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仙——君子以泽/天籁纸鸢
时间:2018-09-10 07:49:03

 
  “……我也不是十二岁。”
 
  “失敬。小娘子原是幼学之年。”
 
  “你见过长这么高的十岁孩童么……我们能否不聊岁数,不是在谈论你的事么。”
 
  “也是。那小娘子在同龄孩子里,可是最高的?”
 
  “……”
 
  这时,一个小姐妹的声音传了过来:“羲岚,羲岚,你可在此处?”
 
  “我在。”
 
  看见亭台拐角白梅树下友人的裙裾,裴羲岚便与邢逸疏擦身而过,想迎上去。但脚下似乎有什么突然横出来,把她绊倒。她踉跄了一下,身体晃了晃,眼见自己的脸便要啃到了地上,她吓了一跳,大展双臂抱住就近的东西,盼稳住身子。同时,手臂却被一双强而有力的手抓住。她尚处于震惊之中,便听见他在耳边低声道:“小心。”她回头抬起脑袋一看,邢逸疏离她如此近,眼中有难言的温柔,手上却小心翼翼又坚定地把她身子扶正。
 
  裴羲岚猛地抬头一看,发现眼前的景象,只剩了满树梅花和邢逸疏近在咫尺的脸。他长眉如画,眼角含笑,碧眸如夜月池水,肤色莹白正如梅花。梅香疏淡,不在花蕊,不在花萼,似自他骨中渗出。而她正跟一与人磕到底的溺死王八一样,牢牢黏挂在他身上。刹那间,周围的华灯都成了云雾,坊外的叫卖声都已灰飞烟灭。她感觉自己的心都快从喉咙里跳出来了。只听见又两声呼唤响起,那白梅树下走出几个妙龄少女,个个都倒抽一口气。
 
  郑蕙到:“裴羲岚,你你你,你在做什么?你疯了吗?这成何体统!”
 
  裴羲岚恼道:“邢少师,你故意绊我!”
 
  邢逸在她耳边低声道:“公主若拟邀君宿,挂却玉臂系驸马,这还真算无数男子梦寐以求的好事。”
 
  她就说了那么一句玩笑话,他可以记仇到这般程度。裴羲岚决定去吞一两□□压压惊。
 
  这时,另一个小娘子也不可置信道:“羲、羲岚姐姐啊,你们这是……”
 
  “哦,你们误会了。”邢逸疏颇有风度地把裴羲岚扶好,“适才不过意外,我对十岁的小姑娘只有兄妹情,可绝无半点他想。”
 
  郑蕙惊呼道:“裴羲岚,你还隐瞒自己的真实年龄!你竟谎称自己十岁!”
 
  裴羲岚淡定道:“我若真对邢少师有非分之想,为何要说自己只有……”
 
  那小娘子道:“咦,羲岚姐姐,我今年都十四岁了,你怎么可能只有十岁?”
 
  但她话未说完,邢逸疏微微愕然道:“原来裴小娘子不是十岁。”
 
  郑蕙道:“这下你有什么话好说的!”
 
  裴羲岚深深吸了一口气,微笑着看了一眼邢逸疏,微笑着摇摇头,道:“并没有。”这个上元节和她想象的有点差距,她表示心情很平静。就让这一日变成过眼云烟吧。
 
  事不遂人愿,过几日裴羲岚又遇到了过眼云烟。她再一次跟裴耀卿去上朝,到大明宫里长长见识,在丹凤门登记名册时,瞅见城门侧偏僻处站着个醒目的背影。青年背对他们而立,身形修长,着装一丝不苟,头戴进贤冠,身穿紫色广袖长褥,袍子云烟般覆下。
 
  看见他这身打扮,裴羲岚想起小时分不清文武官的区别,于是她写了一首诗助记:“文吏进贤帽,武将笼冠耀。胡风卷西京,遍地窄袖袍。金珰难再辨,唯有膝下瞧。将军踩络鞮,丞相靴头翘。”即是说,当朝文武卿士服饰通用,而冠冕不同。若是下了朝换上近年流行的胡服,鞋履穿着也保留了各自的习惯。武官爱马靴,干净利落;文官往往长袍垂地,穿翘头履,可防被绊倒。
 
  裴羲岚指了指那青年道:“叔叔,那人看着年纪不大,居然身着紫袍,可是一品权臣?”
 
  “那是邢少师。”
 
  裴羲岚愣了愣,探了脖子想看个仔细,没看见邢逸疏的脸,却发现他前面还站了个姑娘,只是方才被他挡住了。那姑娘脑袋深深埋下,耳根到脖子全都红了,看打扮也是身份尊贵之人。她从袖中拿出一个香囊,怯生生地递给邢逸疏。她说了什么,裴羲岚没听到一个字,但她稍微一抬头,裴羲岚便再次愣住。那可是太常卿家的掌上明珠,上元夜还跟她们一同出行,不过她温婉寡言,裴羲岚都没跟她说上几句话。看这架势,她似乎是在对邢逸疏示爱?可是,邢逸疏连手都没伸一下,便对她作揖婉拒。他才说了几句话,太常卿小姐已红了眼眶,把脑袋埋得更深了。
 
  见裴羲岚一脸好奇地往那儿看,裴耀卿道:“这年头长安的风气和我年轻时完全不同,小娘子们都奔放得很,因为邢少师不见任何媒人、无意娶亲,她们便直接来此处拦下他。示爱的千金不止这一个,以后有得你看的,先进去罢。”
 
  这一日裴耀卿来得较早,便带着裴羲岚在集贤院与众臣等候天子早朝,顺带帮她长长见识。朝臣们这是第一回在集贤院中见着姑娘,还是裴耀卿的侄女,都觉得甚是新鲜,唯独一个大臣坐在角落里长长叹气。另一大臣道:“赵公今早都叹了十七口气了,何故如此悲哀?可是因为陛下近日的旨意?”
 
  赵公叹道:“陛下圣恩有何愁的,无非是因为烦心闺女的事。”
 
  裴羲岚想起父母曾聊过赵公家事,他原是杭州人士,杭州人家生孩子喜欢种树,生儿种榉树,意为中举;生女儿种香樟树,出嫁时砍了树做陪嫁锦箱。因此,倘若媒人经过,闻到香樟的味道,再瞅瞅樟树的年纪,就知道了女儿芳龄几何,再去找有榉树的人家说亲。如此说来,赵公家里那棵树如今是绿树成荫子满枝,好生粗壮,好生肥美……
 
  裴羲岚也被家人催了亲,颇懂赵千金的苦,于是也跟着在心中叹气。一位年轻臣子道:“烦心闺女的事?”
 
  赵公不语,他的挚友反倒开起了玩笑。听他们聊了一阵子,裴羲岚大概懂了个七八成:现在在长安的上流社会中,诞生了一个叫做“长龟会”的神秘组织。所谓长龟会,既是指“在长安地区想要嫁给长安头号金龟婿而形成的嫁人协会”。会友人数颇多,赵公的闺女前不久也成为了其中一员。会友和会友之间有激烈的竞争关系,各方争霸,相互牵制,打持久战以消磨彼此实力,若谁先放弃,谁也别想见到明日的朝阳,也就是邢少师。如果有人能在众多会友中冒头露强,其余会友则会转化身份变成“嫁友”,大行合纵连横之术,把那个胜出者密谋干掉,再恢复到各方势均力敌之状。
 
  当然,以上都是裴羲岚按照父亲的才子思路归纳总结加联想杜撰的。事实真相比较简单,就是赵千金单相思了。
 
  听见别人聊着这事,赵公不耐烦打断道:“莫提莫提。”
 
  说时迟,那时快,他话音刚落,帘子被童仆挑开,探进来一张青年的脸庞。桃瓣似花还似非花,落了他满袖袍。他在屋内扫了一圈,目光淡淡落在裴羲岚身上,又回到列位臣工身上。大臣们相互交换了个眼色,都瞅着那心急如焚的“岳父”笑。其中一位悄声道:“我活到了这把年纪,算是明白了何为贾氏窥帘,赵公,仔细你闺女。”
 
  赵公道:“我看是你要仔细你的盐酱嘴巴。”
 
  臣工们都起身唤着“邢少师”,向邢逸疏作揖。邢逸疏还礼后,裴羲岚望着他,先是一阵茫然,后笑得一脸不怀好意。他扬了扬眉道:“裴娘子。”
 
  裴羲岚只是挂了满脸笑,良久不语。是时玉树琼枝,烟笼华庭,桃花舞了满庭醉人胭脂,她与邢逸疏面对面地站着,一个身形纤细若四月柳,桃叶眉长;一个挺拔如菩提树,风裳水佩。真是好一幅才子佳人图。裴羲岚少女双颊粉扑扑,有八分顽皮娇俏,又有二分羞涩动人。众臣都想,果真这盛世长安,已经没人能顶得住邢少师这盛世美颜了。又一个小娘子在情海中淹成了一条死鱼,悲也,痛哉。
 
  然而,裴羲岚对他恭恭敬敬作了个揖,巧笑道:“见过金龟姑爷。”
 
  一阵冷风吹过,惊起寒鸦几只呱呱叫,然后是一片情景交融的沉默。虽然金龟婿这外号传遍了长安,但迄今还没人当着邢逸疏的面叫出来。终于,先前发话的年轻臣子憋不住“噗”的一声笑出来,带得其他人都跟着低声笑了。邢逸疏微微睁大眼,却不肯吃这闷亏,回笑道:“这名字某可担当不起。”
 
  “失敬。容我改口,郎君可是金龟爷。”
 
  “……我有名字。”
 
  “失敬。郎君原是龟爷。”
 
  见面他无表情地望着自己,裴羲岚舒展柳眉,背对所有大臣,对邢逸疏再度深深鞠了个躬,而后假装咳嗽,用手指拉开下眼睑,吐出舌头。看见邢逸疏的嘴角抽了抽,她觉得,和他相处还是有些愉悦。尽管邢逸疏有可能不太赞同这种观点。
 
  不过,不管他的身份看上去有多么真实,裴羲岚在心中都有关于桃花仙人的疑惑。要么是她脑子被门夹了出现记忆故障,要么就是他在含蓄地羞辱她的脑子。既然他不肯承认,她再追问,也只会打草惊蛇,不如在背地里把这事查个清楚。于是,她在国子监小伙伴儿、家人、朋友、长辈处旁敲侧击打探邢逸疏的消息,但听来的大部评价都令人有那么些绝望。众人口中的邢逸疏有爹有娘,有根有底,有头有脸,出身高贵,内敛儒雅,广交益友义气重,腹中贮书一万卷,是个坦荡荡愿为朝廷做贡献的王孙公子。除了一旦投入工作便会废寝忘食,导致身子有些清瘦,没听任何人说他一个字不好,完美得连蜘蛛精都别想在他身上勾出根多余的毛来。也是,连面对艳妆胡姬的热情他都能说不约,恐怕很难让人找出破绽。想到这里,裴羲岚眼睛一亮——对了,胡姬,说不定在酒肆里能找到点线索。
 
  重新回到上元夜去的酒肆门口,裴羲岚还未来得及开口问话,便见一道影子横冲直闯而来。她闪了一下,却还是和那人撞了满怀。扶住彼此站稳,发现那是一个胡人女子,高高的鼻子拱着丝绸面纱,双眸明媚如星。两人对望,都愣了一下。身后传来男子喝斥的声音:“蛮夷妇人敢走,爷便让你这辈子都再跨不出长安城门!”
 
  “郎君救命!”胡姬拽着裴羲岚的袖子,用不标准的汉语说道,“他们想要轻薄我!”
 
  这个女子比裴羲岚高出半个头,用这样娇弱的姿势抓着自己,裴羲岚有一种人微任重的自豪感,对旁边的仆人道:“看看是怎么回事。”
 
  仆人正欲过去打探一番,粟特博士却已过来,冲他们摇摇手:“郎君使不得,这些个人得罪不来,我看您还是别插手管这事了。”
 
  “何以见得?”
 
  “他们都是贾昌的人,惹怒他们,恐怕日后要吃不了兜着走。”
 
  论家世,裴羲岚必然比那贾昌有来头,可天子不仅爱马球,还爱斗鸡。宫内设有鸡坊不说,李隆基甚至组了个六军小儿专门训练斗鸡,其规模之大,有五百余人,上元节早晨紫宸殿那么多公公围着斗鸡转便是个铁证。贾昌是这六军小儿的头儿,是个年方十三的神鸡童,圣人简直视他如己出。因而民间有诗曰:“生儿不用识文字,斗鸡走马胜读书。贾家小儿年十三,富贵荣华代不如。”
 
  踟蹰之间,那几个斗鸡郎已围过来,拽着胡姬的胳膊往里拖。胡姬悲鸣一声,使尽浑身解数想要挣脱,场景简直精彩。裴羲岚想了想,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一种高尚的品质,但高尚多了,父亲就会知道她来了酒肆,还为了个胡女去砸贾昌的场子,接下来的事难免高尚不起来。有了深刻的觉悟,她平了平心中的气儿,掉头就走。胡姬眼中闪过诧异之色,泪眼汪汪地抓住裴羲岚,凄声道:“郎君说得没错,那贾昌市井儿确实是个狗鼠辈!可你别管我了,他们势力大得很,你先逃命吧!”
 
  汉语说得不怎么样,骂人倒学得头头是道。胡姬一边叫人逃命,一边胳膊拽得也忒紧。只能说,这些个特殊职业的娘子,不但是艺术家、文学家,还兼职武术家、军事家,日后在心理学界也会有所作为。
 
  裴羲岚还算镇定。看来,她注定要当一个高尚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洛薇:“……羲岚在人间这么小的吗?”
 
羲岚:“你这个萝莉有什么资格说我?”
 
洛薇:“是少女,少女,什么萝莉!”
 
羲岚:“那我也是少女= =。”
 
青寐:“……”
 
逸疏:“年龄是青寐的痛处吧。子箫喜欢姐姐?”
 
子箫:“哥屋恩。”
 
 
 
 
 
第8章 第四幅画 净胡沙(一)
  主子被骂成狗鼠辈怎么得了,岂不是把斗鸡郎们的尊严踩成烂泥。他们放下胡姬,纷纷围了过来,其中一人铜铃眼圆瞪,活生生的像他们养的雄鸡:“你这妇人,活得不耐烦了,敢骂我们贾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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