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铭扬正在低头喝闷酒。
棕色外套搭在一边,只穿了件灰色衬衣,男人体格壮硕,像座小山一般,随之动作,领口处的纽扣简直要被撑爆。
旁边有不少花枝招展的女人往他那边瞟;偶尔还有扭着腰臀蹭上来的,都被他一个冷漠眼神吓回去了。
——在我这里装什么逼啊。
乔彻双手插兜,神色不悦。目光一扫,瞥见邵淇抱着酒水单站在卡座区域的边上,面色如常。
两人也没什么互动。
但乔彻就是觉得极其不爽,浑身上下每个毛孔似乎都在疯狂叫嚣——拒绝他们俩出现在同一张画面。想起那一拳之仇,他是真想撕碎这幅画,狂揍那个男人。
邵淇也注意到了乔彻——少年一身黑衣,整个人都笼罩在强烈的低气压中,微眯着眼,目光阴沉地望向张铭扬。
她不自觉地拧起眉头,捏紧酒水单。
张铭扬赤着眼,半醉不醉。他并没注意,也压根不在乎乔彻,面前的玻璃几子上堆满东倒西歪的空酒瓶。
那天从邵淇家里离开后,张铭扬实在好奇,便开始找人仔细调查乔彻。
得来的资料非常有戏剧性——
孤儿院出身,勤勉聪颖,自小成绩甚好,十五岁时得贵人资助,十七岁高中毕业后出国留学,二十一岁时学成归国。
只是不知为何,归国后竟一直默默跟随张龙打理blood。
人很低调,那段出国经历罕为人知,身边人也都把他当做普通小弟对待。
而他性格友好和善,为人忠诚听话,在blood深受女客和女同事喜爱。
看完资料后,张铭扬先是对“友好和善”四字嗤之以鼻——全是虚假伪装,继而打算亲自去blood瞅瞅。
邵淇刚回A城,怎么会接触到这样奇怪的人。而blood这个地方,又和邵河有密不可分的联系。
他也猜到邵淇可能来这里工作,但真的见到穿着制服的本人,心底还是有些难以接受。而最最不可置信的是,她和那个男孩竟然亲密骑在一辆摩托车上。
男孩脖子上还围绕着她的羊毛围巾。
张铭扬越想越不解,忽的站起,快步朝邵淇走去,他动作强硬,大手如铁钳一般,紧紧攥住邵淇胳膊,说:“跟我出来,我有话跟你讲。”
乔彻原是冷眼瞧着,见到这幕两眼都呲出噼里啪啦火花,往日的理智沉稳全消散,毫不犹豫要冲上去阻拦。
“小乔!”
忽然一声轻喝,张龙冒出,五大三粗的身影把他视线挡得严严实实,沉声说:“找你半天,怎么在这儿!?”
乔彻胸口上下起伏,嗓音低哑,努力保持往日的尊敬,“对不起大哥。”
目光却甩在他脸上,含义明确:给我滚开!
张龙脖子上大金链子摇了摇,破天荒没有让行,说:“回去。”
乔彻微滞,没想到张龙竟敢用这般口吻同自己说话,眼底寒意四起,面上仍未变。
旁边服务生都认得他们,见两人僵持,窃窃私语。
张龙用力摁住他肩膀,看向乔彻。他小眼睛里全是焦急,拼命用眼神示意:您冷静一点,别冲动啊。
乔彻被张龙摁得死死的,环顾四周,也意识到什么,稍稍压下刚才要打人的冲动。
——明天那个人就过来了。
他今天绝对不能惹事。
就这么一晃眼瞬间,邵淇和张铭扬已不知所踪。
乔彻恢复理智,垂下眼跟在张龙身后,耳边爆炸的音乐就像他乱七八糟的心情。
不知道他们去做什么,会聊些什么。
一颗心悬在半空中,不上不下,扑通扑通。
回到包厢,关紧门。
张龙说:“咱们现在就得回去,已经不早了。明天大老板就过来,这紧要关头,可千万别再生事。”他想到刚才小少爷要杀人的眼神,心有余悸。
乔彻拿起沙发上的围巾,叠了几折。“刚才是我冲动了。”他轻轻揪下一根流苏,缓声道。
他刚才是真想要冲上去抢人。
以那男人性子肯定会打起来,最后必然是闹到不可开交。乔彻深吸两口气,平复下心情, “行,回去吧。”
张龙立即点头,简单收拾下东西。
深夜,雪仍在下。
两人从blood侧门离开,没走几步,发现车顶车身都积了一层白雪,挡风玻璃也湿漉漉的,看不清楚。
见四下无人,张龙拉开车门,悄声道:“要不您先进去吧,外面太冷,我清理下。”
乔彻站在原地,没动。
张龙疑惑转头。
乔彻抬手,拂走了落在肩头的雪花,目光稍稍往后移,定在墙角。
那里停着他特意借来的破旧摩托车——他昨天打了好多电话才借到的。
看着看着,卫生间那两个女人的话窜进脑海:
“人家那种才叫男人。”
“Man爆了!”
……
万一她这次就动心了呢,就接受了呢。
“你在这里等我下。”乔彻终究放心不下,攥紧拳,“我马上回来。”
张龙急了: “小乔!”
“我不会惹事的。”乔彻咬下牙,一摆手,背影坚决。
**
邵淇和张铭扬走到blood后面的一条小巷。
她还穿着单薄制服,寒风一吹,冷得哆嗦。
张铭扬松开手。
“你肯放手了?”她活动下被他拽一路的手臂。
他力气很有分寸,不疼,但却挣脱不了。
往四周一瞥,邵淇发现乔彻没跟上来,心里竟松了口气,想到上次他被打得那一拳,她的确是怕他再出什么事。
“有什么事,你说吧。”邵淇抱起手臂。
“你真在这里工作?”张铭扬也没穿外套,身上就有一件衬衣,也没法脱给她,只能往前站站,挡住风。
邵淇点头。
“徐美茵搬家了?”
“嗯。”
深夜,巷子里黑漆漆一片,只街道最头上亮着盏桃红色的小灯,光芒暧昧,忽明忽暗。
邵淇认了出来,这是不久前她住过的那家破烂小宾馆。
她心神有几分恍惚。
“你来这儿是因为小河?”
听到邵河的名字,她敛过神,点点头。
“对。”
男人咄咄逼人,“可那小子是怎么回事?”
邵淇微微蹙眉,“什么怎么回事。”
“今天看见他送你过来。”
“……”
她不知怎么回应。
“我知道你肯定又觉得我管太多了。”张铭扬眼底布满血丝,苦笑一声,“但我知道,你来这里就是因为小河。”
他声音压得极低,“可这种地方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你身边那个男孩子……肯定有问题。”
张铭扬想到他的资料,眉头皱得更紧,“你别被他骗了。”
“我知道。”邵淇说: “我不会的。”
看着她的神色,张铭扬有些迟疑,“你们真没有……”
“没有。”
想到邵河,她这几天波澜不定的心定了下来。
“我们……没关系,他不重要。”
张铭扬语气缓和些,却还忍不住追问,“没关系?你不喜欢他?”
“没关系。”邵淇略有点不耐烦。顿了顿,她忽然想到那杯带有热气的奶茶,心里一颤,声音却有意抬高些,“不喜欢。”
“不喜欢他。”她像是强调一般,说给自己听。
张铭扬蓦地松了口气。
而蹲在墙角的乔彻,听到这一句,猛地站了起来。他自嘲般勾起唇,漫不经心地拍打着身上的雪。
乔彻找了她很久很久。
等他看见他们时,刚好听见那一句“别被骗了”。
他浑身一僵,凝神细听——
“没关系,他不重要,不喜欢……”
每一句都像刀子般尖锐,乔彻的怒火也一点点被点燃,脸色发青,眼神阴鸷。
可随之她越往下说,他也冷静清醒一些,这才渐渐地回过味儿来。
她是个口是心非的女人,那样强调,本质上是种欲盖弥彰。
他心底应该是清楚的,她说的不是实话。
可纵然如此,听她那样不留情面地说跟自己没关系时,乔彻还是很恼火,很暴躁。
乔彻沉思半晌,弹雪的手顿了下,蹲回地上,疲倦地倚着冰冷墙角。
冷风飒飒,吹得他浑身发抖,他捂住胸口,低低地咳嗽几声。
邵淇和张铭扬听到压抑的咳嗽声,对视一眼,神色微变。
他们顺着声音快步走去。
看见乔彻,邵淇心里咯噔一声,像有什么东西裂开了。
男孩子睫毛、头发上都沾着雪,嘴唇冻得苍白,脸色极其难看,眼神黯淡无光,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神采。
想到刚才自己所说,邵淇有些心虚地别开眼。
乔彻抬眸,冷冷地睨他们一眼,站起来,转身就走。
“你又偷听?”张铭扬浓眉挑起,要追过去,被邵淇伸手拦住。
“乔彻。”她看着他走得踉踉跄跄,步伐都不平稳,心里一疼。
“闪开。”
“我不是……”
“闪开。”他压根不看她,不屑地轻扯唇角,声音毫无温度。
邵淇往前迈了几步,挡在他面前,“你等下。”
乔彻一顿,不得不停下。
还没等她开口,他稍稍俯身,低下头,一双黑眸沉沉地盯着她,一眨不眨,
“喜欢我很丢人,对不对?”
第19章
“喜欢我很丢人, 对不对?”
邵淇愣在原地,这是她第二次听见乔彻用“喜欢”二字, 上一次是在家里,他半开玩笑地抱她,吻她, 说她一定是喜欢他。虽然少年眼神纯净,但她能感觉到其中的轻佻和试探的随意。
而这次, 他神情漠然,一字一顿, 透着一种浓浓嘲讽。
身后站着一个虎视眈眈的张铭扬,她在这种情况下根本无法回应。
乔彻等了一会儿, 冷笑一声, 拨开她手臂,语气重些,“起开。”邵淇眼疾手快地攥住他腕子, 力气使的不小。
乔彻晃了一下,站稳。
他歪过头,给她留了一张锋利又脆弱的侧脸, 刚要开口, 忽的听她道:“不是的。”
“那是什么。”乔彻转身, 瞥一眼张铭扬, 放慢语速:“你不喜欢我?”
“……”
她也根本不可能说出“喜欢你”这三个字。
张铭扬脸快耷拉到地底下,不能容忍这男的一次又一次调戏她,往前迈了一步。
乔彻低头盯邵淇两秒, 眸中伤痛明显,却死死苦撑,咬紧发颤的唇。
邵淇欲言又止,心里乱作麻花,终是开不了口。
半晌,没等来女人的答案。
他嘲弄地耸耸肩,轻轻地剜她一眼,把她的手指头一根根掰开,转身离开。
乔彻这次走得很坚决。
他衣衫同样单薄,雪花落了满身。
邵淇呆呆地盯着他,心里的裂痕更大了,像是空出一块。一旁的张铭扬倒很开心,“行,说清楚就好,这种人以后别再纠缠了。”
邵淇心里却很乱,或者说,比之前更乱了。
从那天的轻吻开始,到共骑摩托车,到那杯热奶茶,她一直都搞不清楚自己对他是什么感觉。他始终是一个惹人怜爱的小弟弟角色,偶尔撒娇,偶尔耍赖,偶尔痞痞坏坏,她真的拿他没办法,也抗拒不了。
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展露这样的一面。
强硬的,真实的,具有侵略性的。
陌生的异性,而再不是那个弟弟。
“我那天查了下他资料。”张铭扬同她慢慢往回走,继续先前话题,“他背景还真是挺复杂的,你不知道吧?他是个孤儿,一直在孤儿院长大,后来被人资助出的国。”
邵淇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只抓住关键两字,“孤儿?”
“对,没错。而且他还真是什么沃顿商学院出来的。”张铭扬笑笑:“然后在这种地方当小弟打工?没有点猫腻你能信?”
张铭扬大胆地猜测。
邵淇没再说话,也没仔细去听。
她走得很慢,瑟缩着脖子,脑海里一再闪过刚才少年决绝的身影。
**
乔彻比他们先回的BLOOD,拉开车门,坐到驾驶位置。
张龙已经等他很久了,原想开口问两句,结果看到乔彻黑成锅底的脸色,闭紧唇。
乔彻握紧方向盘,把车开得飞快。
今天下雪,路面湿滑,他也不顾不顾。
他觉得自己脑子锈了。
怎么就想不开跑过去找她了呢。
而且,后来听到她那番残忍的话,装个可怜让她同情下也就罢了……可怎么就搞得好像真的谈恋爱被抛弃了一样,气恼愤懑地质问她、逼问她,像个傻X一样非逼她说出喜欢自己。
乔彻看着茫茫夜景,陷入沉思。
他那时候真的入戏太深了,竟然真的很想听她亲口说。
甚至现在想起,如果她能说出口,哪怕只有最简单的“喜欢”二字,那种感觉……他眸色陡然一暗,不敢往下细想,低叹口气。
一定很美妙。
……
次日九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