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咬咬牙,说:“按照族训, 未来一年我将以你为师, 向你学习武技与魔法。作为我的师父,你可以向我要求一切我做得到的事。”
——没错,剑圣一族之所以千年来始终屹立在武学巅峰,就是因为他们族内这条逼得所有人奋勇向前的规定:凡与人比斗者, 败者需拜对方为师,诚意向对方取经,且必须遵从对方一切指示。
这是何等坑爹的族训!陆西明拼死拼活爬上族长的位置,就是为了从此再也不用拜别人为师,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然而他竟然又输了……刚走出剑圣族地域,第一次和人比斗,就输了……他不得不怀疑剑圣族到底有没有族内老头儿们自夸的那么厉害,什么尖晶大陆第一,该不会都是几百年前的老黄历了吧←_←
可恶!早知道他就不管闲事了!现在人是救下了,却把自己搭了进去。
陆西明郁闷地看了一旁的那对姐妹一眼,两个女人正眼泪汪汪地跪在地上,感谢他出手相救的大恩大德。
……算了。“日行一善”也是族训。就当他这次比较倒霉吧。
陆西明对她们摆了摆手,示意她们快走,然后抬起头来,看着他现在的奴隶主……哦,是师父。
陆西明:“我看您面有倦色风尘仆仆,不如先去最近的城镇,找间酒馆稍事歇息?”
他想分散蓝衣人的注意力,不让他继续找那对姐妹的麻烦。
蓝衣人似乎看出了他的盘算,掀了掀唇。他没再看那对姐妹一眼,但也没理会陆西明的建议,径直朝西北方向走去。
……那个方向上,可只有一片荒无人烟(充满怪物)的戈壁滩啊。
陆西明十分不情愿,但他现在已经是奴隶……徒弟了,自然师父去哪里他就去哪里,没有挑剔的份儿。
蓝衣人走的速度不快,陆西明很轻松地跟在他身后——只是身体轻松而已,心情可是非常沉重的。
月升日落,月落日升。陆西明就这么跟着蓝衣人走了三天,期间彼此一句话都没说过,倒是各自砍死了无数异形怪物——陆西明还是第一次知道,剑圣族用来训练族内子弟的惊险戈壁滩,竟然无用到这种地步,蓝衣人挥挥衣袖,怪物灰飞烟灭……
就算再不济那也是我们族里的怪物!我们养的!你以为养这些东西容易吗!它们都要被你灭族了啊!你是魔鬼吗?是来挑衅剑圣族的吗!!
陆西明十分恼火。更恼火的是他还不能说什么,不但不能说什么,他还要助纣为虐,和蓝衣人一起欺负弱小可怜又无助的怪物。
这族长当得太憋屈了!什么必须拜胜者为师的破族训,废掉算了!立刻启动族训修改程序!
就在陆西明准备揭竿而起的时候,蓝衣人终于说了这些天来的第一句话:“你一直跟着我,究竟想干什么?”
陆西明:“……”
……
陆西明用很长一个故事(族内口口相传的传说),去向简耽解释自己必须拜他为师的理由。
没错,蓝衣人就是简耽,关于这点,陆西明是很久以后才知道的,知道后他又喜又悲,喜的是输在统治着整个尖晶大陆的男人手里,也不算太丢脸;悲的是他输给简耽的可不是政治手腕,而是武技。
原以为自己独孤求败,结果刚出山就被对方轻轻松松按在地上踩,有什么比这更消磨人自尊的呢。
陆西明后来又和简耽打了三次,每次都是惨败。在那之后,他就彻底老实了……
不就是给人当徒弟么,当他还穿着开裆裤的时候,族里个个都比他强,他都数不清自己认过几个师父了,反正这些师父后来都倒过来喊他族长。
族长最强!
最强的剑圣族族长,今天也在努力劝说简耽大魔王不要倒行逆施自取灭亡。
陆西明:“你能当上皇帝,说明你气运非比寻常,但你治国的手段总是这样血腥,终有一天气运会被你消耗殆尽,到时就是你的死期了。”
剑圣一族里带个“圣”字,不单是因为他们在剑道上厉害,更因为他们修长生,讲因果,述轮回。
过去一年里,陆西明可以说日日都跟在简耽左右。简耽上山他就给他开道,简耽下海他就帮他分水,简耽要回去当皇帝,他也跟着去了离乡万里的皇城。
因为这数个日夜的朝夕相处,陆西明现在十分不忍心简耽未来惨遭横死。另一方面,作为守护尖晶大陆平衡的剑圣一族,他也有一份责任在身,平日里他总是对简耽能劝则劝,不指望他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哪怕能让他手里少一条人命都是好的。
但简耽哪里是听得进劝的人呢。平时他都对陆西明的话都是左耳进右耳出。
他只是无视陆西明,而没有直接杀掉这个喋喋不休的少年,已经令所有熟知他脾性的人意外了。
而今天,这份意外似乎更多了点。简耽竟然真的听了陆西明的劝,放过了那两百名战俘,没有就地活埋,而是着他们去苦寒边疆修筑城墙。
陆西明都感动得快哭了。这么多天他苦口婆心,总算有了一点效果。
当天夜里,陆西明来向简耽辞行。
他踏进那座独属于王者的宫殿,发现桌上已经摆了一壶酒,两只酒盏。
简耽就坐在桌旁,淡淡地斟了一杯酒。“来了。”
陆西明这才知道,原来记得一年之期的人,不止他一个。
那一晚,他们都喝了许多酒。直到月落西山,他终于起身告辞。
临行前,他特别认真地对简耽说:“你命里有个死劫,但目前看来,劫数尚可化解。多做点善事吧,你已经是尖晶大陆最有权势的人了,有什么看不开的事,把心胸敞开些,笑一笑就过去了,别总想着诛人家九族。”
他想说的话就这么多了。言尽于此。也没指望简耽全听进去,甚至没指望简耽能应他一声。
但简耽说话了,而且说的是从来没透露过的内幕,他说——
“过去数年,我一直都在寻找破开虚空的办法。”
陆西明回身,惊讶地看着他。
胧月之下,帝王的面庞也染了一层淡淡的辉光,冷清,又带了几分白日里没有的柔和。
简耽:“我想破开虚空去找一个人。为此我寻访了诸多仙山,探访了无数的奇人异士,但他们没有一个人能助我得偿所愿。
听说剑圣一族修炼到极致,能分星碎月,踏破虚空,三千世界,任意遨游。你是剑圣一族的族长,你觉得你用多少年,能做到这一点?”
一开始,陆西明为他话里的信息量所震惊,回过神来,他便从简耽的话里捕捉到了令他不快的信息。
陆西明:“你允许我留在你身边,为的就是将来有一天我能为你打开弦理之门?”
弦理之门,剑圣一族的古老传说里,只要打开它,能够通往无病无灾充满喜悦的异世界。然而弦理之门无形无色,无影无踪,没人知道它在哪里,更没人知道要如何找到它。
一丝怒火在心中升起,陆西明想到自己当初还傻傻地愿赌服输,现在看来,根本是简耽早有预谋,才会用那对姐妹做引子,诱自己与他争斗,最后让自己拜他为师,为他所用。
陆西明冷笑:“要让你失望了,剑圣一族已经几百年没人找到过弦理之门。”
简耽:“几百年……也就是说,几百年前,曾有人找到过,他用了多长时间?”
陆西明按捺情绪,冷冷地说:“族中记载,第一代剑圣,年仅四十,踏碎虚空。”
简耽转了转酒杯:“四十岁……”
他饮下醇酒,微微一笑,“那么,我三十五岁的时候,怎么着也该比他强了。今年我三十,看来不用等太久。”
陆西明:“……”再留在这里绝对会被他气死!
骄傲的少年拂袖而起。
在他身后,年轻的帝王轻声道:“多谢。”
陆西明微微一僵,却没有回头,昂首阔步,离开了宫殿。
他离开皇宫,离开皇城,一路向西而去,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故乡,白灵山。
数月不见,白灵山上风景依旧,而戈壁滩上的怪物们,也都诞下了新生命。
陆西明在山间住了两个月,然后再度下山。
作为剑圣族的族长,他不能久居族内,必须满世界乱走,维护大陆平衡。先前他被某魔王所误,外出一年,都不曾完完整整地看过尖晶大陆的样子。现在他要补回来。
一年。
两年。
三年。
四年。
陆西明再也没有去过那座位于大陆最北端的皇城,也再也没有在任何一个地方见过简耽。
明明生活在同一片陆地上,但他们就像两条不相交的平行线,永远完美地错过彼此。不知这是天意,还是人为。
第五年。
陆西明终于遇见了简耽。
那是在一间他们曾经资助过的酒馆,最角落的位置里,桌上放着一壶冰凉的酒,桌旁坐着一个落拓的人。
简耽。
陆西明几乎不敢相信那是简耽。他的气质看起来变了那么多。
那个曾经不可一世,任何时候都要傲慢地抬着头的男人呢?
陆西明走了过去,在他对面坐下。
简耽慢慢地抬起了头,看向陆西明。他的眼神像是注视着他,又像是穿透了他。
三十五岁,正当盛年的男人,鬓角却已泛起了霜白,眼角刻着对人生反复失望后留下的痕迹。
他对着陆西明,淡淡道:“你相信这世上有神吗?”
这世上,有千千万万个人,会在人生最苦难的时候,变成最虔诚的信徒,祈求那不知是否存在的神灵大发慈悲,对他们伸出援助之手。
但那些人里,不该有简耽,不会有他。
因为他根本不是那种人。在陆西明的认知里,如果简耽在独木桥上与神狭路相逢,神是需要让道的那个。
他就是这么个傲慢又骄傲到极点的人。所以他做事随心所欲。他不怕因果,不畏天诛。
陆西明盯着他:“你想做什么?”如果这世上有神,你想做什么?
简耽看着杯中的酒。慢慢地,他将它喝了下去。
陆西明五官多么敏锐,立刻嗅到空气中一丝异常。他震惊得差点跳起来。
“你受伤了?!”谁能伤得了你?这世上还有谁能伤你?
简耽没说话。
空气里的血味渐渐消散。阴冷的酒馆里泛着一股淡淡的霉味。
“我听说,玄国有神明。”终于,简耽开口,“我想会一会他。”
陆西明皱起眉头。“玄国有神明只是民间传闻,从未有人见过。”
简耽:“那么,我或许会成为第一个见到他的人。”
陆西明:“……你究竟想做什么?”
他心中十分不安,隐约有种糟糕的预感。
简耽太反常了。他气息紊乱,而他整个人透出一种……赌徒的味道。
陆西明:“是谁伤了你?”
他抿了抿唇,心中有些恼火,有些担忧,还有些他不愿承认的,对伤了简耽的人的愤怒:“我早告诉过你不要倒行逆施。你总是不听我的。”
简耽的眼神聚拢起来,他看向陆西明,看着他眉头紧皱的样子,忽然露出了一个笑。那个笑竟然不带一丝负面情绪,甚至称得上温和。
陆西明被他这个笑弄得有些无所适从,他将眉头皱得更深。
简耽:“你叫了我一年的‘师父’,我没教过你什么。这个你拿去吧。”
他从腕上摘下一个铜镯似的东西,递给陆西明。
陆西明惊讶至极。这是简耽从不离身的东西。现在他竟然要转送给他?
简耽见陆西明不接,便直接将铜镯放在了酒桌上,起身,慢慢地朝外走。
陆西明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依稀觉得,比起五年前,他清瘦了许多。
五年,他从十六岁长到二十一岁,只是长了些个头,看了些人世浮华而已;但简耽却仿佛走过了几十载春秋,整个人散发出一种繁华散尽后的寥落。
陆西明:“师父!”
简耽的脚步似乎顿了一顿,却没有回头。
酒馆里很快失去了那个清瘦的背影。唯有淡淡的霉味依旧漂浮在空气中。
哒哒的马蹄,驶过铺满青石板的街道。
半个月之后,全天下的人都听说了那个骇人听闻的消息:统治着整个尖晶大陆的南炎国皇帝,屠杀了玄国三千人,男女老幼,无一幸存。
又过了半个月,北方被称为“魔族后裔”的骷戮族,举族皆灭。据说灭族之人,身披玄衣,面貌极似传说中那位血腥无比的南炎大帝。
两个消息先后穿到陆西明耳中,第二个消息传到的时候,陆西明刚赶到玄国,试图与陆西明见上一面,结果扑了个空。
再三思量,陆西明决定直接去皇城,简耽总有回城的时候。
他要问问他究竟发什么疯!
然而,没等陆西明赶到皇城,南炎国的丧钟便响彻了尖晶大陆。
简耽死了。
南炎国的皇帝死了。那个用极恶镇压群恶,以血腥与酷刑统治大陆的帝皇,终于死了。
四境皆庆。连天象也来凑热闹,连着七天都是响晴,真正意义上的普天同庆。
简耽死后第七天,陆西明来到他的棺木前。
恨简耽的人有很多,但尊敬他的人却意外的也不少。简耽的尸身被保管得很好,没有出现被群起鞭尸的惨况。明天他的尸体就会下葬到皇陵里去。
陆西明隐藏了身形,站在简耽的棺木前。
人死后第七天,潜藏在身体里的最后一点灵气会逸出来,散入天地,直到那一刻,人才算是真死了,死透了。
陆西明等着简耽的最后一点精气神。他想知道简耽有什么遗愿。
冷月西悬。子时已至。
棺木里渐渐地冒出一股白雾,雾里混着点点金光。这股雾气漂浮在简耽的灵堂之上,凝而不散。
偌大的灵堂,众多的守灵人,只有陆西明看得到这股白雾,也只有他看到,随着这股白雾的出现,虚空里浮现出一道模样奇异的光圈,看轮廓仿佛一扇门,却没有实体,只有无数灿烂光辉从门的对面透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