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内一片混乱。
火色与兵戈冷光交织,身后传来此起彼伏的哭喊声,冲乱之间,竟有官差将棍棒落在了慌乱无着的平民身上。
若再不阻止,只怕连麟儿都难逃此难。
朱南羡忍无可忍,疾步掠去客栈门口,左右把门一合,将就着手里的水火棍卡住闩槽,大喝一声:“翟启光!”伸手握住襟口,一把揭开了斗篷。
墨色斗篷委地,露出一道修长的身影,气度高阔如湖上月辉,云端曦光,更令人瞠目的是那张英气逼人的脸,眉宇间天子威仪不含而露。
翟迪闻声望来,待瞧清朱南羡的面容,整个人如被点了穴一般,下一刻,他浑身大震,膝头一软险些要跪下,却生生忍住,定下神来,移目看向客栈最混乱处:“都给本官住手!”
众人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只道是堂堂三品钦差下令,纷纷罢了手。
“陛下——”
正这时,卢主事大呼一声,跌跪在地,冲着朱南羡就俯身拜下。
朱南羡在心头冷笑,原来先头一出不过前序,实则在这儿等着自己呢。
客栈里的官兵与翠微镇镇民面面相觑,恍惚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方才卢大人喊了句什么?
……陛下?
翟迪回过神来当即呵斥:“卢定则,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不想要命了?!”
卢主事恍若未闻,他看着朱南羡,双肩瑟瑟颤动,像是激动至极,眼底泪水滑落,再轻唤一声:“陛下……”然后转头看向翟迪与张佥事,“翟大人,张大人,您二位认不出么?眼前的这位,不正是昔东宫十三殿下,晋安陛下,孝昭仁宗皇帝?”
孝昭与仁宗,是朱南羡“宾天”后的谥号与庙号。
张佥事脸色苍白,双唇几无血色。他是左军都督府的人,曾数回在都司见过晋安陛下,早在朱南羡掀开斗篷的一瞬间,他便认出他了,却不敢贸然相认。
如今已是永济朝,晋安帝……不是早在三年多前焚身于明华宫了么?
卢主事声泪俱下:“陛下,原来您……原来您还活着……”
翟迪简直要将牙咬碎,这个卢定则,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将朱南羡的身份交代得一清二楚,究竟是何居心?!
他终于意识到今夜这一出是被人算计了。
什么拿人,什么钦犯,统统都是作戏,而真正的目的,其实是想逼着朱南羡亮出身份救人。
可惜敌在暗,他们在明,简直防不胜防。
“来人。”翟迪寒声道,“卢主事神志不清,胡言乱语,把他的嘴堵上。”
一众衙差与官兵面面相觑,刚要动作,忽见朱南羡一抬手,淡淡道:“启光,罢了。”
此言一出,不啻于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可认又如何?不认又如何?一句“陛下”,一句“晋安”,一句“仁宗”,这么多人听得清清楚楚,他不认,事情便遮得住么?只怕更会传得沸沸扬扬。
木已成舟,还不如随它去,先将该护的人护了。
翟迪也彻彻底底地反应过来了。
真是惊怒之下气昏了头,事已至此,找人堵卢定则的嘴还有何用处?无异于此地无银三百两。
他沉默许久,心中越来越悔。
当年苏晋落难,朱南羡自焚于明华宫,他因随沈奚去了武昌府,避开此劫,隔年回京,得知昔同党之人死的死,散的散,心中愧疚实不亚于沈奚。
今日再见晋安陛下,本该是大喜至极,谁料却因自己一时失察,竟令陛下身份曝露,再一次陷入险境。
翟迪想到此,一时之间羞愤难当,快步步去朱南羡跟前,撩开衣摆,伏身跪下,一开口,声音都哽咽:“臣——罪该万死——”
朱南羡知道翟迪心中有愧,可今日之事哪能苛责他?
谁能料到早已宾天三年多的仁宗皇帝还活着?就连朱晋安自己,在当年打落灯油的一刻,也从未抱有一丝生的侥幸,直至今日,也不知当初柳昀究竟为何相救。
他看着翟迪,静静道:“不怪你,起身吧。”
翟迪犹疑片刻,心知眼下不是请罪的时机,还有许多事亟待处理,于是应声而起,再朝朱南羡施以一个深揖,转头沉声吩咐:“把客栈的门守好了。”
客栈的门方才就被朱南羡合上了,里间变故乍起,一下静了下来,外间的官兵虽狐疑,却不敢硬闯。
而留在客栈里头的人见连自京里来的三品钦差大人都拜了朱南羡,虽惊疑不定,亦无有不跪的。
姚有材跪在卢主事身后,整个人更是抖得如筛糠,他早猜到这个南护院身份可疑,万没想到竟会是先帝陛下,如今看来,哪怕是沈奚沈大人在此,恐也保不住自己性命了。
很快,官兵便将客栈的门把守好。
卢主事依旧泪眼婆娑,翟迪看他一眼,对一名衙差道:“把你的刀给本官。”
握刀在手,径自步去卢定则跟前,翟迪的眼神与声线一并凉下来:“卢主事,你究竟安的什么心?”
方至此时,卢定则才感受到一丝惧怕,可他听舒闻岚之令,只能依命办事,是以答:“下官……不解翟大人言中之意。陛下还活着,咱们君臣重逢,这不是大喜之事么?”
翟迪冷眼看着他,不欲再与他废话,双手一并握住刀柄,慢慢抬起,使劲浑身力气,挥斩而下。
鲜血喷洒迸溅,有一瞬,迷了翟启光的眼。
他想起他高中解元那年才十七,本是前途无量,谁知他好赌的兄长贪了父亲治病的银子,令老父身死,他气不过,失手弑兄,尔后改名翟迪,重新考取举人,却不敢再考进士,怕风头太盛引来怀疑,只得入都察院做一名巡城史。
锦绣前程一朝覆灭,心中不是不恨的。
本以为要一生蹉跎,未想苏大人竟找到自己。
她说:“你很好,我记住你了。”
她说:“本官看中你的坚韧,周密,见微知著,本官问你,从今往后,可愿跟着本官?”
她还说:“如今朝廷各方势力林立,日后必不可能一马平川,倘若铁锁横江,锦帆冲浪,你我或许会倒在洪流之下,但日后,若有我苏晋一杯羹,必不会短了你的一勺,若有我苏晋一寸立足之地,必不会少了你的一分。”
苏晋知道他的过往,依然愿意重用,于翟迪而言,这不仅仅是知遇之恩,更赐予深陷混沌的他一份希望。
他无以为报,只能守着一个“忠”,至今依然。
卢主事的头颅骨碌碌滚落在地,翟迪满身是血,整个人如修罗一般。
他很平静,声音不大,恰恰落入客栈内每一个人的耳中:“都记住了,今夜在云来客栈,你们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看见,若叫本官知道你们中,有谁胆敢将今夜之事对旁人说道一个字,卢定则下场,就是你们的下场。本官连户部的六品主事都敢杀,不在乎手里多添几条性命。”
翟迪知道,杀一儆百只是下下策,今夜瞧见朱南羡的人太多,此事迟早瞒不住。但,哪怕能用卢定则的头颅为朱南羡拖些时候,令谣言慢些散出去,令晋安帝及时自蜀中脱身,平安活下来,他不在乎为此赌上自己的仕途与性命。
外间已开始落雨,翟迪斩了卢定则,提着刀,打算将姚有材一并宰了,未想朱南羡从旁一拦,说:“暂留此人,他与屯田的案子有关,还说上头的人是青樾,你带回去细审过后再作处置。”
翟迪听闻沈奚之名,一时意外,立即收了刀,应道:“是。”
又命衙差放了梳香三人,正欲请示朱南羡日后打算,忽听客栈外,有一人叩门道:“翟大人,蜀中余御史命人送来一封急函,请翟大人无论如何立刻就看。”
翟迪诧异,余御史是他亲信,今日才见过,不记得有何事如此紧急。
待官兵将急函送到他手上,拆开一看,脸色突然大变。
蜀中风雨不大,然则自锦州出,越往外,雨丝越急。
及至到了川蜀与湖广的交界处,重山峻岭之间,风雨已成奔雷之势头,声声嗡鸣不绝于耳。
这样的雨势,寻常人家早已闭户不出,然而在入蜀的山道上,却有一辆马车疾驰而行。
坐在车里的人像是有十万分焦急,冒着雨势掀开车帘,问:“快到了么?”
山影夜雨遮去他如画的眉眼,只有眼角一枚泪痣幽暗生光。
车夫道:“沈大人,什么事这么急,非要赶在这两日入川蜀,谷雨节快到了,雨势大着哩。”
沈奚看向山雨苍茫处,回了句:“救命的事。”
第236章 二三六章
苏晋看向柳朝明:“信上……写了什么?”
风雨如晦, 檐头挂着一盏灯,灼灼亮色照不进柳朝明如墨如井的深眸。
他没答话,径自步下台阶, 将密函递到她手上。
苏晋接过一看, 眉头顿时一蹙。
朱昱深已入蜀中了,明日一早便至锦州府。
但这还不是最要命的,要命的是,跟着朱昱深远征安南的二十万大军已随圣驾在川南与云贵交界处扎营,与此同时,朱昱深又自敏州卫、渝州卫调十万大军,从湖广一带进驻蜀北。
换言之, 如今的蜀中,就如一个密不透风的铁桶, 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苏晋心下沉沉。
她已不是朝中人,朱昱深突然调三十万大军的原因她不知, 也不愿去猜。
她只清楚一点,如果朱昱深的目的是对付朱南羡或朱麟,一定不会如此大动干戈, 毕竟晋安帝与嫡皇孙是早已“故去”的人,他只会派人明察暗访。
而纵观如今的蜀中,上至内阁首辅,下至户部主事, 数名朝廷要员皆聚集在此, 朱昱深在这个当口调兵, 说明是朝野中有大事发生。
无论要发生何事,只要不是冲着朱南羡去的,都与她无关。
苏晋将密函交回给柳朝明,低声说了句:“多谢大人。”亟亟便要赶回云来客栈。
柳朝明看着她的背影,半晌,淡淡道:“你以为,你们如今还走得了么?”
清寒的声音被风雨声送入耳,莫名引来一阵心悸。
大约是想到了当年被软禁入柳府书房的光景。
“大人此言何意?”
柳朝明没答。
一旁的御史李茕拱手一揖,说道:“苏大人,您如今,该是在宁州服刑呢。”
苏晋虽对如今的朝局全无所闻,毕竟从前久涉其中,经李茕这么一提点,全然明白了过来。
朱昱深不是冲着朱南羡来的,可其他人呢?
朝中除了一个睥睨乾坤的君,还有许多心思叵测的臣。
该在宁州服刑的自己如今出现在蜀中,该“宾天”的孝昭仁宗皇帝至今好好活着,这一桩桩,一件件,可都是柳昀罪至极刑的把柄,更莫说他还背着朱昱深,动用了只该听命于帝王一人的锦衣卫。
根本不需要朱昱深下令诛杀朱南羡,只要有人想对付柳昀,最直接的办法,便是逼着朱南羡亮出身份,将晋安帝还活着的消息宣扬出去,再让永济帝与他的十三弟在密不透风的蜀中好好见上一面,然后朱昱深自然能想到,三年前的随宫,除了柳昀,任何人都没这个能耐在明华宫的熊熊烈火中救出朱南羡。
朝堂中,究竟是谁想至柳昀于死地?
苏晋蓦地想起今晚早些时候,那个当着张正采,当着蜀中一干官员的面道出自己身份的舒闻岚。
彼时舒闻岚还说:“本官记得,当年苏大人离宫,是柳大人为您定罪,亲自目送您上的囚车,而今苏大人出现在蜀地,该是个什么说法呢?”
是了,未去宁州服刑的自己,也是他用来对付柳昀的把柄。
苏晋想到此,不由问:“大人因何竟与舒毓不睦?”
柳朝明看她一念之间便堪破全局,点出事情的要害,眸色微动,还未待答,却又听得她退一步道:“是时雨僭越。”
苏晋忆起先前她问起锦衣卫时,柳朝明的那句“此间种种复杂,三言两语说不清,你不必问”。
她是不该问。
夜雨潇潇,两人一时又没了言语,各自默立于廊下一处。
过了一会儿,苏晋道:“大人,时雨先告辞了。”
心中记挂着朱南羡与朱麟,今夜舒闻岚既在接待寺道出她便是苏时雨,那么在云来客栈那头,会否有人迫得朱南羡曝露身份?他是个分外重情的人,就怕有人拿梳香与麟儿做文章。
虽道了别,却没立时走,间或又想到柳昀处境艰难,不提他保下她救下朱南羡,单是动用锦衣卫,已是杀无赦的罪名,她当年与他斗得你死我活时,尚无法对他下狠手,而今时过境迁,恩怨两相忘,不盼别的,只盼他能平安吧。
于是顿住步子,多说了一句:“大人珍重。”
柳朝明看着苏晋,能提点的他已提点了,她聪慧如斯,往后种种,且她自己的造化,便回了句:“你也是。”
苏晋还未步出东院,早先守在东院门口的武卫急匆匆行来,像是有要事禀报。
他已知苏晋便是当年的苏大人,看到她,丝毫不避讳,径自道:“柳大人,苏大人,听说云来客栈那里出事了,还死了人,舒大人已带着人赶过去了。”
另一边厢,翟迪看完急函,脸色难看至极,步前两步,先将急函呈与朱南羡,说了句:“请陛下过目。”
急函的内容与方才柳昀收到的那封别无二致,朱昱深调大军入川,不管出于何种目的,蜀地被封锁,他们插翅难逃。
朱南羡自桌旁坐下,自己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阿雨和麟儿。
思及此,他便看向与翠微镇一众人等跪在一处的云熙,默了片刻,说了句:“你们都起来吧。”
谁知这些昔日与他相识的人一听他开口,竟将头埋得更低,有的还瑟瑟发起抖来。
朱南羡只得作罢,总不好单独唤出麟儿,平白惹人生疑。
那头,翟迪已命人把守好客栈,移走卢定则的尸体,转折回身,低声对朱南羡道:“陛下,可否借一步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