧存在,有人撑着无形的屏障,自混沌旋涡中跃出,微微一笑,露出尖尖的虎牙,语气甜蜜。
“凊微。”
一直以来,她都能维持着最基本的平静,可这个人一句温柔甜蜜的昵称,让兰凊微顷刻间变了脸色。
“你怎么又来了?这又是什么人——”
俊美的青年眨了眨眼睛,不急着回答她的问题,反而凑近了她的脸庞,眼神深情又宠溺,似要将她溺毙在一潭心湖中。
他捻起兰凊微耳边一缕青丝,置于鼻前深深一嗅:“凊微,你还问我为什么又来了?我想你呀。”他深知,听到这样坦率直白的情话,眼前人即使脸上没什么表情,她的耳尖也必然是通红的。
兰凊微微微垂下眼帘。
素来庄重威严的执法堂长老没有第一时间喝断来人的无力,似乎已经足够证明些什么,她放纵着青年的一举一动,半晌,才道:“凤缜,你还没有告诉我,这是什么人?”
名为凤缜的俊美青年松开了手,无奈一笑,他笑时颊边绽起一个浅浅的笑涡,看得人心都软了。
“凊微,咱们好不容易才见一面,你一直问别人……”他顿了顿,又笑道:“罢了,知道你总是这么不解风情,这个人么,自然是重要人物。”
兰凊微趁着他暂且远离的间隙又看了地上之人几眼,蹙起柳眉:“这是魔道中人?”
凤缜点头笑道:“知道你不喜魔道之人,不过——”他话未说完,兰凊微已然动手,看清了脚下人的面容。
“沐簪雨?你怎么会和他有所联系!”
听着这类似质问一般的话语,凤缜笑容不变,只是微微低下头,看起来颇有些无奈:“凊微,你知道我族中人以心魔为食,自然免不了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尤其是魔道中人……”
兰凊微面色缓了缓,皱眉道:“你带他来此,所为何事?”
“他惹上了不好惹的人物,陈渊峰地理特殊,我只好让他暂避于此。”凤缜解释道:“你放心,我会好好处理的。”
处理?
十年前的处理,就是杀害数十弟子性命,将一切嫁祸在长孙仪头上。
广袖下的十指捏紧,兰凊微竭力使自己忘却这段往事,凤缜的笑容依旧温和明亮,浑似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坦然无愧的。
“对了,”说到这里,俊美的青年目光怅然了几分,他天生有一股自然亲切的气质,叫人忍不住靠近,尤其笑起来时张扬热烈的少年情状,更让人想不到他已是修行多年的存在:“无惜把剑府废了?唉,这孩子,怎么这么傻?”
“也是,你养她长大,她一直都很像你。”
听凤缜这么说,兰凊微眼神不由得柔软起来,凤缜见状顺势揽她入怀,抚着她单薄的背道:“凊微,虽然无惜不是你的亲生女儿,但她由你抚养长大,就等于是我和你的孩子……”
两人相拥,看不到彼此的神情,兰凊微静静听着凤缜的安抚,唇角终于泄出几分笑意。
然而她的眼里,却慢慢浮起了一层泪光。
崖下一番情深意切,互诉情衷,崖上星光骤然汇聚,衣袂猖披的女剑修执着绣帕,从剑身上轻轻擦过,一瞬,剑身绽寒光。
她在等。
等一个找死的、该死的、令人作呕的混账、人渣、骗子。
她的等待并不久,不一会儿,笑起来露出尖尖小虎牙的青年出现在她面前,商逸灵盯着他看了许久,笑了。
“这股人渣味,”她道:“还是和原来一模一样。”
凤缜笑了笑,眼神依旧深情脉脉:“灵儿,你要是和凊微一样听话该有多好?不然上一回,我就不让人下那么重的手了。”
“不过你还是如此令人惊艳,修为跌落谷底,在短短十几年内就重新结婴,甚至还有了突破,你要感谢我才是。”
十余年前受到偷袭修为跌落的真相就在眼前,商逸灵闻言面色不变,继而道:“我记得自己并没有得罪沐簪雨,原来他是受你指使。”
“没办法啊,”凤缜笑道:“谁让你,发现了我的真面目呢?你如果和凊微一样,我不是不能留你一命的。”
“你出现在我面前,而不是直接见过凊微后离开昆山,你的目的是什么?”
“真聪明,”凤缜长叹了口气:“真是不想杀你啊,可是你一定会拦着我吧?”
“我要的是,你们昆山上下的命——”
商逸灵冷冷一笑,剑锋倏起!
“那么,就拿出你真正的实力吧!”
一语落,一拂广袖,一剑压下。
一剑化万千,万千如星落。
星落一脉最神秘、从不现于人前的大千剑……
此刻,现世。
与此同时,星落峰一脉属下所有弟子汇聚陈渊峰,举剑合阵,六角星芒剑阵攻势——
起!
*
东方龙啸清越,青龙所在,带来无限生机。
盘旋空中的巨大龙身引得灵气汇聚,片刻后重化人身,易又晴踏在花圃中,向从夜施了一礼,笑意盈盈。
“君上,许久不见了。”
尽管重生的妖皇君上换了个性别,但向来体贴温柔的易又晴绝不会戳他伤疤,从夜表情微缓,点了点头:“你没事了就行。”
易又晴笑了笑,目光转到一旁的凤无惜身上,刚要道谢,却见凤无惜闷哼一声骤然跪倒在地,额上纹路发出诡异的光芒。
这种强烈的不安——是怎么一回事?
第69章 直面
凤无惜的反应十分异常, 易又晴伸出手指点在她眉心,探知着她体内的灵气流转,面色凝重。
半晌,她收回手, 问从夜道:“君上,过往的事情,你还记得多少。”
自融合妖身之后, 她以往清丽绝色的容颜也增添了几分妖异的气质,尤其是眉角盘踞的一抹青色云纹,对比沉定宁和的眼神,好似琼枝逐水, 清妩同佳。
打量了她几眼, 找回了点熟悉的感觉,从夜收起长\\枪, 拧着眉想了一会儿:“最多一半吧?怎么了?”
易又晴摇摇头,长叹一口气:“那你可还记得,冥无界的‘饲’之一族有一种十分独特能力, 修为最高的‘饲’为一族之长,能够调动全族人的能力为己所用, 这样一来, 他的能力可以在短时间内拔高数倍。”
“现在无惜的情况, 就像是被抽调了一身修为, 但莲华界……怎么会有其他的‘饲’族之人?甚至还是一族之长。”
说到这里, 易又晴唇边弧度苦涩了几分:“旁人不清楚, 我却是再清楚不过的,陛下以身合道,封锁应天界……为的,不就是将‘饲’之一族隔绝在外吗?”
从夜其人,最不喜弯弯绕绕,心机盘算,能用武力解决的他一般不会用别的方法。
但他也不是只想着硬碰硬的,有实力时,当然一切都可以用实力解决,如果实力不够,却还上赶着硬碰硬,那只是找死。
他只找过一回死,为了莲华。
找死的下场就是一觉醒来天翻地覆,那个诓他的混蛋莲华也没落得好,所以易又晴提及‘饲’之一族时,他稳住了自身的厌恶之情,也看在凤无惜的面上,没有动怒。
他看了眼易又晴怀中的白衣女修,凤无惜乃“饲”之一族的人,却和他印象中的“饲”族之人没有相像之处。
“饲”族中人以心魔为食,靠心魔壮大修为,自身亦养就心魔,他们行事不计手段,甚至会选择心志不坚的修士下手,养成他们的心魔好提升自己的修为。
万年之前应天界中甚至谈“饲”色变,只因这些修士知晓,如果被“饲”看中,那么他们心魔已成,再也回不了正道,即使入魔,也注定死路一条。
彼时应天界地位最高的万法宗甚至立下严苛规定,弟子若生心魔,必逐出门墙,令他们自我了断,既不败坏本门清誉,也不使“饲”族阴谋得逞。
易又晴心知从夜必然是想起了这么一段历史,于是静静等着,并不做声。
她伸手拂过怀中女子额上纹路,怅然一笑,耳际长长的流苏坠子轻轻延荡,明明身为妖兽之中的皇者,她举手投足间却依然带着人族独有的风韵。
从夜回忆了一下,嗤笑一声:“万年之前,莲华和那一伙儿渣滓可是势如水火不同戴天的关系,没想到万年之后,反和个‘饲’族之人成了至交好友,你说等她想起来,会不会……”
“君上。”易又晴不赞同的摇了摇头:“天生万物,自有两面,善恶皆存,纵使是在众人眼中罪该万死的‘饲’族,也有无辜清白的存在。我想陛下不会因为身份之差而产生偏见,万年前她不会,万年后也不会。”
从夜怔了一下,嗤道:“行了,我知道你向来维护她。”
易又晴看着他别别扭扭的态度,眼角泻出三分笑意,眸中却是暖的:“君上,我知道你只是说说而已,即使我们身为妖族,在陛下眼中,不一样视同一律吗?我想,在陛下心中,君上也定然是她的朋友。”
视同一律,听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尤其在人族眼中,往往都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但长孙仪不。
她说一视同仁就是一视同仁,无论人、妖、魔、佛,在她眼中只有两种,一种是有道之人,一种是无道之人。
有道之人可渡,无道之人不可渡,仅此而已。
从夜哼了一哼:“你别替她给我灌迷魂汤,我欠了她人情,自然会还。不过在此之前,我还要找她算算账。”
易又晴闻言,笑而不语。
说是欠人情,其实早在许久之前,在她们为莲华界付出生命之时,她们欠长孙仪的人情,已算还完了。
万年之前,“饲”之一族何等猖狂,连自负天道偏爱的人修都不敢触其锋芒,只是延觉佛界的佛修一历心魔便轮回转世炼心,应天人界的修士也对他们有了提防,冥无界养人心魔壮大修为的计划受阻,便将阴谋转向了万妖界的妖修。
妖修寿命极长,幼年时兽性懵懂,及至成年期,相较心思复杂多变的人修来说,性子也是单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