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堂香事——浣若君
时间:2018-09-04 09:05:33

  锦棠侧瞧一眼院子里叫白布蒙着,停在板上的尸首,当然心焦欲裂,疼她爱她的爹,今儿早上她走的时候,还笑呵呵的,温柔的跟她说早点儿回来,你娘给你做凉粉吃了,谁知道转眼就成个口鼻尽黑的死人了。
  但是这时候她不能焦躁,也不能去哭去闹,去跟人吵。
  依稀记得上辈子,她最后一胎孩子小产之后,她确定是黄爱莲动的手脚,于是对着林钦大吵大闹,让他去找黄爱莲给孩子报仇。
  结果了,黄爱莲把痕迹抹的干干净净,她白辛苦了一场,孩子白白儿没了,仇也没能得报,反而还受了黄爱莲一通又一通的侮辱。
  当然,这辈子,在把黄爱莲哪个人戳穿,甩在陈淮安脸上之前,锦棠绝对不会说什么,也绝不会去故意打扰陈淮安和黄爱莲的相遇。
  他是哪么的疼爱他的儿子陈濯缨,今生势必也要把陈濯缨那个孩子给生出来,身为他儿子的母亲,便知道黄爱莲做过什么,陈淮安非但不会加以责斥,估计还会帮她掩饰。
  有孩子的夫妻才是一家人,没有孩子的夫妻,始终是离心离形的。
  但是,等她拥有一个商业帝国的时候,她总得把上辈子在雪里最后一回拨开提篮,看着孩子青紫的脸时的绝望和痛苦,全都甩在陈淮安和黄爱莲的脸上。
  话又说回来。
  念堂小声儿道:“大伯和娘起过口角,还打了娘,竹山书院的康山正还来过,所以,大概,娘是因为……”怀恨在心四个字,总是说不出来的。
  锦棠望转身在厨房案头,把葛牙妹搅出来的土芋凉粉切成了薄片,再切成细丝,放入呛过的菹菜水中轻轻一摆,一根根透明的,筋道的土芋凉粉便舒散开来,根根滑入水中。
  她端了一碗,递给罗念堂:“横竖是娘做的最后一餐饭,咱们不能浪费,快吃了它。”
  罗念堂哪里能吃得下去,仰着小脸儿,端着只青瓷海碗,泪吧啦啦的从脸上往下滚着,显然,孩子已经痛苦到极点了。
  锦棠于是端过碗来,坐到灶火下的小扎子上,当着抽抽噎噎个不停的念堂的面,仔仔细细的,吃完了一碗筋道爽滑,酸香扑鼻的土芋凉粉。
  不比豆粉的散嫩,薯粉的筋道,土芋粉的口感,介乎于两者之间,嚼起来筋道,和着酸酸的菹菜汤,格外的爽口。
  但要做这东西并不容易,不加明矾会成一团稀泥,加多了明矾又会涩口,两辈子加起来锦棠吃过最好的,唯有葛牙妹做的。
  她自己吃罢,转身再细细儿的切了一份出来,浇上菹菜酸汤,装进只食盒里盖好,提着,带着念堂从酒肆的正门出了门,见齐高高满头的毛乱竖着,像只野狗一样在自家门外站着,猜怕也是听到葛牙妹的事情,跑来照料自己的,遂走了过去。
  齐高高搓着双手,吸着鼻子,点头哈腰跑了过来,结结巴巴唤了声大姑娘。
  锦棠不比葛牙妹,对于这种喜欢上下其手,爱占点子便宜的爱慕者们,有种格外的宽容,便他们臊皮一把,或者说句流氓话儿,为了生意也会笑着,忍着。
  她挺直着脊梁,一张瓜子小脸儿冷若寒霜,下巴扬了高高儿的走过去,将只食盒递给齐高高,依旧是面无表情的,往他手中放了四枚铜板,道:“烦请齐公子跑趟路,把这只食盒送到竹山书院,送给康维桢康山正,只须告诉他我娘在县衙大牢就好,余的不必多说。”
  既是康维桢惹的事儿,就该由他自己来收场。
  齐高高嘴欠,但哪是在锦棠不搭理他的时候,真的锦棠给脸,搭理他的,下的一只食盒都提不稳,结结巴巴道:“哥哥我跑腿就好,怎好要大姑娘的钱?”
  “嫌少,还是看不起我?”锦棠反问。
  齐高高连忙道:“哪里哪里,大姑娘使唤,我高兴还来不及了。”
  说着,宝贝似的将四枚铜板往兜里一装,齐高高一溜烟儿的,就跑了。
  身后忽而扬起一声啸天似的哭声,这是罗老太太,声音惊起一树正在柿子树上啄冻柿子的麻雀,扑拉拉的飞上了天。
  再接着,另又是一声更加尖锐,却又年轻些的女子哭腔,不用说,这是大伯娘黄莺。
  其实锦棠自打重生回来,还没见过这俩位了。
  老太太和锦棠八字不合,只要一见面,老太太就要絮絮叨叨骂葛牙妹,而锦棠总得为葛牙妹辩几句,就为着这个,俩人就能吵的不可开交。
  至于大伯娘黄莺,倒是个嘴软的,也从来不会说谁一句不好听,便见了锦棠和念堂,也永远只会说,瞧瞧这俩可怜孩子,真真儿的命苦。
  这不,罗老太太叫人给摁住了,不许她出来,毕竟秦州传统,白发人不能送黑发人的,否则的话,死了的罗根旺放不下老娘,魂就不肯往地府里归,要成个流浪在外的孤魂野鬼。
  黄莺却是必须要来的,便瘫痪着,二房成了这个样子,她非来不可。
  她是去年五月,锦棠出嫁之后瘫痪的,也没说什么病症,突然就瘫痪了。
  一想到葛牙妹给关在牢里,也不知道急俩个孩子要急成什么样子,锦棠也心焦的什么一样。但是娘的命毕竟是救下来了,最重要的还是念堂的命,和他永远向着大房的性子。
  她握了握念堂的手,柔声道:“念堂,曾经有一个人跟我说,你所看到的事实不一定是事实,你眼睛看到的真相,也不一定就是真相。今儿你且瞧着,姐姐给你瞧个你眼睛看不到的真相,好不好?”
  这时候黄莺也不要女儿罗秀娟扶,一步步的,从自家爬了出来,就往隔壁酒肆爬着了,一边爬,一边哭:“可怜的老二啊,可怜的弟妹,我可怜的锦棠和念堂俩个孩子。”
  可怜的瘫子,在这初春寒冷的大街上,身上垫了一块布,两只手拖着沉重的身子,一步又一步的,往前挪着。
  简直观者伤心闻者落泪的惨啊。
  锦棠走了过去,就站在黄莺身后,嘴里说着大伯娘这又是何必呢,一只脚轻轻儿的,就踩住了她的裤角儿。
  黄莺腿上一条褚面旧裤子,半新不旧的,因总是躺在炕上,这裤子并未换棉裤,只是条洒腿单裤子而已。
  锦棠踩着裤角,她因哭的伤心,而且往前爬需要动用胳膊很大的力量,居然没发觉,继续往前爬着。
  她爬。人走了,裤子还在锦棠的脚下,原地扔着呢。
 
 
第60章 云雾茶
  爬着爬着,直到半个屁股都露出来了,大约是自己也发现屁股凉嗖嗖的,转身摸了一把,人的本能反应,黄莺居然嗷的一声就从地上站了起来,着急麻慌的往上提着裤子。
  一件半旧的,脏兮兮的亵裤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要真瘫痪了,会因为裤子掉了就从地上突然跳起来?
  酒肆门外,全是搭灵棚,刷白楹联,扎纸火的男人们,突然看见一个号称瘫痪近一年的妇人光着半拉屁股从地上跳了起来,众人皆是面面相觑,简直是,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念堂毕竟孩子,紧紧攥着锦棠的手,道:“大伯娘这是装的?”
  锦棠心中一直在不停冷笑,但她也并不说什么。
  另还有一个了,她的祖母罗老太太,是在罗根旺瘫痪之后,号称瘫痪在床的。
  但事实上上辈子,葛牙妹死后,先是黄莺能站起来了,再接着,老太太也能站起来了,一家子跟着念堂到京城,罗老太太跑起来比谁都快呢。
  她之所以一直未曾拆穿,就是因为酒肆由官府颁发的正酒令,以及地契,整个儿都在罗老太太的手里。
  老太太又极讨厌她和葛牙妹俩个,要是惹恼了她,她耍赖,到官府告状,要强行收回酒肆,那最珍贵的,几十大瓮每年陈酿下来用来勾调新酒的陈酒首先就没了。
  她可以另起家业酿酒,但是老酒和这间酒肆失不得。毕竟她没有黄爱莲哪么高的起点,要真想做生意作成个巨富,非得依仗这间酒肆不可。
  大房占地一亩的大院子,在锦棠小的时候,照壁前还有活水潺潺而流,绿竹浓植如荫,但如今活水早就死了,只剩下一条堆满了脏物的沟渠。
  再往里走,是前院,曾经朱漆过的廊庑上亦是堆满了杂物,漆面斑驳脱落,院子里积年未扫的落叶积了八尺的深。
  锦棠牵着念堂的手,柔声说:“念堂,徜若是姐姐住在这院子里,便无钱修葺屋子,落叶扫来,总够一年烧炕的,又何必回回花大价钱买炭来烧?”
  说白了,大房的人就是好吃懒作而已。
  绕过正房,过月门,便是另一重院子,里面荒草八尺的深,只由人踏出一条羊肠小径来。
  锦棠又道:“徜若是我,割了这些草,灶下一年的柴就够用了,又岂需要另到外面,去买柴禾?”
  念堂依旧不语。但孩子渐渐也觉得,大房的人确实是太懒了些。
  占地一亩,三进三出的大院子。罗锦棠的太爷爷曾经靠着卖酒,是置过三妻四妾的。到他爷爷手里,勉强维持,再到罗根发兄弟手里,家业这才凋败了个尽光。
  隔壁丧事已经热火朝天的办起来了。
  锦棠牵着小念堂的手,从一侧转完了这三进三出,占地一亩,却荒凉凋憋的大院子,最里面才是罗老太太的住处。
  四门八窗,雕梁画栋,窗扇雕着花开富贵,四季发财,可是瓦檐上的荒蒿足有八尺高。进了门,本在隔壁油坊里忙碌的,陈果果家的媳妇儿张菊听说锦棠家爹去了,连忙跑了过来,一身的香油气息,正在照顾老太太呢。
  罗老太太今年满打满也不过六十,一辈子的东家娘子,没有干过活儿的人,只瞧容样儿,看着跟齐梅差不多。上辈子到京城后,锦棠偶尔回趟大房的家,见着这老太太,大豆咯崩咯崩的嚼着,走起来两条腿虎虎生风。
  当时罗秀娟在京城找了个赌坊里充打手的,把罗秀娟始乱终弃,老太太上门去闹,嗬,抡凳子打架,躺地上装死,吓的赌坊老板当时又赔银子又跪地磕头认错的。
  这不,念堂从小叫葛牙妹打怕了,和奶奶亲的不行,扑过去抵上罗老太太的脑袋,嘴角一撇,便开始无声的哭了。
  罗老太太当然以为罗根旺是叫葛牙妹害死的,拿头在墙上撞着,撞了片刻,回头见锦棠站在门上,沉潭色蜀锦面的修身小棉袄儿,下面本黑面的棉裤儿,明珠珰耳,乌发梳的一丝不苟,再看哪脸上,慢说泪痕了,亲爹死了,一丁点儿的伤心都没有似的,就哪么冷冷的站着,望着她。
  “你还有没有良心?哪可是你爹呀,爹死了你就不知道哭一声儿?哎哟我可怜的根旺哦,短命的葛牙妹,没良心的葛牙妹,居然就把他给药死了,我的根旺哟,一口好的都要省下来孝敬娘的根旺,宁可自己没钱用也要把钱拿来孝敬娘的根旺,好人没好报哟。”
  锦棠掸了掸衣服面子,垂了眉,极为温驯的听着。
  “早说过你哪个娘要害这全家,害死所有人的,没人信我,没人信我啊。”
  老太太简直了,想要撞墙,张菊还是个少女体格外,拉都拉不住她。
  眼瞧着炭炉子上铜壶里炖着的水呲啦啦的冒出热气来,是要开了。
  锦棠于是垫了块还算干净的帕子,将它提了下来,再四处找找看看,捡到一只干净的茶碗儿,拎过窗台上的茶筒来,打开时倒是一愣。
  虽说穷到家徒四壁,但是这茶叶却是岳山茶。
  岳山茶又称云雾茶,因为产在高山云雾之中而有此名。唐代,它是作为皇家贡品,贡给皇家吃的。陆羽的《茶经》都对它有极高的赞誉。
  这是秦州知府王世昆家的儿子王金丹过年时,特地拿来孝敬陈淮安的。锦棠拿回家,本是给葛牙妹吃的,眼不经儿的,这点子茶叶,罗根旺和念堂两个都要拿到隔壁来。
  不知为何,锦棠对于老爹罗根旺的死,忽而就不太伤心了。
  就好比她上辈子走到陌路穷途时,自己自身的缺点很大一样,罗根旺的愚孝,才是最终害死他的关键。
  她都重活一次了,也努力过了,最终没能挽救父亲,怪怨自己又能怎么样了?
  愚孝,陈淮安莫不是,葛青章莫不是,念堂又岂不是?
  她叹了口气,冲好了茶端过去,柔声道:“奶奶,我岂能不伤心,但是人都已经死了,我娘还在牢里,盼着我洗清清白了。我爹和我娘都是好人,他们是叫人给害的,我得把哪个害他们的人挖出来,只知道哭,知道流泪怎么行?”
  说着,她吸了吸鼻子,凑了过去,柔柔儿拍着罗老太太的背,道:“奶奶,喝口茶缓一缓吧,您是这家的顶梁柱,您得挺着,我们小辈才有主心骨不是?”
  重活一辈子锦棠学会的第一件事,便是给人戴高帽子。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世上的人,高的低的,贵的贱的,谁不受用一句马屁。
  这不,一说她才是家里的主心骨,罗老太太立马就不哭了,准备要去接茶,谁知锦棠的手一滑,茶水哗啦一下就洒到了她的腿上。
  这可她,老太太不下炕的人,穿的也是单裤子,原本拖着的两条腿,立刻一条蹬着一条,嗬嗬不停的叫着:“烫,烫,好烫。”
  张菊吓的呆愣在哪里,罗念堂也是停止了抽泣,抬起头来看着罗老太太。
  锦棠却是装出个喜极而泣的样子来,扑过去偎在罗老太太怀里,假作抽泣:“看来是我爹保佑的,奶奶的腿都会动了,只怕您很快就能站起来了。”
  罗老太太装瘫装了一年多,着实痛苦,真愁没借口站起来了,立刻伸了两下腿:“真的啊,怕不是我的根旺保佑的吧,多好的孩子啊,竟就叫我能站起来了。”
  她也没个掩饰,径自蹬着两条腿,道:“好了好了,我是真好了,看来真是根旺保佑的。”
  锦棠于是又道:“既您的腿好了,就安安心心儿的养着,等我办完丧事,再带念堂来看您。”
  因为她今天嘴绵,说的又好听,还替她圆了腿突然就能动了的谎,罗老太太非但没发火,还对锦棠格外的好,柱着根棍子到了门上,一直目送着锦棠出门,这才进屋去了。
  出了大房,锦棠再问念堂:“你觉得,奶奶和在伯娘的腿,是真瘫吗?”
  这才是事实的真相,他们非但不肯还钱,还赖皮着想叫葛牙妹养她们,于是一个个儿躺在炕上装死,若非锦棠一个个拆穿,只怕还能继续装下去。
  深深看了念堂一眼,锦棠道:“娘是爱往脸上化点儿脂粉,也总待你凶,没有奶奶待你好,可是念堂,你瞧瞧,奶奶和大伯娘为了能赖帐,为了能叫娘养,都做了什么样的事儿?”
  便瞎子也能看出来,罗老太太就是装的,否则的话,瘫痪的人,水淋到腿上,她就能动了?
  哪怎的罗根旺瘫了那么久,没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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