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仙——君子以泽/天籁纸鸢
时间:2018-09-10 07:49:03

  
  她向阿妮蛮隐瞒了事实,只说以前曾经见过阿妮蛮的父亲,等战乱平息,他们会带她去寻父。她低估了阿妮蛮渴求见亲人的冲动。阿妮蛮偷走了她的画,很快从军中打听到,这人画像上的人是叛军首领安禄山。阿妮蛮说要到敌军里寻找安禄山,劝他停战,但羲岚和河泰都觉得这样有点缺心眼,花了好大工夫才把她劝住。
  
  潼关是个易守难攻的险地,战栅连云高,飞鸟不能越,道路狭窄得只容一辆车通过,连挥动长兵器都甚是困难,堪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进驻此地,哥舒翰加重城防,坚固自守。天宝十五载正月,安禄山在洛阳称帝,嚣张挑衅,哥舒翰也始终保持当个没嘴的葫芦。安禄山随即派儿子安庆绪上前攻打,被哥舒翰军队轻而易举击退。于是,安禄山主力叛军徘徊在关外止步不前,足足五个月。
  
  五月初,哥舒翰接到敌军情报,说兵不满四千人,皆羸弱病残,疲惫不堪。看这情况,叛军似乎被他们的防御战拖垮了。他在高崖要处来回徘徊,见潼关外的桃林都开了花,夹着黄河古津,绚烂千树万树,心中却隐隐不安。这时,有个姑娘在身后说道:“只恐有诈,元帅三思。”
 
 
 
 
 
 
 
第30章 第十三幅画 渔阳弄(二)
 
  
  回头一看,只见羲岚轻摇羽扇,也站在崖边,头戴幞头,脚穿翘头靴,看上去有几分帅气,眼睛却是一汪弯弯的清泉,澄澈得不容置疑。哥舒翰道:“裴娘子何出此言?”
  
  “久战兵乏是自然,元帅有所顾虑可以理解,但安禄山理应更加焦虑。”
  
  “何以见得?”
  
  “叛军自范阳出师,远征至此,兵贵神速,粮草和人心都禁不住如此干耗。安禄山的叛军还有大半是唐军,现下他们助纣为虐,拖得越久,军心越不稳,极易被煽动发生内乱。”说到此处,羲岚用羽扇指了指陕郡的方向,“若元帅是叛军,会将自己的孱弱军队暴露在那种地方么?”
  
  “不会。”
  
  “羲岚笃定,此乃伏击之计。”
  
  哥舒翰目光变得清晰了许多,击掌道:“裴娘子言之有理,我险些糊涂了。我们有潼关为天然屏障,如有神助,万万出不得关。来人,传令下去,加强防备,闭关死守,拒不出关!”
  
  当日起,哥舒翰临时炒了幕僚,把羲岚叫去与他共图擒贼之计。羲岚想出各种装神弄鬼吓唬敌军的套路,哥舒翰拍案叫绝,说若能打败安禄山,那可真是古有淝水赤壁,今有潼关桃林。羲岚也分外开心,与他约好待凯旋班师,一定共饮三百杯,不醉不归。哥舒翰笑说,那老家伙我恐怕得先归。
  
  计划是美丽的,现实是悲催的。不管哥舒翰与羲岚的兵书如何计划周全,都顶不住天子一道敕书。朝廷接到敌军消息后,李隆基下诏命哥舒翰立即出兵,收复洛阳。接到敕书哥舒翰脸都白了,忙上书回奏解释缘由。是时郭子仪、李光弼在河北击败史思明数次,接连传来捷报,也支持哥舒翰坚守不出一策。李隆基摇摆不定,杨国忠却气得吹胡子瞪眼,觉得哥舒翰是为图一己之利才拒不出战,硬用三寸不烂之舌,让李隆基相信哥舒翰是个庸臣,胆小自私,老不中用。李隆基一连派遣使者四下潼关,催哥舒翰迎击安禄山叛军,哥舒翰装了四次尸体。
  
  六月初,常山颜氏兄弟也起兵反抗安、史叛军,周围州郡大受鼓舞,随之响应,因而断了叛军北回的后路。哥舒翰闻此激动万分,想着安禄山这狗贼死定了,正欲再度上书朝廷,使者却第五次来潼关传诏说,若元帅再度抗旨,拒不出兵,诛灭三族。羲岚在账外听见,吓得扇子落地,羽毛乱飞。哥舒翰捶胸痛哭道:“豺狼入京,我大唐命数已尽啊!”
  
  初四早,羲岚在潼关山崖上往下望,见哥舒翰出兵十八万,幡旗蔽日,刀剑如林,浩浩荡荡地往灵宝西原去了。日落时分,远处硝烟滚滚,烈火熊熊,绝望的哭号声连在山崖上都能听见。阿妮蛮也看着远处交战的方向,有些期待地说道:“那边杀得如此激烈,是我们赢了吗?”
  
  若“我们”是指你亲爹那边,那你说对了。羲岚心中这样想,却只是转过头去,西望长安的方向,长而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哥舒翰星夜狼狈逃回,西渡黄河时,身后只有残兵百骑。因士气衰落,又伸手不见五指,唐军辎重人马纷纷翻落入潼关外的战壕,眨眼工夫把战壕填成平的,后来的兵卒踏着同僚的尸体躲回潼关。十八万大军,最终只剩八千人,潼关外的桃林也被血染得一片斑驳。
  
  或许是国破山河在令人不禁感伤,羲岚白日在军营中鼓励残兵败将,遣人为他们疗伤送药,到晚上一个人躺在枕上,却辗转难眠了一个时辰,才沉沉睡去。她做了无数个凌乱的梦,每一个都与前世有关,她在梦里到处寻找逸疏,大半夜却连他的背影都无缘一见。最后一个梦里,她总算见着了逸疏:他们回到了摇光山,一起坐在三千仞的山崖顶,眺望一轮金日,万里云海。她靠在逸疏肩上,逸疏握着她的手。她轻轻说,若是能一世如此,那该多好。现在有点后悔当初走掉了么。
  
  逸疏说,岚岚,我离开摇光山是为了保护天下,也是为了保护你,所以不曾后悔过。若是一开始便有这样的结局,我也不会考虑离开摇光山。我们生同衾,死不同穴,虽然结局不算美满,但你我到底是一世夫妻。若不是我元神已经耗尽,再无转世机会,我一定会在千百个轮回中寻到你,与你再生生世世恩爱到白头。
  
  她紧紧拽着他的胳膊说,你别吓我,我先说我是吓唬你的。当年在红莲之火中,我没有把自己彻底烧掉,我转世了,你可千万要来找我。
  
  逸疏笑了笑说,我们岚岚总是如此聪明,会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可惜我没你聪明,有些死心眼,所以说啊,我永远斗不过你。
  
  她急得哭了出来,说她错了,请他留下来。他擦去她的眼泪说,负心人原本是我,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你道歉,只会令我更加自责。可惜世事如此,我们谁都无法改变历史。我的时间不多了。来,让我再抱你一会儿……
  
  数千年来,前世今生,她忘不了曾经无数个日月中的斜倚熏笼,孤灯长夜。等了这么久,只是期待每天能多看他一眼。多少次强颜欢笑,也只是期待看他的日子能长一点。她等得实在太久太久了,久到已经忘记她最初是想等到什么。
  
  她靠在他的怀里,连哭泣都不敢有所动静,生怕身体轻颤也会令他烟消云散。在梦里,她也知道这只是一场梦。她希望夜再久一些。只愿长眠梦中,永不复醒。可是,不管她如何小心翼翼,他终究还是化为一缕轻烟,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在梦里好像过了三千年,但一个翻身羲岚睁开双眼,发现外面天都没亮,枕头倒是湿了大半。她点了烛台,磨墨准备写信给逸疏,可是墨中混了残泪,稀得无法题字。她本想再磨一些,转念一想,鸿雁游鱼,山长水阔,即便写好了信,又能寄到何处?
  
  梦中她似乎回到了少女时代,因而有些娇气爱哭。这会儿她清醒了,觉得情绪很平静,想哭也哭再不出来。她放下笔,望着营外山南山北花开,千里万里月明,忽然发现,原来大唐江山未变,还是开元盛世的样子;镜中朱颜也未改,还是八年前的样子。可是,不管是江山还是人,都一夜间老了。
  
  五日后,潼关失守。据闻哥舒翰退回关西,依然在驿站张贴告示招揽失散兵士,想重夺潼关,却被另一唐军逼迫卷甲投降安禄山。哥舒翰宁死不从,被对方用马绑腿拖向洛阳,后生死未卜。
  
  长安一片混乱,百姓听见安史大名都会吓得抱头鼠窜。往日“千官雁一行”的大明宫外冷冷清清,李隆基在高公公等人的护送下去上朝。这一路上,他想起儿时祖母对自己聊起太宗皇帝统治下的大唐,想起神龙政变中皇叔逼祖母退位时祖母脸上的沧桑,想起自己与姑母联手诛杀韦后……那一年他二十七岁,父亲禅位,他在太极宫登基称帝,心中一腔热血难以平复。这一路走过来,他踏过了多少故人的积尸鲜血,见证了多少血亲的生死离别。上有九凤回日之青天,下有卧龙盘旋之疆土,千千万万蒸黎苍生都在亲眼见证,他成了大唐皇帝。从此以后,他要励精图治,在悠悠青史中翻开最壮丽的一页。
  
  直至潼关失守前,他都觉得开元年间的盛世依旧历历在目;初遇玉环时那惊鸿一瞥,也不过昨日之事。直至坐上龙椅,看见上朝的官员只有三人,他们还是规矩地下拜喊着“吾皇万岁”,声音微弱难闻。如今即便是以身殉国,在地下遇见陈后主,怕都无颜提及《玉树□□花》。
  
  人生不过一场大梦。李隆基如梦初醒。
  
  乙未日天未亮,在陈玄礼整编的六军将士护送下,天子带着杨贵妃姐妹、皇子公主、杨国忠、高力士等近侍逃出了延秋门,向杨玉环老家川蜀之地西行而去。法驾方才西出都门百余里,至马嵬坡,六军将士突然止住不前。大家都心知肚明,安史叛乱并非安禄山一人之过,与杨国忠从中作乱脱不开干系;潼关失守也并非哥舒之过,而是杨国忠谗言之过。本来众人对他就心存怨恨,这一路上他们饥疲不堪,杨国忠还保持一贯作风,趾高气扬、指手画脚,引爆了众将士心中的□□。他们把杨国忠围起来,说没有食物,让丞相自己看着办。杨国忠吓得心胆俱裂,屁滚尿流地逃了。不知谁碰巧在军中大喊了一句:“丞相欲与胡虏同反!”将士们全部冲过去,把杨国忠乱刀砍死,把头用枪挑刺在驿站口,其余部分剁成肉酱。
  
  将士们把姓杨的男男女女都杀了个干净,但这些不够解恨,犯驾才解恨,他们把仇恨的目光指向了贵妃娘娘。高力士劝诫天子,让他赐死贵妃以稳定军心。李隆基觉得一切都是他的过错,杨玉环并没做错什么,无论如何都不愿意,说你们要杀便杀了朕。众将士沉默了,陈玄礼带头说,那请陛下承诺永远不与杨贵妃见面,并昭告天下已赐死贵妃,我们便可接受不杀她。李隆基松了一口气,与杨玉环依依惜别后,派遣一行人护送她去了东瀛。
  
  马嵬坡兵变后,天子继续奔至蜀地,太子北上灵武。王室前脚离开长安没多久,安禄山叛军后脚赶到。天宝十五年六月,长安沦陷。裴侨卿一家人收拾好行囊,准备也奔赴灵武投靠太子。临行前他们一家去桃源,准备接祖母逃离战乱,但祖母卧病在床,没有精力跟他们折腾,只笑着摸摸羲岚的头:“你放心好了,祖母这地儿隐蔽,连点人烟味儿都没有,豺狼是嗅不到的。再说,即便他们找到我,杀个没用的病老太婆,恐怕他们还嫌钝了刀呢。”
  
  羲岚握住她的手,愁眉不展道:“可是,祖母,您的身体……”
  
  窗外没了桃花,只吹来一阵果实累累的清香。此间与世隔绝,恍若仙境,跟陶公笔下的秦人桃花源无甚区别。祖母虽然身体虚弱,神情却分外安详:“放心好了,祖母命长着呢,不会有事的。”
  
  她说得如此笃定,令羲岚一时分辨不出是真是假。见羲岚还在犹豫,祖母道:“岚儿,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皆有命数,不必如此计较。然而,人与草木到底不同,因为人有信念。信念越强的人,活得越有意义。”
  
  羲岚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祖母道:“自从你祖父仙逝,我每日都想着他,却鲜少梦见他。近日,他频频招我。或许是因为我想着、念着、熬着了千万遍,他便真的来了。”
  
  羲岚眼眶红了:“祖母……”
  
  “记得祖母的话,多想开心之事,少想不幸之事。惜今朝,盼明日,你这一生,都会很幸福……”
  
  祖母最终没能熬过这个晚上。听裴夫人说,祖母已经卧病好些年了,但心中一直记挂昏迷的羲岚,才忍着病痛煎熬下去。如今见外孙女恢复健康,她也算了结了一桩心事。羲岚知道,对祖母而言,终于牖下是一种解脱,但还是抑制不住伏在她老人家遗体边,哭了一整夜。
  
  为祖母操办了葬礼,羲岚心情很低落,没想到又迎来了一个噩耗:阿妮蛮趁羲岚一家人都在忙碌之时,偷偷溜到叛军阵营,想找安禄山谈判,却被叛军怀疑是唐军派遣的细作,把她打了一顿赶了出来。她遍体鳞伤地躺在长安街头,甚至还没找到一个落脚之处,便被一个蒙面人行刺了。得知消息的羲岚带着河泰去寻她,发现她气息奄奄地躺在血泊里,只剩了最后一口气。羲岚蹲下来想驮她,一个青年却抢先挡在她面前。青年二十六七岁,生着一双凌厉的吊梢眼,额心有一枚深青色的仙印,头戴冲天雨神冠,一身水青战甲银光逼人。
  
  有了前世记忆,羲岚认出他的相貌,担忧道:“河泰,你的处罚期未满,现在化为人形,是会折寿的。”
  
  河泰却无一丁点儿在意,急得脸都白了:“阿妮蛮,阿妮蛮,你还好么?你别大声说话,我现在便为你治疗。”可他刚凝聚了水光在手,阿妮蛮便推开了他的手,一只手按在胸前,紧紧压着鲜血淋漓的伤口:“谢雨神郎君相救,可我的情况,我知道……救不活,反倒会害得郎君遭受天谴,莫试了……”
  
  河泰惊愕道:“你……知道我是谁?”
  
  “我虽愚笨,这么多年,多少也能猜出些……”阿妮蛮的脸脏脏的,但眼眸明亮,还是同他在曲江畔初见她时一样美丽。
  
  “那你也该知道,我这人脾气臭,若置你于不顾,连我都会嫌弃自己!”
  
  河泰不管她挣扎,只想要救她。可她确实命数已尽,他又有天谴在身,不论如何施法,都是杯水车薪。最后,他抱着她的头,红了眼睛,勃然大怒道:“我还是什么雨神,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救不了!!”
  
  阿妮蛮口中涌出鲜血,声音也越来越虚弱:“没事……即便我活着,今生我们依旧无缘。可是,你是仙人,告诉我,人是不是……可以有来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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