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雨连天——沉筱之
时间:2018-09-08 07:33:44

  朱南羡这才慢慢动起来。
  饶是已极轻极缓, 对此刻的她来说, 每一下都无异于地动山摇。
  到一半,朱南羡忽然觉得心酸。
  她半生漂泊伶仃, 后来跟了自己, 原想把天下最好的都许给她,谁知事到如今, 竟草草找了间客栈成亲, 分明该是洞房花烛夜, 却无花无烛,连买来充当合卺酒的陈酿都忘了饮。
  只好极尽温存,极尽缠绵,偏生又如烈火烹油,越烧越燥。
  苏晋觉得奇怪,方才极疼时,她尚能忍着,眼下疼痛褪去,整个人慢慢被一种浮浮荡荡的感觉包裹,却再忍不住,从唇边溢出一声轻吟。
  朱南羡听得这声轻吟,那团被他埋在胸膛腹口的火再压不住,一下燃遍他四肢百骸。
  恍惚中,苏晋觉得自己又回到先时逃命的路上。
  身后有追兵,有喊杀声,朱南羡换着她坐在马上,飞快往前奔。
  马身颠簸,周围都被他的气息包围,摇荡途中越行越快,却怎么都穿不过湘妃色的樱雨。
  樱瓣飘飘荡荡,轻柔地触碰在她的睫,她的唇;骏马却疾,却烈,却狂放,载着她,一路刚柔并济也不知要去往何方。
  终于摆脱了追兵,到了水边,朱南羡高喊一声“船家”,拦住她的腰却不是要往船上跃。
  一阵飓风将樱瓣卷起,将他与她卷入半空,卷入云端,卷入星星点点浮着灯的河水中。
  苏晋整个人都是迷离的,一时辨不清天上人间,再忍不住,唤了一声:“陛下……”
  他既是先帝,自然依旧是陛下。
  但他不愿做陛下。
  朱南羡撑在苏晋上方汗如雨下,早已情难自禁,还要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吻,说:“阿雨,唤我的名。”
  苏晋整个人要化成水,听之任之,轻唤:“南羡……”
  声线柔如春日雨,简直要将他这浑身烈火包裹,再炸开。
  朱南羡坐镇过天下,统帅过三军,在沙场浴过血,也曾身陷夺储的明谋暗斗,攀上过这天下的九霄之巅,也一朝跌入过尘埃。
  他自问无所惧,不畏死,然今时今日,只听她这一声唤,刚刚炸灭的火又蓬勃燃起,自暴自弃地只恨不能将此生都葬在这。
  窗外的喧嚣不知何时淡了,明月越来越亮,月辉洒入户内,照亮一地凌乱的衣衫。
  喘息声无休止,到后来,连月色都轻了,又一回渐停渐止,整个被衾都被汗液浸湿。
  朱南羡俯下身去揽苏晋,怀里的人早已柔弱无骨,发丝沾了汗,贴在颊边,双眸闭着,轻轻在颤。
  是他索求无度了。
  “阿雨?”他唤她。
  苏晋微微张开眼来看他,低低应了一声。
  他拂开她的发,把她轻轻放在榻上,斟了杯茶水喂给她,然后披上衣衫,去门口唤:“掌柜的!”抛出一锭银子,“打沐浴的水来,再去找两身干净衣裳。”
  掌柜的手里一沉,低眼看,这锭银子足有十两重,忙道一声:“客官稍等!”
  小二机灵,找来的两身衣衫皆是比着他二人的身形。
  不多时,沐浴的木桶便被抬了进来,小二混着热水与凉水调好水温,在一旁放了皂角粉与布巾才退了出去。
  朱南羡掀开帐幔,见苏晋正披着一袭薄衫坐着,柔声道:“阿雨,我帮你擦洗?”
  苏晋的颊上又浮上微霞,垂着眸,轻轻“嗯”了一声。
  他褪去她披在肩上的衣衫,横抱起,放入水中,先拿皂角粉帮她将发洗净,待要为她洗身子,隔着木桶,觉得不便,犹疑了一下,将衣衫褪了,也跨进桶里。
  多了一个人,水一下漫上半尺,沁着氤氲的雾气,苏晋抬眼来看他,不等他伸手来揽,已然倾身而上,学着他方才的样子,拿皂角粉清洗完他的青丝,然后重新取皂角粉打成沫,从脖颈,到耳后,到双肩与胸膛,一点一点擦拭。
  擦到一半,觉出他的异样,伸手探入水中,又硬又烫。
  她诧异地看他一眼,不由敛眸浅浅一笑,轻问:“怎么办?”
  这一声“怎么办”带着一丝柔一丝俏一丝独属于苏时雨的伶俐聪慧,落在这水里,简直要将他的心掏空。
  可是一夜没睡,折腾了三四回,此刻才洗净,就算为她的身子着想,他也该适可而止。
  于是轻握住她的手放在心口上,注视着她:“我能忍。”
  她回望入他的眼,目色清冽:“是吗?”
  将手从他的掌心抽出,攀住他的肩,欺身逼近,柔软贴上他的唇,舌尖在他的齿关轻轻一掠。
  脑中轰然一声炸开。
  什么“忍”,什么“适可而止”,都被抛去九霄云外。
  自以为坚不可摧的意志力一下子溃不成军,朱南羡猛地伸手勾住苏晋的后颈,一手揽住她的腰,恨不能将她揉进骨子里,俯脸再次吻下去。
  ……
  天边浮起一缕淡淡的朝晖。
  屋子里到处都是水,木桶下,桌旁,柜阁边。
  朱南羡背靠着榻沿,苏晋就倚在他怀里,刚穿上的衣衫又半褪。
  他刚要提着她的腰让她跨坐上来,客栈大门外忽然传来急切的拍门声,有几人连着声儿吼道:“掌柜的,快开门!”
  朱南羡动作一顿,苏晋亦觉出不对。
  不多时,大门卸了闩,“吱呀”一声开了,掌柜的像是意外,喊了一声:“哟,几位官爷,怎么大清早的——”
  “少废话,我问你,昨夜可有两个毛贼上你家客栈?”
  毛贼?
  掌柜的与小二细想了想,都摇头:“没有。”
  一名衙差将手往桌上一拍:“阜南水上的艄公说那两人分明往你们客栈来了!”又威胁道,“这二人可是重犯,还险些劫了府尹大人,大人亲自交代一定要拿住,若不老实交代,唯你们是问!”
  掌柜与小二听了这话,吓得六神无主。
  仔细回想,昨夜是花朝夜,来住店的只有零星几个,都是孤身,要说两人一同前来的,只有两个样貌分外出众,出手极为阔绰的公子了。
  想到此,小二忽然道:“掌柜的,会不会是天字号房的那二位——”
  然而,等客栈掌柜把几名衙差引到天字号房,除了一屋子水渍,房内早已空空如也,唯有窗还开着。
  衙差冲去窗前一看,街上亦无踪迹。
  “还不快追!大人说了,掘地三尺,一定要捉住这两人!”
  张正采的原话是,在这锦州之地,他府尹张大人说一不二,凭这两人通天本事,难不成他张正采还能得罪不起?一定要抓回来好生定罪。
  苏晋与朱南羡一夜未睡,另一边厢,晁清与覃照林一行人等也整宿未眠。
  昨夜他们按照苏晋的安排,将人救下送来留杨街云来客栈,后来官差虽寻到此,因不敢惊动隔街的钦差,只好作罢。
  谁知半夜里,姚县令竟亲自找来了,独自把江旧同唤去一旁也不知说了什么,江旧同竟跟着走了。
  等天一亮,江玥儿带着几名江家的下人也到了,听闻江旧同被莫名带走,一下有如天塌地陷,晁清问她可否知道缘由,她却什么都不愿说,只留着泪道要等南亭回来。
  一群人聚在一起,除晁清,覃照林,江家的田叔,几名护院,镇上的吴叟,另便是昨夜被朱南羡就回来的梳香云熙一行人了。
  眼下苏晋与朱南羡不在,一众人只等着晁清拿主意。
  晁清细想了想,早上他已让虎子爹出去再打听打听锦州府两名钦差的名讳了。
  苏晋曾是一品辅臣,在朝野势力盘根错节,从京里来的钦差她多半认识,眼下着人先问明是谁,多半是不愿轻举妄动,倘遇上老对头就难以应付了。
  晁清道:“田叔,如果南护院与苏榭辰时还没回来,您带上几名护院出去找找。”
  田叔正应是,外头响起叩门之声。
  苏晋轻唤:“云笙。”
  众人听大喜,覃照林一个健步冲上去把门打开。
  屋子是背阴的,正正一缕日光从门前洒下,洒在苏晋身上,风姿落落,也洒在她一旁的人身上,器宇轩昂,耀目得简直让人不敢直视。
  覃照林揉了揉眼,还以为自己瞧错了。
  下一刻,日光被云遮去,一英挺的脸露出来,剑眉星眸饱含有岁月洗不褪的飞扬,数载沉浮的微霜。
  覃照林张了张嘴。
  他上一回见朱南羡,是他扯下脖间珍藏的玉,连并着匕首与阿福一起交在他手中,说:“朕……今日就回京。”
  那时候,他还是晋安皇帝。
  喉间一梗,还没能说出一句话便扑通跪倒在地。
  可跪下的却不止覃照林一人,梳香几乎是跌在地上,眼眶里噙着泪,整个人都打着颤。
  一屋子的人都愣了,半晌想不透这是怎么回事。
  田叔道:“覃壮士,阿香姑娘,你们这是——”
  不等他说完,苏晋淡淡地笑了一声:“照林,我这不是好好的么,快起来。”
  覃照林还没反应过来,那头云熙已明白苏晋的意思,也与梳香一起跪下,对朱南羡道:“云熙该与香姨一起拜谢南护院的救命之恩。”
  在里间休息的江玥儿听闻“南护院”三字,知道朱南羡回来了,将门一开,再忍不住泪,快步走上来,敛身屈膝,握住他的袖口道:“南公子,求求您,救救玥儿阿爹吧,玥儿知道,您神通广大,只要您能救下他,叫玥儿做什么,便是侍奉您一辈子,玥儿也甘愿。”
  她哭得伤心,苏晋看着她,目光越来越淡。
  淡淡落在她握住朱南羡袖口的纤纤手,淡淡目不斜视只看窗。
  朱南羡头皮一麻。
 
 
第227章 二二七章
  屋中一刹时有些静,静中透出点儿捉摸不定的寒凉。
  江玥儿还在啜泣, 一旁的丫鬟觉出气氛不对, 弯身去扶她, 唤了声:“小姐。”
  朱南羡默不作声的将袖口从江玥儿手里扯出来, 看了苏晋一眼,见她仍盯着窗, 握拳掩鼻咳嗽一声, 问田叔:“江老爷出事了?”
  他是江家的护院, 这是正事, 他应该问。
  田叔将江旧同被姚有材带走的事说了, 看了江玥儿一眼, 犹疑着道:“老爷为何会跟着姚大人走,只有小姐知道,但小姐要等南护院您回来了才肯相告。”
  朱南羡听了这话,又看苏晋一眼。
  她已没有盯着窗了,目光移向桌上的茶壶,大约在数纹路。
  朱南羡再咳一声, 欲提壶斟茶, 梳香见状, 连忙将茶壶抢在手中,细细斟得一盏,双手奉上——哪有让陛下亲自倒茶的道理?
  朱南羡接过茶盏, 没顾着自己喝, 转手递给苏晋。
  苏晋已从垂手立变作负手立, 轻描淡写地看他一眼,半晌,伸出一只手,十分坦然地将茶盏接过。
  朱南羡暗自松一口气,这才在桌旁坐了,对江玥儿道:“说罢。”
  江玥儿拿着手帕拭泪:“这事要从好些年前说起了……”
  江家是有军籍的门户,军籍这东西,讲究代代相传,上一代有人入了军籍,到了下一代,有子传子,没子,从旁支抱养一个也要传下去。(注)
  江旧同这一代的军籍原是传给了他的胞兄,哪知胞兄还没娶妻生子,就战死在北疆,留下一个空荡荡的军籍,只能由江家的大公子,江玥儿的兄长江延继承。
  “我大伯父死得惨,尸首都没找着,只捡回来两根骨头。兄长自小念书,走的是孔圣人之道,哪里会行军打仗?阿爹怕他与大伯父一样最后战死沙场,十余年前,好像是景元十八年,西北征召将士,阿爹就拿银子买通官府,称兄长患疾去世,躲过了征召。”
  朱南羡愣了愣,景元十八年的征召?他也是那一年去的西北。
  吴叟听了江玥儿的话,问:“所以,当时你们江家搬去江南,其实是因为怕躲避征召被查出来?”
  江玥儿咬唇,轻轻点了点头:“是,兄长既‘去世’,日后就该掩人耳目,要换个身份,阿爹带我们一家老小搬去江南,一边做蚕丝生意,一边陪他在那里用功,直到他考取功名去京里谋了职,才搬回蜀中。
  “这事原该这么过去,谁知前些年,姚县令忽然到平川县上任,他在朝廷有些门路,竟查到江家过去的事,扬言要把我们告到京里去,里里外外已找过许多回麻烦,昨日夜里,阿爹之所以肯跟着姚县令走,大约是他又拿着兄长的事威胁阿爹。”
  她说到这里,抬目看向朱南羡,声音柔柔切切:“南公子,姚县令不日就要随钦差大人进京,玥儿只怕阿爹这回被带走就再也回不来了,玥儿求求您,想法子救救阿爹好不好?”
  朱南羡却道:“你兄长既有军籍在身,应征服役是他的责任,他躲避征召,该受军法处置,江老爷为此买通官府,更于刑律不合,姚有材这个人虽混账,此事却是他占理,江老爷若为此被带去京里受审实属不冤,我没什么可帮的。”
  他曾是西北军的统帅,逃役逃到他眼前,没当场问责已是给足情面。
  江玥儿瞪大眼看向朱南羡,难以置信:“南公子的意思,竟要因这许多年前的旧事不顾阿爹死活么?”
  一时眼泪如决堤,接连不断地滚落。
  一旁田叔看了,于心不忍,道:“南护院,您好歹在江家住了两年,老爷与小姐待您不薄,就……就不能帮着一起想想法子么?”
  这话是事实。
  自从一年多前,朱南羡在数名黑衣人手中救下江辞,江家再不把他当成下人看,说是奉为上宾亦不为过。
  但朱南羡丝毫不为所动。
  他虽宽仁,治军却严苛,当年朱荀失甘州,说斩就斩了。
  这时,苏晋问:“姚有材是哪年来平川县上任的?”
  吴叟答:“好像是晋安二年,总之四五年前就来了,初初还好,也就最近两年,频繁来找江家麻烦。”
  覃照林道:“可俺听你们刚才的意思,姚有材一早就知道江家大小子躲避征召的事,咋这两年才说要告你们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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