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呢?”李韧的眉眼没在灯影的深处,辨不清喜怒。
“故而,裴俊带人在外围寻了一阵,倒是俘获了百余突厥人……裴将军,便带着人回了。”
李韧低头,沉默良久。
“小王爷……”方清扬靠近李韧轻言相唤。
“吕吉山失踪,对王爷您来说并非坏事……”
李韧将自己躲在光影之外,他抬手止住了方清扬的话。
“不知死活,怎能是好事?”
方清扬语迟,“小王爷大可放心,裴将军说过了,断魂坡的门,只有进的,可是没有出的……”
上首沉寂良久,方清扬佝着身子快要以为李韧已经将他忘记了,终于,李韧那平淡无波的声音再度传来。
“韧无法决断,想请将军参详……”
方清扬一揖到底。
“小王爷请讲,属下愿意一听。”
“是否让裴将军,继续搜寻?”
李韧没有说搜寻谁,方清扬却听明白了李韧所指。
方清扬将声音再度压低了些: “或许,咱们让裴将军留赤水关侯着,就等那吕吉山一些日子。若是他再度出现了……咱们再……”
李韧抬起头,方清扬看见他的嘴角紧绷,像一柄凌厉的刀。
“方将军,无论如何,他是因为追击突厥人才失踪的。”
“小王爷,妇人之仁,切不可取。”
“那……命裴俊继续搜寻?”
“属下以为,搜寻倒不必了,断魂坡太过险恶,为此耗费黑袍军人力却是不值当了。不若,就让裴将军派人候在关内,吕吉山若是回了,定然会寻去赤水关的。到那时,小王爷人已在京城,大局已定,如何处置,小王爷可根据时势再定。”
李韧转过身,不再做声。
吕吉山失踪了,失踪在断魂坡的人一般都不会再出现了,或许,自己的这一个心腹大患真的竟在阴差阳错间,被突厥人给拔除了。
据帕勒说,帕依中了箭,箭上淬了毒,帕依被伤得很重,招呼都没同他打就奔回了王庭。帕勒继续留在赤水关外“呈威胁状”,李韧的任务已然完成了一半——
是时候回京了。
“方将军。”
“末将在!”
“召集陌刀军,两日后,开拔返京。”
……
是年冬,赤水关外爆发了一场诡异的战争后,突厥兵再度偃旗息鼓,后退十里,从赤水河畔,直接退到了昆仑山脚下,扎营在了昆仑河边。
据有经验的老兵说,这是因为冬天来了,北地结冰,赤水关城墙高大雄伟,被冰封后的赤水关愈发易守难攻,守在赤水关脚下,也是白白耗费兵力。而昆仑河边有村镇,突厥人这是在养精蓄锐,准备明年开春后化雪再战。
因赤水关北伐军首领吕吉山失踪,二道防线的章铄当机立断主动进驻赤水关,代替吕吉山与当地驻军一道,继续守卫西北国境线。他们在等着突厥人雪化后的再度进攻,章铄要把那突厥人彻底赶退回大漠。
第119章 虎跃
博山香炉中有袅袅青烟升起, 瑶华宫内静谧又温柔。苏琬儿端坐花台边细细挑着手中的丝线, 天气凉了, 她想给母亲绣一对儿护膝。
身后有铿锵有力的脚步声渐近,耳畔响起玳瑁那一贯端方的声音:
“姑娘,宫外有一名唤做赵勇的武骑尉求见。”
“武骑尉?”
琬儿抬起了头, 她很惊讶, 她已经不知多久未曾见到过外臣了,更何况——武骑尉还是武官。
琬儿不知道这名与自己素未谋面过的赵姓武骑尉, 有什么好与自己说的, 她讶异非常地让玳瑁将此人给引了花厅。
“赵勇见过苏姑娘。”
厅外走进来一名虎背熊腰的男子, 不等琬儿看清他的脸, 男人便一个躬身,深深揖地。
“赵将军快快请起。”
苏琬儿急忙起身, 几步走近赵勇身边, 抬手虚虚相扶,示意他快起来。
琬儿没有官职,白身已久,受一名武官如此大礼,她还真有点受不住。
“苏姑娘……”
赵勇抬头, 苏琬儿看见他的眼角有一道狰狞的刀疤。
“末将是内府卫的, 曾供职北衙禁军, 吕太尉曾提领末将多年。”
苏琬儿的心有一瞬的漏拍。
“哦,赵将军来我瑶华宫可有要事?”
“是的!”赵勇一个颔首:
“末将被吕太尉召进了北伐军,随太尉大人去了颍川和安西都护府, 才从赤水关回京。末将是来送信的……
太尉大人在追击突厥汗国大王子帕伊时,误入流沙山,失踪了。”
流沙山,失踪了……
琬儿脑中一片空白,有些回不过神来。
“流沙山……是什么东西?”
“……”赵勇语迟。
“呃……苏姑娘节哀,太尉大人他或许再也回不来了。流沙山是大漠深处的怪物,当地人都把它唤做地狱之河。这里的沙像河水一样可以流动,当有牲畜、人马置于沙体之上,人马、牲畜就会像溺水沉塘一样,一直沉到沙山底部,什么都……”
“够了!噤声!”
苏琬儿的腿禁不住抖若筛糠,周身有些脱力。
她抬手扶住身边的茶桌,缓缓坐下。
“对不住了,赵将军,奴家胆子小……适才失态了……”
苏琬儿满脸歉意地望着赵勇,她想站起来给他道福,可是身体太软,她做不出这个动作来。
赵勇满脸愧色,他低头,再度一揖到底:“无碍,是末将唐突了……不应该与姑娘说这些……”
“可有告知陛下与太后?”
“是的,末将昨夜子时回京时,便直接叩开宫门去了长乐宫,禀告过此事了。”
他真的回不来了——临别那日的话,一语成谶……
琬儿有些心酸,原来钱媛之早知道了,可是她并没有派人来告知自己。
她极力忽略掉心中那沸腾的翻涌,想再多问几句话,却听得赵勇继续开口:
“属下来求见姑娘并非为了说太尉大人这件事。”
“哦?那是为了什么?”
“唔……是这样的……”
赵勇黝黑的脸上有尴尬泛起,他挠了挠后脑勺,扯起个敦厚纯良的笑:
“是这样的……太尉大人曾专门同属下交代过……他说……他说姑娘您这儿有一件他吕家的传家宝,说是一块玉佛……
太尉大人说了,如若……如若他在沙场上战死,就让属下来寻姑娘,要姑娘把这件传家宝还给他,属下给他带回去作陪葬……”
“什么乱七八糟的!”
琬儿的手狠狠拍上了身侧的茶桌,有不知是怒火还是什么东西一瞬间蹿上了天灵盖,让她忍不住就当着这位无辜的武骑尉拍了桌子。
苏琬儿的脸上有难堪有愤怒,各种复杂的情绪让她的脸色看上去怪异极了。
这回苏琬儿的腿重又恢复了力气,她急急忙忙直起身来,双手握拳紧贴在腰间给赵勇道了个万福。
“奴家失礼了,赵将军多担待……”
赵勇也很尴尬,他也觉得吕吉山这事儿办的小器了。不就一个玉器吗?不管因为什么原因,哪怕它再贵重,既然送都送人了,临死居然都还惦记着要回来陪葬!
这是有多抠门的一个人啊!
赵勇咽了一口唾沫,稳了稳心神,心道,兴许这玉器价值连城也不一定,所以太尉大人临死都还牵挂着这一件宝物。
赵勇再度深揖到底,不达目的不罢休:
“求姑娘成全!”
赵勇领的是军令,不把这玩意拿回去放吕吉山的衣冠冢里陪葬,他日后归西了见到吕太尉也不好交代!
只是苏琬儿要让这位敦厚纯良的老实人失望了,她深吸一口气,对着伏身在地的赵勇的后脑勺,平淡无波地吐出两个字:
“不给。”
她决定了,她要把这劳什子血玉拿去换银子!
吕吉山太可恨了,虽然她早就想把这块玉给扔了,但是顾念往日二人的绵绵情意,她愿意留着这东西算当个念想。虽然不应该跟一个死人计较,但是今日吕吉山的举动实在让她出离愤怒了!
“姑娘!”赵勇抬头,他满脸焦灼,不就一块玉吗,苏姑娘为何非要跟一个死人抢?
“那块玉……”苏琬儿望着眼前这个手足无措的男人,心中怜惜,临时决定给一个双方都好下台的说辞:
“那块玉……被我不小心弄丢了。”
……
颍川王李韧如幽灵般出现在了河北道的凤翔府城下。
凤翔府的守军惊呆了,颍川王不是应该呆在赤水关的吗,怎的突然间就回来了?
凤翔府守将不敢放行,藩王私自返京,那是杀头之罪。于是守城门将站上高台,向城楼下的李韧喊话:
颍川王殿下,您想过关,身上可有陛下的进京诏书?如果没有,恕末将不敢从命。
李韧气定神闲地来到城门下,他笑意盈盈:
“有!”
说话间,他长臂一展,一块一尺见方的黄澄澄的诏书出现在城门楼下。
楼上的守将心中讶异,啥时候钱太后诏颍川王返京了,如此重大的事项,为何事先丝毫风声也无?
再讶异,人有诏书,不能不放过关啊!于是这守将便仔细看向李韧手中的诏书,可惜他站得高,却看不太清楚了,只知道是一块黄澄澄的锦帛。
李韧心到神知,愈发和颜悦色:
“将军站太高,看不清楚,你且开门,过来取。”
——
元昭元年,颍川王李韧无诏返京,他随身携带一卷“假诏”,每每骗得关隘守军大开城门后,李韧随行的重甲军士则会一拥而上,冲开关卡,控制守将。
这一卷“假诏”其实是一卷战斗檄文,它是李氏皇族重整李家旗鼓的冲锋号,更是唤醒天下苍生对李氏王朝殷殷情怀的倡议书。
靠着这一卷“假诏”,李韧一路过关斩将,所过之处,李氏子民无不俯首称臣,奉命惟谨。不及半月的时间,李韧已然来到皇城以北,仅咫尺之遥的潼关。
……
钱媛之没儿子,李修泽登基后,这位威风八面的钱皇后当仁不让地做起了东宫皇太后,至于李修泽的生母周蕊嘛,西宫皇太后便成。
西宫皇太后跟她死去的皇帝夫君一样,“身体不好”,再加上死了男人,“心情悲恸”,没多久便追随李砚而去。
李修泽生性“憨厚”,比他爹李砚还要“憨厚”,憨厚的李修泽除了做一个人形布偶,什么事情都做不了。
钱媛之堂而皇之地携辛弈住进了长乐宫,白天钱太后在朝堂上挥斥方遒、大杀四方,晚上则在辛弈身上巫云楚雨、纵横开阖,这小日子难得的过得无比的舒心。
有一次,钱彧进政务殿寻太后,走到门口听便得室内异响连连,立时臊红了老脸,立在门口手足无措。
钱彧忍不住发声提醒自己的女儿:
政务殿是百官议事的地方,这青天白日的,太后娘娘也得有点规矩才行啊!娘娘您抬头看一下堂中央高悬的太宗皇帝的亲笔题字,当着祖先的面,你如此不知进退,你还有脸做这天下的太后吗?
钱太后无所畏惧,她心中嗤笑,连观音大士都曾见证过我与弈的爱情,太宗皇帝百八十年前写的几个字又何足挂齿!
钱太后不以为然地挥手止住钱彧的絮叨:我说中书令大人,您总是如此过分小心,如今,您的女儿是这天下的主宰,您还要什么可担心的!再说了,吕之,您总还记得吧?她是如何做的,有几个男宠?而您女儿又有几个?父亲大人啊!您就把心好好放肚子里吧!
只是,春寒料峭,乍暖还寒,今年的初春肃杀更甚寒冬。大明宫却与往年大不相同,乱作了一团。
钱媛之心情差到了极点,长乐宫内宫人们大气也不敢出一个,都在悄无声息地忙着收拾珠宝财物、布帛锦缎。
李韧逼近了皇城,钱媛之派出了替南诏国“剿匪”完毕,刚返京的堂兄钱彪,奔赴潼关,迎战李韧。
为避免“出现意外”,宫里的“皇帝”李修泽与太后钱媛之要去庹山“避避风头”。
苏琬儿缓步朝向长乐宫的深处走去,她依然没能成功提前离开大明宫。李砚在的时候,她走不了,待他走了,她依然走不了。
只因为李砚那饱含浓浓不舍与不甘的,无声的托付。
身旁往来的宫人们无不面带凄惶。他们冲苏琬儿匆忙地行礼,又潦乱地道福。琬儿不言,望着周遭熟悉的一草一木,心中有浪潮翻涌——
砚,你的兄弟回来了,他来替你报仇了……
有冰冷的目光唤回了苏琬儿的神志,她抬头,迎面走来一名丰神俊朗的男人。
是辛弈。
他的目光一如既往的如寒冰般冷冽。
他恭谨地冲苏琬儿作揖,苏琬儿看见他的头顶纶巾束发,发簪顶部一粒指头大的南珠温润内敛。
琬儿望着这颗南珠有些失神,吕吉山酷爱一切与珍珠有关的东西。他的发簪、蹀躞带、腰带,皂靴,就连府中花园里的那座桥上都嵌有不同种类、各种大小的珍珠与夜明珠。
但是,苏琬儿很快便将脑中那个模糊的面容给果断抹了去。
“辛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