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无数个夜里,陪伴她入睡的声音。
虫鸣和着人声,浪涛般地,渗透进了听者的心里。
投射在地上的月光,一点点地移动着。
房间里,低沉的男音渐渐低下去,最后完全静了下来。
张笑抬起头,看到了窝在躺椅里,垂着脑袋的女孩子。
他放下书,沉声道:“简小爱。”
过了两秒,简小爱迷迷糊糊地抬起头:“嗯?”
她脸颊泛着红,眼神朦胧,像只忽然被人抱出洞穴的小熊,懵懂又好奇地看着抱起它的人。
张笑沉默了几秒,然后定了定神,履行身为催眠师的职责,扬起手:“看这里。”
简小爱乖乖地看过来,眼神天真无辜。
她这个模样,真是让人很有逗弄她的冲动。
张笑稳住了,以坚定的职业道德精神,稳住了,没对他的病人出手。
“看着我的手,当我数到五的时候,你就走进了一座大森林里……”
……
冷月西沉。夜雾打湿了守在屋外的男人。
吱呀。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陆西明望了过去,看到张笑正从里面走出来,神情有些疲倦。
陆西明:“催眠结束了?”
张笑摇了摇头:“还在继续。我出来透口气。”
陆西明有些惊讶。“要持续很久吗?”
张笑看了看天上的月亮,然后低头,从衣袋里取出一盒润喉糖。
在一天有十个小时都在录音棚的那段时间里,他养成了随身携带润喉糖的习惯,虽然后来成为了“唐笑”,但这个习惯却一直没变。
夜深了,连虫鸣都变得若有若无。
张笑含了一粒糖,清清凉凉,感觉到喉咙深处的疼缓解了些,然后才叹口气,说:“你看什么时候天亮,什么时候就结束了。”
陆西明微微蹙眉:“催眠……原来是这么辛苦的事吗?”
他站在门外,起初一直集中注意力听张笑在说什么,但时间久了,也不免开始分神,到了后来,十句话里也就两三句飘得进他的耳朵。
他隐约有些印象,张笑几乎是在一刻不停地与简小爱讲话。如果不是他事先知道里面是在进行催眠,他一定以为那是两个人在秉烛夜谈。
“‘催眠辛苦’?”张笑露出一丝苦笑,“我在今天之前从来不觉得做催眠师有什么辛苦的。”
他看向陆西明,迎着对方有些不解的目光,说:“之前我催眠她,让她相信她走进了一座森林,然后我请她在这座森林里找个铺满鲜花的地方安睡。你知道她接下来‘看’到了什么吗?”
陆西明眨了眨眼,猜测:“森林里走出了一只熊?”
张笑面无表情:“比那还糟,她‘看’到了迁徙的犀牛群,浩浩荡荡地往她这边跑。”
陆西明:“……”
张笑:“我立刻催眠她离开森林,然后把她换到了一个飘扬着轻音乐的房间里。我告诉她房间里有一张床,她可以在上面睡,她却说她‘听’到床底下有手指刮骚地面的声音,她不敢过去。”
张笑:“我让她去湖边小屋,她说那里有水鬼。”
张笑:“我让她去豪华酒店,她说她看到了丧尸。”
张笑抹了一把脸,抬起头,沉重地看向某个监护人:“你以前给她讲床头故事的时候,她也会这样不断地挑战你的极限吗?”
陆西明回忆了一下,很诚恳地说:“我成为她的监护人的时候,她已经十三岁了。”
“所以你没有给她讲床头故事的机会。”张笑点点头,“你真幸运,老兄。”
陆西明除了同情已经没什么可以表达的了。
张笑吞掉了润喉糖,认命地转身回了小屋。
夜还很长。可怕。
更可怕的是,接下来还有六个夜晚。都要这般度过。
张笑第一次感受到了畏惧。就连简耽大魔王都没能让他感受到的事情,简小爱做到了。
加油吧!简小爱,你是天边最闪耀的那颗星!
月亮呲溜呲溜地落下去。
太阳哼哧哼哧地升起来。
翌日。
简小爱神清气爽地醒过来。
她伸了个懒腰,然后发现张笑就在她对面,坐在椅子里睡着了,细微的鼾声从他身上传出,像累极了的猫咪在打呼噜。
简小爱站起来,观察了一番,然后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又吹了一下他的头发……
男人一点反应都没有。
看来不是在装睡捉弄她。
奇怪……要睡干嘛不去自己房间睡?
呃,该不会,他就坐在这里,给她催了一整晚的眠?
这、这么辛苦的吗!
简小爱顿时有点心虚,还有点受宠若惊。
她左右看看,看到了自己的椅子下面堆着一条毯子,愣了愣,然后拾起来,披到张笑身上。
她望着那条毯子,心绪浮动。这毯子……昨夜是张笑给她披上的吧。
看了看窗外,太阳才刚刚升起来。她忽然又想到,如果不叫醒张笑,他一直屈在椅子里睡,醒来一定浑身骨头疼。
想到这里,她轻轻拍了拍男人的肩膀。
“张笑,张……咳,奇怪,嗓子有点疼。咳。”
“张笑……起来,回房里睡。”
“张笑。”
“张笑。”
“笑哥儿?”
“笑笑?”
“……笑哥哥?”
张笑的耳朵动了动,真的是动了动,把简小爱看得一愣。
醒过来的男人抬起头,迟钝地朝她看过来。
他眼睛下浓重的黑眼圈……超明显!
简小爱一下子笑出声。她从没见过谁只是通宵了一夜而已,就长出这么浓的黑眼圈,简直像被人用黛青色的炭笔描了一圈似的。
她一面笑,一面又有点心疼,轻声说:“辛苦了。回房间里睡吧。”
张笑静了几秒,似乎正在努力理解现在发生了什么事,然后他说:“哦,你醒了。”
声音有些沙哑。
简小爱点点头。
张笑:“很精神?”
简小爱柔和了眉眼。
“嗯。托你的福。谢谢。”
张笑站起来,一只手捞起昨夜那本读物,另一只手抓住她的胳膊,把她往屋子深处带,在简小爱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把她带到了床榻前,接着他手一推一松,她就跌坐到了床上。
张笑:“睡进去。”
简小爱有点懵:“我不困。”
张笑:“我困。请负起责任来。睡进去。”
简小爱静了两秒,无奈地往旁边让了让。
简小爱:“那你睡进去吧。我坐床边休息。”她的语气仿佛对待撒娇的孩子,“我看着你睡,可以吧?”
张笑似乎想了想——其实他什么都没想,一宿没睡的大脑里全是乱码——点点头,脱鞋,爬进了床榻深处,“咚”地倒下,一秒睡着。
简小爱无可奈何地看着他,然后伸手,把他丢在床边的书拾起来。
谁睡觉还带本书?做事这么颠三倒四,果然是睡迷糊了,根本没清醒呢。
封面的女英雄熠熠生辉,她翻开扉页,又接着往后翻了翻:密密麻麻的精灵族文字,只有寥寥几幅插画。
看不懂,果然看不懂。可惜她昨天听到一半睡着了,回头一定要问张笑这个故事的结局是什么。
转头,她看了看张笑,显然他已经睡熟了。
她站起身,张笑却忽然发出一声低哼。
简小爱僵住,慢慢转头望去,却发现张笑并没有醒,只是皱着眉头,似乎有点不安的样子。
“张笑……?”
男人没反应,皱着眉,仿佛陷在一个灰色的梦里。
……
张笑这一睡,一直睡到日头西沉才醒。
他刚醒,就要面对一日将尽,又要开始催眠简小爱的人生。
张笑真有点发怵,但发怵也得去做。
一天,又一天。
日夜颠倒的生活真会让人越来越疲惫。更糟的是为了保持催眠的强度,整晚注意力都高度集中,大脑过于兴奋,导致白天补眠时许多脑神经还一直在生理性地抽搐,不停地做梦。睡醒后超累。
张笑眼睛底下黑眼圈不停地加深。有一次催眠到一半自己先睡着了,幸好很快惊醒过来,当时简小爱已经在催眠世界里被一群吸血蝙蝠围住了,正向她的催眠师发出情真意切的求救声……
在张笑成为史上第一个被累死的催眠师之前,时间总算走到了第六天晚上。
夜凉如水。
张笑坐在他的专属座椅里,深吸一口气。
好!今天就是最后一天了!
振作!
他这么想着,然后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张笑抬起头,看到简小爱正笑眯眯地看着他。
简小爱:“坐这里干嘛,去睡吧。”
张笑怔了一下,视线落到她胸前。
简小爱怀里抱着一叠书,全是插图本。她准备今晚就这么看着插图撑过去,等明天“辉光”制出来,她就解脱了,喝了药水,想怎么睡怎么睡。
张笑猜到她在想什么,却不太赞成。万一你看着看着睡过去了,夜里发了噩梦,我这几天的拼死努力岂不付之东流?
张笑:“别闹了,坐对面去,准备开始了。”
简小爱不动。
张笑板起脸:“我不困……呵欠。”
简小爱用看魔术师现场穿帮的眼神看着他。
“……”无视掉刚才的失误,他继续辩解,“真不困,我睡了一个白天。”
“哦,只是睡的时间不对,现在很疲倦而已。”
“……”
张笑妥协。“好,不催眠。你走吧。”
简小爱把怀里那捧书往桌上一放,直接坐下了,一副“今晚我就是要赖在这里”的样子。
张笑盯着她。
简小爱翻过一页书,说:“红誓他们白天和那几个巡视使闹了一天,现在很累了。西明哥哥过敏,很早就睡了。”
所以她是不可能找他们秉烛夜谈打发时间的。一个人看看插图本,已经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消遣了。
张笑面无表情:“你可以回你房间里看。”
简小爱偏过头来看着他,有点诧异的样子:“你赶我走?明明之前你还非要我陪着你一起睡来着?我不肯你还要生气。说我害得你一夜没睡,非要我负责。”
张笑难得地哽了一下,完全想不起这回事。不过经验丰富的他还是保持了高冷的表情:“那你现在是被我感动,准备献身了?”
简小爱义正言辞:“没。但我想留在这里,不行吗?”
张笑皱眉。
“……随你。”他起身往房间深处走。
连续几日作息颠倒,他现在脾气有些暴躁。想到睡着之后又要反复梦到过去的事,更是有种破坏的冲动。
如果作息正常就不会有这种事。或者给他一粒安定也行。和某个倒霉女人不同,药物的作用在他身上能发挥得淋漓尽致,一夜无梦到天明。
他不知道自己做噩梦时是什么样子,想必不会太好看。他也不希望让别人看到他这个样子。
尤其不想让某个人看到。
而那个人现在就坐在他房间的窗边,手里翻着绘图本,明显心不在焉的样子。
张笑真不懂她在坚持什么。
简小爱又翻过一页书,暗暗地觑了张笑一眼。
他躺到了床上。他那么累,很快就会睡着了吧?
然后他就会开始做噩梦……
应该是梦到了过去的事。从那些偶尔从他口中露出的破碎呓语,她知道那是一段非常糟糕的回忆,充斥着腥红的犯罪、同伴的死亡与受害者家属的泪水,还有最深沉的,对无能的自己的责备。
这些天,他反复做的都是同一个梦。
平时完全看不出来,原来他有过那么悲伤的经历。
是因为自己心上有个过不去的坎,才会关注心理学方面的知识,最后成为了与心理学密切相关的催眠师吗?
……没有动静呢。他睡着了吗?
她放下书,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却在昏暗的烛光里,与他明亮的眼睛对了个正着。
男人,躺在床上,似乎毫无防备。
女人,悄悄接近,行为非常可疑。
四目相对。
室内静得可怕。
三秒钟过去,张笑开口了:“你赖在我房间里,就是为了夜袭我?”
“才不是!我是怕你做噩梦啊!”
简小爱满脸通红地解释。
张笑静了下来。
昏蒙的月色里,他的脸显得更加白皙,琉璃般的眼珠嵌在那张美丽的脸庞上,却显得缺乏生气,冷冷的。
张笑:“你都听到了?”
简小爱连忙摆手:“只是零零碎碎几个字而已啦!我也是,昨天过来找你的时候,碰巧听到你在说梦话……”
不是碰巧吧。张笑想。这两天在梦里,他依稀觉得有人在自己身旁,握着他的手。
原来不是错觉。
简小爱绞着手指,犹犹豫豫地说:“那什么,我说这些话不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但我真的觉得,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你,你要想开一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