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望舒没否认,恭敬的道:“从来剿匪,堵不如疏。海盗原是良民,不堪陈朝奴役驱使,方落草为寇。臣以为,与其放任他们在海上自相残杀,不若引他们走正道。一则扬我梁朝威严,二则避免他们厮杀太过,分崩离析,祸害沿途百姓。”
管平波险些叫口水呛着,林望舒啥意思?
林望舒没卖关子,直接道:“海盗靠贩货为生,江南土改,既断了他们的货,又断了他们的销路。俗语曰:阻人钱财如杀人父母,为了利益,恐他们狗急跳墙。”顿了顿,林望舒又道,“有些百姓不识字,不通教化,只看利益,其罪当诛。然,教化非朝夕之功,且沿途百姓无辜,臣以为,需得想个万全之策才好。”
方坚好想鼓掌,林望舒人才啊!短短几个月,就摸着了管平波的脉门,说话就事论事,干净利落,再不见往日的“心照不宣”,鹌鹑没白装!
管平波闻弦知雅意,却不愿先捅破窗户纸,而是问林望舒:“依阁老之见,如何才算万全之策?”
林望舒早打好了腹稿,从容道:“他们无非图利,莫若以利诱之,待陛下一统中原后,再收拾不迟。”
管平波笑道:“只怕那时迟了。”
管平波一言道破,林望舒只得讪笑。陈朝后期赋税艰难,朝廷数次想开海禁,却遭到江南抵死反对。盖因江南垄断海货,攫取暴利,不愿朝廷插一脚,分薄利润。反之,如若梁朝此刻开启港口,自会借此形成新的利益集团,到时再想海禁,同样千难万难。所以,有些法令,一开始便得深思熟虑,因为后期想改,几乎不可能。
好在管平波正是反对海禁之人,但,海路畅通,少不得有商人崛起。商人是国家的活力,商税更是远远高于农税。南宋何等奢靡却国祚绵延,为何?商贸之肥也。朝堂上没有真正的傻子,他们看不到商贸之利么?可是又何以从皇帝到名臣都要重农抑商呢?甚么怕误农时、人心离散都是借口。农民根本无忠君爱国之心,逼百姓种田,严禁经商,真正的原因,是汉晁错的那句话——“因其富厚,交通王侯,力过吏势”。重商而出现的大商人阶层,能直接摧毁基层,甚至于架空整个国家。三家分晋就是先例。抛开家天下不论,即便从民族利益来讲,也是不能过于重商的。
资本天生带有分裂性,华夏上上下下坚定的支持大一统,正是因其农业属性,农业需要大一统,需要有帝王来协调那条喜怒无常的母亲河。但商业国不需要,欧洲就没有天灾人祸么?他们就不需要大一统,因为他们是城邦商业国家。没有绝对有利无害的,城邦制诞生了市民阶层,为资本主义萌芽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但同时,他们的国家不会很大。在未来,小体量的国家,基本没有下场的资格。
华夏百年屈辱再惨,农业国奠定的辽阔版图,在改革开放后,华丽转身。但如果从现在开始重商,或许能迎来资本主义萌芽,能有工业革命,可版图亦可能分崩离析。那小国寡民,如何能在后世的激烈竞争中存活?
重农是华夏沉淀千年的智慧,确保了华夏苗裔的源远流长。它有许多不尽人意之处,然而哪怕仅从生产力角度,亦是不能全盘否认的。因此,不能重农抑商,但怎么扶植商业,值得思量。
管平波当然有标准答案可以抄,但她想看看臣子的想法。她不是朱元璋,没兴趣累死在皇位上,且不会打团战的老大不是好老大,她得给手下锻炼的机会。对孔彰是,对内阁亦是。
于是管平波满含深意的看着两位阁臣,缓缓道:“林阁老的话有几分道理,亦有疏漏。二位乃我朝肱骨,先议个详尽的章程来,合适了,再请九卿共同参详。”
没有断然回绝,那便是有戏!海禁乃大事,不可能一说就成。林望舒心下大慰,从容行礼道:“臣遵旨。”
第322章 退兵7月29日第二更
第119章 119退兵
姜戎主帐内, 布日古德席地而坐,手上的烟草即将熄灭,他却想不起来抽。总计三次进攻, 颓势一次比一次明显。
被虎贲军新地l雷炸伤的战兵, 几乎都死了。剩下为数不多的,依照经验, 不过是熬日子。没有什么比类似诅咒的武器更可怕。搁平日, 那么小的创口, 休说彪悍的草原猛士, 便是中原农妇, 都未必当回事。可就是那小小的伤口,无论如何都治不好。地l雷的碎片漫天飞舞,每次回来后,将兵们都要反复检查,但有伤痕,便惶惶不可终日。谣言肆虐、谈虎色变,布日古德几乎愁的一夜白头,这仗真的打不下去了!
细细算来, 他们其实死伤有限, 可管平波花样繁多的手段, 摧毁了炎朝的军心。悍不畏死不过是戏言, 世间有几个人,真的不怕死?何况在绝望中慢慢死去的煎熬,比当头一刀可怖的多。
气氛压抑的可怕, 不知过了多久,贺赖乌孤才道:“殿下,退兵吧。”
布日古德没有说话,退兵?他们攻打应天,自可以退。翌日管平波北上,他们又如何退?退回草原么?
贺赖乌孤道:“此回我们着了道儿,军心不在,再打没意思。说到底不就是个地l雷么?并不是全无法子。下回再打,赶它几千只羊,母老虎有多少地l雷帮我们杀羊吃肉?再不济,还有奴隶可驱使。”贺赖乌孤冷静的分析道,“第一回 ,地l雷太密集,比原先的陶土地l雷有杀伤力,纯粹是惊马了;第二回,打的挺漂亮,虎贲军全靠炮火才压住。第三回……”贺赖乌孤憋屈的道,“他们阵法着实厉害,我们得学阵法,得多调兵,以多打少,拔了这颗钉子才成!”
碎奚沉声道:“先别打应天,我们围死她都城行不行?”
贺赖乌孤糟心的道:“莫葫芦源赫和出连叶延,谁打赢了?”
布日古德也知道地l雷不是关键,阵法才是。源赫与叶延皆被阵法所阻,不得跨边境半步,只是地l雷带来的阴霾一时挥之不去,阵法又破不开,且后勤遇袭,诸事不便,士气难免低落。打仗是烧钱,多一日便是无数的花销。布日古德是太子,他得从大局考虑,只得咬牙道:“传令,明日回京。各队须得有序,但见乱走乱跑的,军法处置!”
无功而返,按姜戎的传统,是打了败仗。账内的将官们好似打了霜的茄子,蔫蔫的应了。
布日古德看向贺赖乌孤:“你与吴郡交界,仔细他们突袭。”
甥舅两个关系不错,贺赖乌孤知道布日古德是好心,只得应了,却是愁肠满腹。他擅攻不擅守,虎贲军当真攻打海右郡,他待如何?
布日古德忽然又道:“舅舅,土改当真有奇效?”
贺赖乌孤大惊:“殿下,使不得!兄弟们出生入死,不可绝他们生路。”
布日古德沉吟片刻,道:“改汉人,不改姜戎呢?再则,你们都有分封,可截流税款,地里的三瓜两枣也就别与百姓争夺了吧。”
贺赖乌孤讪笑道:“总得考虑子孙繁茂不是?”
布日古德道:“好军队拿钱堆,管平波有钱,盖因她有税。我们依旧例,只怕打到最后,不是我们打不过,是钱拼不过。”
只要不动自家利益,贺赖乌孤犯不着跟外甥对着干,遂点头道:“殿下考虑的是。不过此非小事,且奏请圣上,再做定夺。”
碎奚与力徽几个,与贺赖乌孤都是差不多的心思。伊德尔近年来对汉臣多有倚重,他们早有不满。太子想抄汉人的家,他们举双手双脚赞成。
布日古德又看向勒钦,道:“你的人留下,想方设法弄走几个虎贲军的人,务必逼问出他们的阵法。我就不信,绵软的小羊,还真能长出利齿了!”
勒钦沉稳道:“是!”
布日古德一一嘱咐毕,命各自回去收拾自家人马不提。
四月十六日,布日古德撤军。管平波当即令孔彰率军追击,收复吴郡北部土地。丧家之犬,不打白不打。战争打的是利益,既然姜戎战败,梁朝若不趁机拿点好处回来,简直是没有理解战争的真谛,很显然,管平波是极懂战争的。
布日古德既然退兵,便是不想再打。然他主力尚存,亦不可冒然行动。孔彰不紧不慢的追赶,直撵到吴郡与海右郡交界之处,方才停止。吴郡北部被数次屠杀掳掠,可谓千里无人烟。这块地想要实实在在的占下来,还须得有百姓扎根,否则就是片无用的空地。
管平波回到了太极宫,头一件事便是商议迁徙百姓,往吴郡北部耕种之事。
户部尚书陈寿春道:“江南人口稠密,可迁徙。”
工部尚书李隆仁道:“吴北素来贫寒,叫江南人看不起,江南人岂肯北迁?”
管平波奇道:“吴北不算江南?不都说是江南二郡么?”
李隆仁苦笑道:“吴北无大运河滋养,不似南边商贸繁盛,全靠地里刨食,乃二郡里的穷地方,常叫人耻笑。”
前些年,浔阳、江淮打的寸寸焦土,又有管平波为长远计,并不曾似唐朝那般大手笔分田,未来还有海量的退伍军人与激增的新生儿需要土地,因此本郡里且有大量土地抛荒,哪里还有余丁增援吴北?江南人口倒是不少,基层却还在打持久战,且江南人定然不肯北迁,更是指望不上。
这时,比林望舒等人更能装死兵部尚书肖康桂突然道:“陛下,苍梧人多地少,可东迁。”
管平波回忆了下户部的数据,笑道:“是了,苍梧受先楚朝太祖庇佑,不似别处历经离乱,人口颇多。当日我分田,有些地方人均只有半亩。亏得工厂多,才勉强维持住。往那处调人,顺着长江而下,倒是个好主意。”
众人不曾想管平波竟夸起窦向东,都不免发怔。肖康桂眼圈一热,看过江淮浔阳景况,才知当年窦向东对家乡的庇佑何等可贵。
朝堂上有泰半是窦家旧臣,改朝换代后,日子着实大不如前,多少有些怀念旧主。管平波并没生气,梁朝脱胎于楚朝,是不争的事实,当年她正是靠着窦家的跳板腾飞,她的天下,有窦家的功勋,所以才善待窦家子孙。除却窦怀望因政治原因被软禁之外,其余的都没受什么委屈。咸临更是横行宫内外,无人敢惹。
这也是管平波令人全钦佩之处,就如她愿给臣下脸面一般,真到了帝王的位置上,礼贤下士说着容易,却鲜少有人能做到,不然也不叫人反复念叨了,物以稀为贵呐。想当年宋朝修史,非把郭荣写成了柴荣,纵然柴荣因骁勇名震天下,以至于很有些北方游牧只认柴荣不认郭威。可他作为郭威的养子,作为周朝世宗,史称柴荣,其间千回百转之心思,一言难尽。管平波能以平常心待前朝,不得不说这份气魄,足以让在场泰半男人脸红了。
移民非易事,从古至今不知为移民打了多少官司。况且吴北虽是江南,以现下的条件,却是真真切切的戍边。常言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可人毕竟是理智的,区区几亩地,还远远称不上重赏。
李玉娇位列国公之首,封爵仅次于孔彰,军中无事时,常跟着上朝。作为政务的生手,她轻易不说话,只用心听。此刻却是灵机一动,笑道:“故土难离,总要人心甘情愿才好。”
陈寿春叹道:“正是此话。”
李玉娇道:“百姓都是懂道理的人,我们好生分说,他们定能明白朝廷深意。”
此言一出,众臣侧目,这位主儿今日竟改行做菩萨了?
谁料李玉娇笑呵呵的道:“以虎贲军当年在梅州的经验来看,寻单户说话是不管用的,得找他们族老。故,我们同各家族老细细说开,某族出多少人,便减多少税。宗族皆是同气连枝,团结一心的,想必全族老幼,自会理出章程,陛下以为何?”
满朝男人不由抖了下,果然是黄蜂尾后针,最毒妇人心!你是多恨宗族,才下此毒手?宗族抱团,常人等闲不愿脱离宗族,省的叫外人欺凌。各大宗族互为犄角,非血流成河不能移民。然此令一出,为着减税,那些宗族中弱势的,岂能不被驱逐?以升斗小民的见识,宣传司再放点子话出去,他们只怕得掉头过来感谢朝廷。这一刀正正插在宗族的死穴上,利用其内部龃龉,轻而易举的拆解。好狠的女人,她能稳坐稽查部部长的位置,当真不止靠凶悍呐!
方坚捏了把冷汗,不愧是管平波的大弟子,庖丁解牛的本事,已得其师三味矣。
没有宗族霸凌,不会有当年梅州袁家惨案;没有宗族牵扯,不会有潘志文叛逃;没有宗族欺压,世间不知少几多冤魂。踹寡妇门挖绝户坟,宗族内的龌龊超乎想象。许多人无非是从被外姓凌辱,变成了被本族凌辱罢了。同时,宗族亦是梁朝官员深入基层的最大阻力,梁朝英国公岂能容忍?
管平波含笑点头:“英国公所言甚是。”
林望舒等人都暗道不好,管平波要朝宗族下手了!
第323章 海盗7月30日第一更
第120章 120海盗
城外不起眼的小酒馆内,青衣男子悠然饮茶。他身材欣长, 面如冠玉。乍看像个世家公子, 唯有流转的眸光偶尔漏出些许锋芒。坐在他对面的老者, 则风流儒雅、器宇轩昂。二人在座, 把原本破败的小酒馆, 硬生生衬出了一派富丽堂皇。
此二人正是海上四霸之一黄沙会首领陈廷杰与当朝首辅林望舒。陈廷杰年方三十,家中世代为匪。当年其父与青红会火并时战亡,他即位时堪堪二十, 却是老辣狠戾,不独会内无人不服, 其余几个帮派试探数次, 皆未占得多少便宜,只得认了这位年轻的新同行。此刻, 他摆弄着茶具, 温和惬意的道:“今日阁老莅临,舍下蓬荜生辉。奈何刚历战乱, 库存被朝廷一扫而空, 只得以茶代酒,望阁老莫怪。”
问民间买酒犒赏三军之事还是林望舒亲自下的令。身在内阁, 需处处避方坚之锋芒, 但不能真的什么都不做。从首辅任上熬到告老,与被以尸位素餐撤职查办, 是截然不同的下场。连连战乱,粮食稀缺, 楚朝时就已下禁酒令,民间虽有私酿,奈何酒价节节攀高,食不果腹的百姓再不敢肖想,林家这等大族又要做个样子,销量便渐渐没了。此处乃黄沙会私酿酒坊的中转处,前日因朝廷政令,把大部分酒都转移去了海岛上,只拿了几坛子糊弄朝廷。林望舒知道,以黄沙会的实力,不至于拿不出酒来待客,不过是装样子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