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阳公主——青帷
时间:2018-09-17 09:31:21

  李述话说罢, 可对面沈孝还是沉沉不语,抬起眼仔细盯了她半晌,然后又垂下眼去看手上那张纸条。
  李述被他这说不清喜怒的神态动作弄得不知所措, 身子半倾过来,趴在矮桌上, 一双眼不安生地觑了过来。
  谁知这么仔细一盯,才发现沈孝唇角竟然微微翘起。
  他在笑!
  那么点醋意不过一闪而逝, 片刻之后沈孝就想明白了李述“关心”崔进之的原因。
  毕竟是东宫手下的头一号干将。
  可是看着对面李述着急忙慌解释的样子,沈孝低下眼来,愣是不说明, 就想看李述自证清白的样子。
  原来她也怕他生气啊。
  这个念头一起,沈孝脸上就没绷住,薄唇微翘,透出心里万分之一的喜悦。
  谁知自己就被李述逮了个正着,李述眼一瞪,“你笑什么?”
  沈孝连忙举起手中纸条,一副认真阅读的样子,“我没笑。”
  李述扬手就拍落纸条,伸手指他,食指就差点戳到他唇角了,“那你嘴巴勾什么?”
  “……好吧,我刚确实在笑。”
  “为什么笑?”
  沈孝一本正经,“因为七皇子得了陛下的夸赞。”
  李述:……!!!
  沈孝低眼,就看到李述的食指悬停在他鼻尖下。
  她的手伤已全好了,伤痂基本脱落,因此能看到手上新长出来的粉红嫩肉,与周围白皙的肌肤相比,显得格外碍眼。
  满手伤疤,看着其实是颇为可怖的,但沈孝却只觉得有些心疼。
  许是因为李述听他的话,他说不许喝酒她就不喝;许是他不高兴的时候,原来李述也会被他的情绪所牵动。
  这些种种细节交织在一起,令沈孝忽然伸出手,轻轻握住李述的手腕。
  她身上始终偏冷。
  李述一惊,这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沈孝鼻端的气息沉稳,正好呼吸在她食指上,她觉得手上被他气息喷的微微潮湿,带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色彩。
  他轻握住她的手腕,手指干燥而温暖。
  李述不过愣了片刻,立刻就反应过来,一把将手抽了回来。他的手心很温暖,所以她不喜欢。
  温情是世上最可怕的情感,会让人沉溺进去,然后失去一切斗志。
  她在崔进之这堵南墙上已经撞得头破血流了,不会在第二个人身上再栽跟头。她不需要谁喜欢她,更不会去喜欢谁。
  世上一成不变的绝不会是感情,只会是权力与金钱。
  李述冷下目光,缩回身子,又窝回了迎枕上。她别过眼,目光落在地上,没有去看沈孝。
  沈孝第一次伸手触碰,就被李述果决的态度打断。
  他伸出去的手空落落的,悬在半空,收也不是,伸也不是。
  片刻后,沈孝将脸上神情换做一副不在意的模样,仿佛方才触碰不过是一场意外。他顺手捡起方才被李述打落的纸条,慢慢道,“黄河应当是出事了,而且看崔侍郎这样急迫,恐怕不是小事。”
  李述伸手覆着方才被他碰过的手腕,仿佛还能感觉到残留的温度,她语气都是官腔,“我会让人盯着崔进之的。”
  沈孝深深看了她一眼,“有事情及时通知我。”
  李述点头。
  窗外的雨依旧在淅淅沥沥地下,室内就显得更加寂静,李述身上拒人千里的冷淡也就更加明显。
  沈孝盯着她,却有一种不想退让的坚决。
  她身上真的偏冷,拒人千里,因此更显孤单。
  他轻咳了咳,道,“七皇子慢慢出头了,以后朝事会越来越多,遇到的绊子也会越来越多。以后如果有事儿……我们还是在这儿见面?”
  李述闻言,抬眼就盯了他一眼,沈孝故作不在乎,迎着她通透的目光。
  半晌,李述点头,“好。”
  *
  崔进之离京,给正元帝上的折子里,借口果然如李述猜测,说是工部例行去巡视黄河,以防出现什么问题。
  正元帝自然不会阻隔。
  崔进之骑了一匹快马,身后跟着许多侍卫。
  他披了一件蓑衣,但雨水还是兜头盖脸地打在他脸上,他抹了一把脸,甩掉满手雨水,继续河南道方向走。
  今天中午在东宫里,太子的吩咐还响在脑海里。
  他被太子急召入东宫,刚跨进东宫的门槛,迎面就是一封薄薄的纸,和太子惶恐的脸。
  崔进之还以为是天塌了,可拧眉看完信件,神情却并不似太子那样惊慌,反而语气颇为镇定。
  “殿下不必太担心,看信上说,黄河暴涨,部分堤坝被冲垮。虽信上没有明确灾情,但我估计顶多会淹几个县。“
  他眉目之间都是和离之后的郁色,但整体还算沉稳,感情没有太影响他的政治判断。
  ”上一次黄河出事,淹了整个河南道,中原遍地流民。这次相比之前,灾情并不算严重。“
  谁知太子听了,却显得更加烦躁,他眉头紧紧皱起,一扬手,殿中所有人都退下了,只剩了崔进之。
  殿门关闭,殿内光线就显得阴沉沉的,太子如困兽一般来回转了几圈,然后忽然驻足,三两步冲到崔进之面前,“现任洛府郡守,是我三年前给父皇举荐的!“
  这次黄河出事的地段,正好是洛府!
  崔进之闻言,目光尖锐直逼太子,“洛府是河南道数一数二的富裕,那郡守这几年没少给殿下送东西吧。”
  太子恼羞成怒,“那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崔进之盯着太子不语,太子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半晌才承认,“也不过是逢年过节孝敬一些……你先别管这个,只说现在这件事怎么办?”
  崔进之咬牙,脸色铁青。
  洛府郡守是太子拍胸脯举荐给皇上的,洛府出了事,太子肯定会受连坐。若是从前势大的时候,这件事可以不管,大不了被陛下骂一通,反正灾情也没有严重到不可控的地步。
  可最近不行。
  太子连连丢失城池,正元帝已经明显表露出敲打之意,太子一退再退,地位远不如前。
  若是洛府的事情再被捅出来,在正元帝那里,太子又多了一层识人不明,收受贿赂阴影。
  说不准那洛府郡守还是拿修河堤的钱来孝敬东宫的!
  一定要保着东宫。
  崔进之一念及此,目光中已是狠戾,“臣这就赶去河南道。殿下放心,这件事臣给你瞒下来!”
  从思绪中回过神来,崔进之紧紧握着马鞭。
  东宫像是沼泽一样,从他跨进去的那一日起,他就不可能脱身而出,他知道自己在慢慢腐化,可他无法逃离,更不愿逃离。
  马鞭高高扬起,猛然抽了胯·下坐骑一鞭,仿佛想借此将满心怨愤都倾泻出来。
  马儿吃痛,长鸣一声,闪电一般向前窜去,消失在连天的雨幕中。
  *
  三日后。
  河南道与河东道南北接邻,黄河是这两道天然的分割线,洛府就坐落在河南道偏西北的地方,黄河在洛府郊外,裹挟着泥沙呼啸而过。
  此时是凌晨,天色蒙蒙亮,雨水渐渐小了,透出远处地平线一抹隐约的天光。
  洛府郡守姓高,骑马赶到黄河边上,见一个黑衣男人正负手站在黄河畔,正望着涛涛黄河奔流而去。
  高郡守生的痴肥,从马上滚下来,球一样连忙就往黄河边上跑过去。
  “下官拜见大人,崔大人一路来此,想必十分劳累,下官这就给您接风……”
  客套话还没说完,黑衣男人猛然转身,伸脚就直踹进了他的心窝子里。
  高郡守前半夜还在姨太太床上努力耕耘,这会儿腿都是软的,猛然被崔进之一脚踹过来,登时就滚了极远,被踹得差点厥过去,一口血卡在了嗓子眼里。
  他半晌才缓过神来,躺在地上看着崔进之走过来。满脸肥肉下,一双细长眼却满是怨恨。
  他好歹也是太原高家的嫡次子,虽说跟长安城里几百年的世家大族比不了,可他们家也是河南道说一不二的大族。
  崔进之算什么东西?百年崔家又如何,早都被陛下碾碎了,他崔进之不过是一条没了门楣的丧家之犬!如果不是身后有东宫,他崔进之敢跟谁这样横?
  崔进之半个时辰前才赶到洛府,他三天三夜赶马,没合眼,一双眼里都是血丝,一身黑衣,愈发显得他浑身都是煞气。
  还是那张世家贵公子的脸,可他的气质却已经截然不同了。
  从捏碎李述的玉饰起,他就知道,自己再不可能有任何感情的选择了。除了把太子拱上那个位置,他的眼里再也看不见别的东西。
  权力,只有权力!
  “没用的东西!”
  崔进之咬牙切齿,马鞭指着高郡守,满脸冷厉,“黄河一路上多少河堤,其他地方都没出事,偏偏你这里出了事!”
  高郡守刚还是怨恨,这会儿看着浑身煞气的崔进之,却立刻抖如糠筛,他硬生生咽下一口血,对崔进之陪笑,“崔大人息怒。”
  生怕崔进之一个没忍住,将他当场扔进黄河里去。
  崔进之声音很冷,”灾情具体如何?“
  高郡守咽下一口喉间血,哑着嗓子开口,”禀大人,灾情其实并不严重,黄河只决了一个小口子,才淹了三个县。“
  崔进之心头一松,这跟他预估的差不多。
  他若想瞒着陛下私下赈灾,三个县也是顾得过来的。
  崔进之一双眼盯紧了高郡守,声音冷厉,”这几日你赈灾如何?灾民如何?堤坝修补得如何?“
  一连三个如何,问的高郡守哑口无言。
  不就……不就三个县嘛,就算不赈灾,灾民还能怎么闹。
  崔进之看出他心头想法,一把拎着他的领子,生生将他肥胖的身体提了起来。
  “今年黄河暴涨,可其他地方都没出事,偏偏你这里头一个垮了。你信不信我让人去挖一挖堤坝,看看里头到底是什么黑了心的材料!”
  崔进之的声音陡然拔高,唬得高进当时肥肉就一颤,“像你这种连人命钱都赚的官,我把你扔进含元殿里,看陛下留不留你的狗命!”
  高郡守脖子一缩,刚开始确实被崔进之声色俱厉的模样吓到了,可他很快就明白了,崔进之只是在警告他,其实他也是色厉内荏。
  他脸上挤出一个阴毒的笑,“可下官昧下的钱,一个子儿都没留,这几年全都孝敬给了千岁爷。”
  你崔大人好厉害,能杀了我,难道还能把太子连根拔起来?
  崔进之一下子就被踩到了命门,当时就眼神猛缩,死死盯着高郡守。
  郡守一双小眼藏在肥肉里,闪着恶意的光芒。
  利益盘根错节,我手上是脏的,谁手上都别想干净。我出了事,你们想保自己,就一定得保住我。
 
 
第64章 
  #64
  良久, 崔进之放开高郡守的领子, 将他推了个趔趄。
  他就算能把自己化成一柄刀,可也剖不开这层层叠叠的利益网, 更何况,他自己早都深陷网中,无法动弹。
  朝堂粘稠而晦暗, 父亲知道他性子不受拘束, 从小也不让他入官场。可阴差阳错,他终究还是进入了这个昔日最讨厌的地方,并且与之为伍。
  崔进之闭上眼, 冷厉地吩咐道,”你家里一个子儿都别给我留,所有钱都拿出来赈灾,还有洛府的府库, 都给我掏空了,那三个县的灾民好生安置!洛府出现了一个流民,或者你家里有一个多余的铜子儿, 我就把你扔进黄河里去!“
  高郡守低头,却试探地问道, “不用向陛下上折子?毕竟咱们要动府库。”
  郡守当然有便宜行事的赈灾权力,可动用全部府库钱粮, 还是要上报陛下。不然年底户部查账,对不上账可是大事。
  高郡守问这句话,并不是真想递一封折子上去, 自己向陛下找死。他只是想确定崔进之的明确态度。
  崔进之的声音沿着奔腾的黄河水飘散开来,”你要是想拉着东宫一块死,明日你就上一封请求赈灾的折子。”
  他转过身来,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直直盯着高郡守,可唇角竟然微微勾起一个笑意,就显得格外残酷,“你少跟我斗心眼,我说什么,你就做什么。“
  崔进之捏住高郡守的领子,”若不是为了太子,你以为你这条狗命有多重要?”
  高进心头一凛。
  黄河泛滥的问题,一直困扰大邺多年,一泛滥就闹流民,流民一多就容易生乱。纵览前朝史书,就是因为不重视黄河流民,最终酿成叛乱大祸才灭亡的。
  因此大邺历任皇帝都非常注重黄河,但凡有灾情就要求臣下上报。
  可崔进之为了替太子瞒下整件事,决意将灾情彻底捂住。
  三个县的赈灾不算特别困难,洛府的府库完全支撑得住,只要把灾情稳住,等年底户部清帐时再想法子把洛府的账做平了,这件事就过去了。
  他在尽全力赈灾,也在全力修补堤坝,他并不是不管流民,只是缺了向陛下汇报这一个流程。
  但……这是欺上之罪。如果陛下一旦发现……
  崔进之捏紧了手,不去想这个可能性。他继续吩咐,“征发劳工修理堤坝,再调拨府库钱粮去三个县赈灾,派人去安抚流民。”
  “还有,给太子去信,问清楚一件事:黄河沿岸的郡守里,除了姓高的这一个酒囊饭袋外,还有谁!”
  太子这么年没少拉拢人,底下的人也没少给太子孝敬。难道姓高的是唯一一个蠹虫?
  往往发现明面上问题的时候,私底下已经烂的千疮百孔了。
  高郡守不可能是唯一一个蠢货,崔进之就怕其他州郡也有这个问题,只是还不到崩溃的时候……
  他一定要在黄河大范围出事之前,把所有有可能出事的地方都给堵住!
  崔进之忙得焦头烂额,趁他不注意的时候,一匹快马已经连夜从河南道往长安城疾驰而去。
  *
  仙客来。
  沈孝推开包厢门,就见李述正站在窗边,背对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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