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雨连天——沉筱之
时间:2018-09-08 07:33:44

  “大人说自己没走过正途,可这所谓的正途是什么呢?后来我想,是否在乱世中,本就没有真正的正途。”
  “彼时朝局数月一变,你我各为其主,今日错的,明日可能就成了对的,而明日对的,可能再过一日就成了十恶不赦。”
  “朝局是旋涡,我卷入其中,自|拔不能。直到后来流放,时雨才学会了抽|身出来看往日事,其实对旁观者而言,对清苦平民而言,四殿下与十三殿下,七殿下与太子殿下,都是朱家人,他们中,谁做皇帝其实都一样。我们数年为生,为死,为斗,为谋,于这天下,亦不过一场云烟。”
  “而为官者,为臣者,最重要的是什么,反而在后来,在故太子身死,彻底卷入纷争后丢失了。”
  “说丢失也不尽然,该做的亦会去做,只是云霾遮月,瞧不清了。”苏晋说到这里,自嘲地笑了一下,“其实大人一些事上的做法,时雨直至今日都不苟同,甚至是恨的,但你我分道,只‘初心’二字而言,大人做得比时雨好。”
 
 
第252章 二五二章
  天色不知何时已暗了, 外间风起,云端流霞。
  霞色透过窗, 将柳朝明的身影笼在一片明晖交织的光影里。
  他安静半日, 问:“苏时雨, 当初仕子案后, 你曾立志入我都察院, 你的志, 是什么?”
  苏晋张了张口, 觉得难以回答。
  是明辨正枉,守心如一?
  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济民,济世,济天下?
  可这样的鸿鹄之志, 若无法始终坚守如一,说出来, 只能是一种可笑的亵渎。
  “被云遮了的月, 你找到了吗?”柳朝明又问。
  “尚在途中。”苏晋答, 顿了顿,反问:“大人当初谓我,暗夜行舟, 只向明月, 大人的月, 可是已寻到了?”
  柳朝明道:“我亦尚在途中。”
  他沉吟许久, 目光落到苏晋身上:“其实……”
  然而话未说完,外间忽然传来叩门声,是李茕引着侍卫阙无到了。
  阙无入得书房,向柳苏二人拱手行礼,说道:“柳大人,陛下收到军函,西北赤力异动频繁,决定提前拔营,今日连夜赶路,务必在天明前抵达剑门关,特命末将来接大人,不知大人可已将行装整好?”
  这话说得十分委婉。
  所谓整好的行装,除了该交还的御史袍与左都御史官印还能是什么?
  柳朝明没答,一旁的李茕道:“已收好了,阙大人稍候,下官这就去取。”说着匆匆转下台阶。
  阙无又看向苏晋:“苏大人,陛下今日本欲召见您,但因百事缠身,又要提前返程,实是无暇他顾。您昔日被处以流刑,而今仍是戴罪之身,陛下命您暂留住锦州府衙门,等陛下想好如何处置,自会派人前来传达圣命。”
  苏晋作揖称是。
  阙无又道:“今早沈大人与翟大人去过行都司后,便随同陛下一起至东郊巡军,而今已与陛下先一步去往剑门关,无法回来与苏大人作别。”
  他说着,自怀中取出一封信函与一节杨柳枝:“这是二位大人托末将转交给苏大人的。”
  信函是翟迪亲笔所写,字迹苍劲干净。
  而杨柳枝……大约是青樾随手从路旁折的吧。
  上马不捉鞭,反折杨柳枝。
  千言万语道不尽,春常在,日后总能再相见。
  苏晋将柳枝握牢在掌心:“多谢阙大人,也替苏某问青樾与启光一路安。”
  片刻,李茕便带着两名小吏整好行装回来了,将手里卷宗交给阙无:“这是三年来,与屯田案有关的案宗汇总,包括翠微镇的桑田案,因不知回京后,陛下要将此案移交给刑部还是大理寺,柳大人已在卷末按照刑部大理寺不同的查审流程作了综述,后附证据与证人名录。”
  阙无道:“辛苦柳大人。”看了守在院中的侍卫一眼,侍卫会意,上前来接走卷宗。
  李茕默立片刻,又自身后另一名小吏手中仔仔细细地接过绯袍:“这是大人的御史袍与都察院左都御史官印。”
  阙无没唤侍卫,而是亲手接过,呈于手上。
  烈烈绯色如新,只一望,便叫人失神。
  阙无又道:“大人既已休整妥当,不如即刻随末将赶往东郊与陛下汇合?”
  柳朝明点了一下头,欲随阙无离开,苏晋的目光却不经意落到那一抹明媚的朱色上,忍不住就唤了声:“柳昀。”
  暮光灿灿,她的目光从绯袍移向他,“方才,大人与时雨说的最后一句话,大人想说,其实什么?”
  风是从天末吹来的。
  他背光而立,她迎光而立。
  柳朝明亦看向苏晋,半晌,摇了摇头:“没什么。”
  马车起行,阙无赶车赶得很快,直至夜里,已行出城外数里,然郊野人家亦有庆贺之声。收复安南,拓展疆域,云贵设道,江山数十年终于有了头一个实实在在的喜讯。
  不知日后会否更多,会否更好。
  柳朝明掀开车帘,今夜的月极明极亮。
  亮得像方才离开时,与苏时雨溶成一身的黄昏艳色。
  她站在斜阳暮里,霞光兜头浇下,一身素衣如灼,问他其实什么。
  其实什么呢?
  柳朝明想,最初想让她来都察院,实是因老御史之托,后来发现她是女子,才悔之不已,时局险难,纵是男子亦九死一生,况乎她还背了个谢相之后的身份。
  仕子案后,她跪在自己身前,说大人之志,亦是时雨之志,他不知怎么就信了她。
  先头的种种权衡利弊思量得失全然作不得数,苏晋一直不知道,当年她那么轻易就做了御史,是因为奉天殿审仕子案的前一日,柳昀曾单独求见了朱景元,恳请他准允于仕子案立下功劳的苏知事入都察院。
  大人之志,亦是时雨之志。
  若不论及立场,她后来作为,从来不曾令他失望过。
  那抹明艳绯色曾在他心中催生出一片莲叶田田的好风光。
  可惜好风光该藏于风中,匿于月下,只有在黄昏为她的素衣染上灼光,明眸中生出烈火时,又恍惚得见。
  而往事去了糟粕,碾磨成玉,最终静水流深。
  还能其实什么呢?
  其实,她也是他这么多年来,所见过的,最好的御史。
  或许是朱昱深早已派人打了招呼,待苏晋回到锦州府衙,她住的院落已被单独劈了出来,修筑隔墙,增派巡卫,又添了随从,简直要作成钦差别院。
  苏晋本欲与当差的说不必麻烦,一想到如今衙门内当家的布政使大人一心只会溜须拍马,权且作罢,唤来一名小吏问覃照林与晁清的去向,小吏答:“今早大人令覃护卫与晁先生一起去寻翠微镇的镇民,眼下还没回来哩。”又连忙问,“大人要派官兵去寻人吗?”
  苏晋摇了摇头:“不必。”
  用过膳,洗去风尘,躺倒在榻上,却是怎么也合不上眼。
  苏晋不知今后何往,想去西北寻朱南羡,可他好不容易平安,自己这罪臣之身,只怕会给他招去祸事。
  沈奚那日说,十三这几年还是留在西北为好,此言双关,她不是听不明白。
  小不忍则乱大谋,这几年朝局尚动荡,她与朱南羡的身份太特殊,妄动是下策,该静候等待时机。
  茫惘间不知何时睡去,隔日醒来收整妥当,左右无事可做,本想去衙门里再问问屯田的案子,走至院中,意外听到脚步声。
  原以为是覃照林与晁清回来了,迎去院门口,竟是阙无。
  苏晋愣道:“阙大人不是已随陛下离蜀返京了么?”
  阙无道:“是,但陛下有要事交代,是以末将途中折返。”
  他拱手一揖:“苏大人,陛下想告诉您,他已知晋安陛下如今正于去往西北的途中。”
  苏晋眉心微微一蹙,辨不清这话背后深意,整个人都警觉起来。
  岂知阙无将语锋一转,不再提朱南羡,反是道:“陛下问,在苏大人看来,满朝文武,除了柳大人,牵扯重大的屯田案,当由哪个衙司来审最为合适?”
  苏晋想了想,说道:“屯田案涉及新政,更有诸多官员涉案,依苏某看,自仍是由都察院来审最为合适。但赵大人已致仕,都察院中,副都御史言脩与翟迪,佥都御史宋珏,以及新近的右佥都御史顾云简虽都是大能之人,前程可期,但他们惯听柳昀之令行事,院内一时无人坐主而案情重大,只怕审查过程会滞后难行,得不偿失。保险起见,还是依柳昀之意,交由刑部与大理寺共同审查最为妥当。”
  阙无道:“陛下说,他心中有个衙门,不知苏大人可觉得合适?”
  苏晋合袖一揖:“阙大人请说。”
  阙无往院外看了一眼,合掌拍了拍手。
  须臾,两名侍卫一前一后入得院中。
  他二人中,一人手里呈着前一日李茕交还的屯田案卷宗,一人手里呈着一身朱色绯袍与左都御史的官印。
  两人走到苏晋面前,径自跪下。
  阙无道:“陛下问,依苏大人之见,若迁任昔刑部尚书,内阁一品辅臣苏时雨为左都御史,她所掌领的都察院,可审得好此案?”
 
 
第253章 二五三章
  苏晋一时怔住。
  她终于明白了, 朱昱深为何说他知道朱南羡在西北。
  朱南羡曾是这天下的君,他在西北,朱昱深这个当世皇帝便不能安心,所以他需要一个保障, 一个朱南羡无论如何都不会起兵夺位的保障。
  这个保障, 只能他拿毕生性命去爱护的苏时雨。
  只要将苏晋挟在朝堂, 身在西北的朱南羡便不敢妄动。
  阙无道:“陛下说,西北虽是军事重地,于这江山不过方寸之土,倘鱼死网破,西北军负隅顽抗虽能拖些岁月, 终归对抗不了天下兵力,陛下不想对西北开战, 更不愿见生灵涂炭, 若苏大人能回到朝堂, 彼此相安,才是最好不过。这是陛下出于时局上的考虑。”
  苏晋听着, 不发一语。
  阙无却将语锋一转:“然时局上的考虑,并非陛下邀苏大人回京的最重要的原因。”
  “陛下说, 他请苏大人回京的真正原因只有一个,北平筑建都城,迁都在即, 朝堂人才紧缺, 治世能臣却天下无几, 都察院所掌的吏治乃重中之重,单靠柳大人一人,恐难以为继,而除了柳大人之外,放眼天下,可堪此大任的非苏大人莫属。”
  他说着,深深揖下:“苏大人,陛下是个极为惜才的人,大人有所不知,今年一月,陛下自安南得胜归来,就已下令赦免了昔苏大人隶下,刑部郎中吴寂枝等人的流放之罪,待六月刑满,便要着人将他们护送回京。陛下说,他知道苏大人入仕至今,为民请命的愿景从未更变过,倘苏大人归朝,凡需用人,这些您昔日所熟识的官吏,可任凭调遣。”
  苏晋原想问,当年安南行商案牵扯重大,这么多人的罪名一朝赦免,于朝野而言岂非儿戏?
  可这个念头一闪过,她便觉得自己多虑了。
  朱昱深这个人,与柳昀在某种程度上是极相似的,狠厉,怀柔,宽仁,屠戮,手段罢了。且他身为这大浪淘沙最后登极的天家子,甚至更莫测,他可以在一事上背信弃义,狡诈卑鄙,在另一事上守诺如金,虚怀若谷。
  安南行商案本就是苏晋与柳昀内斗的莫须有,朱昱深如今要用人了,杀几个当年断案的,以一句“冤假错案”揭过去还不容易么?
  而他召她回去做左都御史,让她重返内阁,究竟是为了惜才,为了治国,为了牵制朱南羡,还是为了在柳昀与舒毓分庭抗礼,沈青樾坐山观虎斗的同时,加入一个她来制衡朝局,种种因由早已搅浑在一起说不清了。
  这深如海的帝王心。
  阙无见苏晋不语,看了一眼一旁跪着的两名侍卫。
  侍卫会意,步入院中,将绯袍、都察院的官印,以及屯田案的卷宗全都送入苏晋的书房内。
  阙无再次拱手:“苏大人,末将原该留在蜀中,等您审完此案,护送您重返京师,但末将是陛下的侍卫,京中军情紧急,不得不提早一步返京。陛下已派人传下圣令,苏大人彻查屯田案时,这蜀中上下,无论是府衙还是行都司的大小官员,均听您调遣,您若要回京,行都司自会派官兵沿途开道护送。”
  言讫,带着两名侍卫,对苏晋再行了个礼,退了出去。
  礼数周到且恭敬异常,不是对罪臣苏晋行的,而是对左都御史苏时雨行的。
  阙无离开后,苏晋久立于院中。
  天地风起,檐下一株花树簌簌作响。
  花树上,一根左右分叉粗枝伸得极长,明明已背道而驰,像是此生都不会再有交集,偏生却发出叶,开出花,迂回往复,纵横溯源,到末了,交织得如火如荼。
  殊途同归。
  苏晋折返回屋。
  屋中,绯袍搁在高台之上,朱色映着晖,明明极艳,却深静异常。
  当年她离开都察院,曾无数次想重换这一身御史袍,而今愿景已近在眼前,她却迟疑了。
  绯袍如烈火灼然,她尊之重之,敬之畏之,若一夕穿上,岂可轻易褪下?
  苏时雨幼时磨难重重,伶仃孤苦,此生幸得一人,将她视为掌中珍宝,眼底明珠,心上月光,他为她夺天下,舍天下,倾尽性命为她风雨无间的生命洒下万丈光。
  她本不该是儿女情长的人。
  可若说此生有什么能与她的志并重,便是与朱南羡相守一生的心愿了吧。
  不知是不是这世间万物都讲究平衡中庸之道,情若太深,缘就浅了,拼了命要厮守终生,到头来,还是天各一方。
  那日分别,她对他说,你我之间岂在朝朝暮暮。
  其实亦是在劝自己。
  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暮暮与朝朝。
  日光更盛,流转在绯袍与官印,苏晋伸手触及其上。
  “时雨。”一旁忽地有人唤她。
  如今这院子,不必通禀便能进来的只有两人,覃照林与晁清。
  她方才想事情想得专注,竟不曾觉察他二人已回来了。
  晁清的目光落在绯袍与官印上,犹疑了一下,道:“刚才我与照林碰上陛下的侍卫阙无大人,他未避讳我二人,已将陛下的圣意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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