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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意接到皇帝传召时,心中难免不安。
她嫁给李政之后,虽也觐见过皇帝,但皆是同李政一道,单独前往太极殿,却还是头一遭。
内殿里只几个侍从在,倒极安谧,刑光亲自为她奉茶,随即便垂手侍立一侧。
钟意心中正忐忑,却听皇帝温和道:“这些日子,委屈你了。”
钟意心中一酸,忙道:“儿臣惶恐。”
“流言蜚语无迹可寻,却会伤人于无形,你越是退避,越会为其所害,”皇帝声音温缓,道:“你是青雀坚持娶的妻子,也是大唐的储妃,将来的国母,朕便将自己当年的经验说与你听。”
“玄武门之变后,朕遭受的指责也很多,有些来自朝臣,有些来的士林,还有些……来自朕的亲族。这与势力强弱无关,也与缘由如何无关,只要那么做了,就是永远也摆脱不掉的原罪。”
“议论声是不会停住的,即便他们嘴上不说,心里也会说,史官的笔墨也会说,你要做的,就是叫自己足够出众,足够耀眼,叫所有人都闭上嘴,仰视你的光辉。”
“若有一日,你能成为太阳,谁还会在意光芒下几不可见的污点?”
“你是太子妃,将来是要母仪天下的,太子与皇族都是你的底气,不要畏畏缩缩,只知道在东宫哭,皇后是‘小君’,太子妃位居从一品,只要你愿意,你的印鉴能够做很多事。”
这的确是肺腑之言,钟意心中熨帖,听得动容,道:“是。”
“太子有不对的地方,但他也的确尽全力庇护你了,”皇帝叹口气,道:“从不纳姬妾,到子嗣单薄,他承受的压力,其实不比你小。东宫新建,不知有多少政务要忙,即便如此,他也每日回去同你和孩子共进晚膳。朕知道你心里委屈,但他其实也很辛苦。太子妃啊,他不仅仅是你的丈夫,也是天下的储君,肩上责任之重,超乎你的想象。夫妻至亲,彼此体谅为上。”
钟意颔首道:“是,儿臣知道了。”
“还有,”皇帝有些疲惫的揉了揉额头,道:“朕打算召宗政弘还京,既为青雀添一臂膀,也叫你与东宫属臣的关系和缓些。”
钟意应道:“但凭父皇吩咐。”
“人站在不同的位置,看事情的眼光是不一样的,昔年你膝下无子,只有景宣一个女儿,朕曾想过给青雀赐几个妾室。你是青雀的妻子,当然会觉得朕不通人情,太过蛮横,可朕既是青雀的父亲,也是大唐的天子,要考虑的事情也很多。”
皇帝谆谆教诲,劝道:“你与东宫属臣,其实也一样。”
……
皇帝降旨,恩赐太子妃诸多奇珍,以誉其贤良淑德,教子有成,又令皇后整饬宫中,私传流言者刑杖,搅弄风波者没入掖庭狱,宫中风气为之一肃。
宗政弘便是在这种背景之下,返回长安的。
在江州呆了几年,他似乎更清癯几分,风吹过身上衣袍,颇有萧瑟之态。
苏志安几人亲自去迎,远远瞥见,心生唏嘘:“先生。”
宗政弘微微笑道:“一别几年,列位风采如昔。”
这几人原是在□□中打下的交情,意气相投,这些年虽见得少了,书信往来却不曾断。
宗政弘体弱,不得乘马,苏志安几人便同他一道进了马车,彼此寒暄几句,他平和道:“殿下当年震怒非常,陛下怎么会叫我还京?”
苏志安几人面面相觑,无人应声。
“哦,”于是宗政弘笑道:“原是承了太子妃的恩情。”
“倒不是有意针对太子妃,”另有人叹口气,道:“可因为她,殿下前前后后遭受了多少非议。”
“这次的事情我都听说了,”宗政弘掩口,轻轻咳了声,方才道:“确实是你们处置不当,那些话说出来,除了叫太子妃难堪,殿下不悦,可还有别的用处吗?”
“先生,”苏志安愤然道:“宫中倒还好,没人敢说的太过,到了市井之间,简直是不堪入耳!”
“流言蜚语终究只是流言蜚语,总会有淡去的一日,”宗政弘却笑了,道:“我听说太子妃生一儿一女,都颇聪慧,太孙更被陛下养在身边?”
“是,”苏志安虽不喜太子妃,提起景宣与景康,却是面带笑意,由衷欢喜:“渭河县主为姐,幼而不凡,皇太孙为弟,也极颖达,殿下后继有人。”
宗政弘亦是颔首:“既然如此,我便可安心了。”
……
两月后。
皇后扶着宫人的手进了太极殿,惯来端娴的面孔上,少见的有些惊惶:“陛下,臣妾听闻……您打算于下月退位?”
“是,”皇帝摆摆手,示意内殿侍从尽数退下,平静道:“确实如此。”
“可是……可是,”皇后一时词穷,半晌,方才道:“太子年轻,东宫未稳,陛下此时退位……”
“朕是做太上皇,又不是即刻驾崩,”皇帝淡淡道:“你这么吃惊做什么?”
皇后连笑意都有些维持不下去,手指在衣袖中捏紧,道:“陛下心意已决?”
皇帝平视她,道:“是。”
皇后在这样近乎绝望的宁静中同他对视,片刻之后,颤声道:“那楚王呢?”
皇帝静静看着她,面孔上浮现出一丝笑意:“他不是已经是楚王了吗?”
“陛下,睿儿是你的嫡长子,”皇后潸然泪下,言辞恳切道:“你不能因为不喜欢我,就一起否定掉他。”
“那并不是主要原因,”皇帝道:“朕不选择他,是因为他担不起这天下。当然,也有你的缘故在。”
“我怎么了?”皇后凄然一笑,第一次将满腹委屈倾吐出来,道:“陛下,你公平一点,好不好?”
“昔年你东征西战,哪有空闲归家?是我帮你操持内务,联络部下,打理各种人情往来。太后病重,隐太子与元吉在侧照看,是我拖着有孕的身体,在她塌前尽孝。你说睿儿体弱,不擅骑射,并不类你,有没有想过,是我为你奔走,操持粮草,疲累早产之故?”
说到最后,她泪如雨下,恨声道:“昔年玄武门之变,也是我与你一同登上城门,勉励军士。那时候,你的阿苑何在?!”
“我诚然有欺瞒你的地方,可你扪心自问,难道我便一点好都没有吗?”
“我是你共患难的结发妻室,可阿苑呢?她就那么十全十美吗?虽然被迫入宫,何尝不是坐享其成?”
“朕不是一个好丈夫,无论是对于你,还是对于阿苑,”皇帝听罢,面有动容,然而静默片刻后,还是道:“然而朕不仅仅是你们的丈夫,也是这天下的君主,事关储位,便注定不能乱来。”
皇后胡乱拂去面上泪珠,恨声道:“陛下只觉睿儿仁弱,会为我钳制,何曾想过李政也是我名下之子?他若登基,我仍为太后!”
皇帝目光中有一闪即逝的愧疚,轻叹口气,合上眼去。
“好,好啊。”皇后心神一凛,霎时间如坠冰窟:“数十年夫妻,陛下竟是这样打算的。”
皇帝却唤了内侍来,道:“皇后累了,送她回宫歇息吧。”
“不必,”皇后抬手止住,风仪雍容,仍旧是往昔风范:“我会自己回去的。”
“陛下,”她敛容施礼,道:“臣妾告退。”
……
帝后叙话,内殿无人,皇后身边宫人只见她神情,隐约也能猜出结果如何,噤若寒蝉,不敢做声。
回了清宁宫,皇后僵坐了大半个时辰,忽然低声道:“那只铃铛呢?”
留在她身边的,皆是心腹,骤然听闻,也是怔住:“什么铃铛?”
“当年那孩子被换走时,脚踝上不是有个铃铛吗?”皇后道:“我叫你们收起来,以备不时之需的。”
“啊,”心腹反应过来:“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识得吗?”
“不会忘的。”皇后僵白的面孔上浮现出一丝笑意:“沙漠中有个传闻,藏宝时不需要地图,只需牵着一匹母骆驼与它的孩子便可,等到了选定好的位置,便在那匹母骆驼面前杀死它的孩子,无论过去多久,地势如何变幻,只要将那匹母骆驼牵到那片区域去,它便会自动找过去,停在原地,哀嚎不止。”
“娘娘,”心腹劝道:“她是真心将那位视为亲子,宁肯自己死,也不会对那位动手的。”
“我知道,我也没打算对他做什么。”
皇后微微一笑,目光森寒:“我从当年之事中得到的教训就是……活着比死去痛苦多了。”
……
宗政弘同苏志安一道出了前殿,便见文媪偕同两个宫人自东侧尚宫局处来,拐过长廊,进了偏殿,不由驻足。
苏志安奇道:“怎么了,先生?”
“文媪这两日,”宗政弘道:“走动的有点多了。”
“这有什么奇怪?”苏志安不以为意,笑道:“先生,你便是思虑太多,身体才一直不好。”
“你多盯着点吧,谨慎些总没坏处,”宗政弘有些疲惫的合了合眼,又道:“先前殿下说想整改科举,办法是好的,只是有些冒进,世家势力强盛,意欲打压,绝非一日之功,罢了,明日我写封奏疏递上去好了……”
盛夏已经过去,林木仍旧郁郁葱葱,蝉鸣声却稀疏了,偶有一二,也只是秋风萧瑟前的垂死挣扎。
钟意推开窗扉,便见窗下那从月季败了,红艳的花瓣散了一地,有些凄清。
“花谢了,”她叹口气,道:“夏天过去了。”
第70章 偶遇
钟意那日见过皇帝之后,便返回青檀观收拾行囊,准备出发往银州去,可惜天公不作美,竟下起雨来,初时细如牛毛,渐渐转为淅淅沥沥,到最后,竟是瓢泼大雨。
这日晌午,钟意立在内室,相隔三尺远,尚且有水花溅入,其势头之迅猛,可见一斑。
李政司黄河诸州治水之事,前日降雨之初,便动身往丹州去,那里地势低洼,若有洪涝,怕是首当其冲,他走的匆匆,只吩咐人送了信来,却连最后一面都没见上。
骤雨没有停歇的迹象,天空中乌云密布,昏昏沉沉,正是晌午时分,室内却掌着灯,钟意见那火苗在风中跳跃,心中隐约生出几分担忧来。
这么大的雨,黄河怕是很危险了吧,李政他……
室内另有暖炉,益阳长公主热了新茶,亲自端过去,却听雨水打在伞面上的噼啪声响起,侍女声音隔了雨声,有些混沌不清:“长公主殿下,居士,长安有人……前来报丧。”
钟意心头一震,益阳长公主亦是如此,对视一眼,道:“是谁?”
“尚书左仆射杜公如晦,于今日巳时二刻辞世,”侍女入内,恭声道:“陛下追授司空,许长子袭蔡国公爵,次子恩荫郡公。”
杜如晦与房玄龄,都曾是皇帝帐下参谋,前者擅长决断,后者擅长谋划,时人以“房谋杜断”称之。
钟意上一次见杜如晦,还是在接风洗尘的宫宴上,那时他已面有病态,勉强支撑而已,不想再次听闻他的消息,便是辞世了。
“天不假年,”益阳长公主面有哀意,叹道:“克明尚且不到知天命的年纪,竟匆匆去了。”
“是,”侍女道:“杜公今岁四十有六。”
对于杜如晦这等老一辈的人,钟意更多是在别人口中听闻,他们的风采言行,举止谈吐,虽不能至,心向往之,闻言道:“杜公是长者,既然辞世,合该去走一遭。”
益阳长公主叹道:“我与你一道。”
这位尚书仆射的辞世,无疑给本就阴云密布的长安上空增了几分阴霾,皇帝逐渐老去,越发怀念昔年一起打天下的旧人,听闻杜如晦死讯,为之恸哭,辍朝三日。
钟意便是在往杜府拜祭之后,踏上了往银州去的道路。
连番降雨,路上泥泞不堪,马车行进困难,她索性弃了马车,身披蓑衣,头戴斗笠,骑着朱骓,同护卫们一同赶路。
到了石州境内,眼见银州在望,钟意不喜反忧,原因无他,这一路走来,洪涝比她想象中的还要严重。
上一次她往银州去,便是陈度护卫在侧,今次也一样,他叹道:“冬麦怕是都不中用了,雨水将好些屋舍都冲垮了,还有人在雨中淋着,老的小的都有……”
这是天灾,遭难的也绝不会是一户两户,官府即便有心,恐怕也很难即刻救助。
钟意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及至银州,天渐渐晴朗,她心里仍旧乌云密布。
钟意一行人不欲惊动官府,先找地方歇脚,又令人去打听陆实一家现在何处。
——陆实献上《农桑辑要》一事,皇帝曾着意降表表彰,银州刺史又是李政安排,想也会为陆家重新择选新居。
当日下午,钟意便见到了精神矍铄的陆实。
“因我一行人缘故,令老先生受此兵祸,”她歉然道:“委实愧疚。”
“居士不要这样讲,”陆实笑道:“往来操劳的皆是居士,我才是坐享其成。”
客套的话不需多讲,钟意又将皇帝褒扬之语一一说与他听,前番大雨,她无法赶路,驿馆却不受影响,早早送了消息过来。
即便如此,陆实仍旧听得仔细。
“老先生,”最后,钟意道:“这场大雨,是不是太过凶猛了?”
“确实,”说到此处,陆实面上笑意消失不见,忧心忡忡道:“我活了这么一把年纪,也只见过几次而已,每一次都酿成洪涝,真是天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