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潋真真是怔住了。
她想到,现任的江陵太守,十一年前,才而立之年的时候曾下棋输给了谢珺八子,棋品不行,当场将谢珺那名贵的棋盘砸了,黑子白子砰砰在期盼上迸溅。对方毫无风度,结果谢珺便抬起头,气人地回以微笑:“承让。”
最后那人气急败坏拂袖而去,身边全是指指点点和轻贱鄙薄的眼神,至此以后将谢弈书恨得牙痒。
赵潋脸色古怪,“那……衡阳你以为如何?”
“并无长处。”
“古都秣陵?”
“与姑苏大类相似。”
“夷陵?……还是算了,并无长处。”
赵潋已经学会抢话了,东西南三面皆说了,君瑕没有一个同意的,她皱了皱眉道:“我看这只能找机会回汴梁看看故人了。”
君瑕却面露难色,道:“也好。”
“……”
赵潋早就知道是个坑。
他拐弯抹角地将赵潋心中向往之所一一否决,温柔而腹黑地牵引她掉进陷阱,最后还成全了那个凡事都听她的的承诺,真是一箭双雕的好用心了,赵潋也不能不服,回汴梁过年与弟弟团圆也是好的,只是,“弈书?”
“嗯?”他握着玫宝的两只小拳头,父子俩一起回头看她。
赵潋想说的话忽然咽了回去,变成一声发笑,她伸手指戳了戳玫宝白嫩的小脸蛋儿,“我发觉你就是太疼我,凡事喜欢惯着我,依着我,我被惯出了小脾气了。其实我们都明白,你在为我想,我却也在为你想。其实咱们一家在一起,住在哪儿,去哪儿玩都无所谓的,只是心里太把对方的意愿放在心上了。”
她心明如镜。
君瑕不争辩,垂眸失笑,朝玫宝道:“儿子小,安稳最好。”
赵潋认同地点头,摸了摸下巴,“反正姑苏我还没腻味,等玫宝会走路了,喊人了,总要去见见他的皇帝舅舅的,那时候阿清也十二三岁了,依照惯例,我作为唯一的长辈,要替他操持操持婚事,他是根独苗,及早成婚是要事。”
先帝当年十六岁便成婚了,这在大周并不算太早。
君瑕微微颔首,“你决定。”
……
姑苏山水名胜,洗涤人心,渐渐地,人也会变得安逸、放松,闲适下来。
君瑕闲暇时便开始重操旧业,开始整理棋谱,编纂新的棋集。
耗时九个月的《珠玉篇》一问世,尽管署名是“君瑕”,依然防不住它被抢购一空,也恰恰是《珠玉篇》的出售,本对君瑕尚且一无所知的,也顷刻之间收到了来自千里之外的汴梁的消息。
君瑕,即谢珺。
于是许多人想起了被“生子必如谢弈书”支配的恐惧,才十一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这么多年,到底是愈发名扬天下,还是重蹈了方仲永的覆辙尤未可知。
水榭之上的人越来越多,杀笔和杀墨接待不下,索性在水上将水路封死了。
但君瑕也不是全然拒人于千里之外,偶尔一些山中耆老慕名而来,君瑕恭恭敬敬地沐浴焚香相迎,结果棋下到一半,忽听到阁楼之中婴儿的啼哭声,君瑕微微歉然,老者抓了一把棋子搁在棋盘上,“我输了。”
君瑕低声道:“严重,先生尚有足可挽回狂澜之力。”
老者道:“方才令子哭泣不止,谢弈书一心二用,尚且让老夫左支右绌,再接下去,也是枉然,即便勉强逊一二子,甚至侥幸平手,亦是老夫输了。告辞。”
对输赢这事,老人看得淡泊,君瑕也不甚在意,在高处不胜寒的境界待久了,渴望的反倒不是虚名浮利益了,盼得的是真正酣畅淋漓的交锋。
君瑕亲自送老者上船,才微微吐气,回房去抱已经醒转的调皮儿子。
赵潋往镇上买字画去了,谢岫小可爱一直在睡觉,君瑕本以为等自己下完了棋他才会醒,没想到中途便醒了,小孩子见不着爹也见不着娘,便开始哇哇啼哭,溜下床榻便要出门去找爹爹,没想到门也被锁上了。
玫宝急得大哭,君瑕怕失了礼数,尴尬又心疼,欲言又止,已有了认输之意,胡乱下了几子便要起身,还是老者体恤他爱子之心,先认了输不再顽抗。
君瑕急忙推开门,略显匆促,听到玫宝平稳的哭声反倒安心些,他弯下腰将小家伙抱了起来。
“还睡不睡?”
玫宝的哭与笑像雷雨,骤然而来,顷刻而散,乖乖巧巧地趴在君瑕肩膀上,呀呀地含糊不清地喊道:“爹爹。”
“睡不睡?”他微微挑了一边眉。
玫宝摇摇头,心虚道:“不睡了。”
“那下来,带你去找吃的。”
君瑕将玫宝放在地上,玫宝对吃的却不热衷,屁颠屁颠地跑进水榭,最后抓了一把棋子出来。
小小的一只,抓着一把黑白子冲他爹傻笑,献宝似的举起来。
谢岫小朋友抓周的时候,赵潋特意精心准备了许多东西,甚至有一只毕肖小姑娘的木偶娃娃,还有一些木制的刀剑,一些笔墨纸砚,一些书画卷册,一些琴瑟笙箫,结果玫宝迈着还不太稳的小短腿,去抓了一堆东西里最不起眼的……一颗棋子。
当场赵潋脸都绿了,笔墨纸砚四兄弟皆忍俊不禁。
她前一晚对君瑕夸下海口,说玫宝绝不会发觉这颗白色棋子,没想到啊没想到……
玫宝对爹爹接触的东西都很好奇,尤其是棋盘和棋子。赵潋两眼一白,下定决心要再生一个。倒不是觉着玫宝喜欢这个长大了没什么出息,但是她真的不想自己孩子从这么小的年纪便活在他爹的盛名威望笼罩之下,抬不起来头,对棋道一辈子难得再更进一步了。
但是玫宝喜欢,她不夺人所爱,但是赵潋就纳闷儿,明明君瑕……不对,是谢珺,是个能文能武,不只能在棋坛上纵横问鼎的人呀。
揣着这般的想法,赵潋努力了许久,才又怀上了一个,生下来好给玫宝做个伴儿。
玫宝越长越大,和君瑕愈来愈亲,会喊的第一个人是“爹爹”,如果他们俩同时出现,玫宝一定先扑到君瑕怀里,然后要她咳嗽连连,他才疑惑地睁大眼睛,仿佛才发觉赵潋在场。
明明是个儿子,却亲父亲,赵潋郁悒良久。
她从镇上回来时,天已擦黑,晚风抚过水面,翻着落红碎叶,赵潋的船划到水榭旁,是两个婢女搀扶她上来的,赵潋怀着身子,步步都走得小心,远远地便瞅见君瑕房内一闪一闪的明灭的灯火,隔着薄薄几层窗纸烫着榴花般的红色,赵潋蓦地嘴角一牵,无比满足和骄傲,肚子走近了屋内。
君瑕已哄得儿子睡着了,谢岫歪着他的小脑袋,一动不动地躺着。
赵潋走过来,朝儿子看了几眼,压低了嗓音道:“出来陪我说说话。”
眼下这个还有好几个月才生产,赵潋过得分外随心,因而二胎了有经验,不再像之前那般紧张,待在公主府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男人也陪在身边,赵潋分外安心。
她朝里头张望了几眼,带着点儿醋意笑道:“玫宝最听你的话。”
她扭过头扶住了围栏,身后的君瑕拥过来,将她抱在怀里,头偏过来,正好搁在赵潋的颈边,“我听你的。”
这才将赵潋哄好了,她小声道:“这个,你盼着是儿子还是女儿?”
她抓着他的手,映着月色粼粼的水面波光,将他的手放在肚子上,君瑕温柔地抚弄了几下,失笑道:“儿子。”
“为什么?”
他却不答话。
“说啊。”
君瑕捏了捏她的脸,最近胖了不少的赵潋脸颊捏起来很有肉感,他几乎爱不释手,“赵莞莞,你太皮了,生个女儿似你,我会应付不暇。”
赵潋又气又好笑,悄声反驳:“我还能皮得过你?”
说罢,又揉了揉君瑕的手腕,仰着脖子抬眸,嘴唇正好擦到他的脸,于是得逞地眼眸微微一弯,“君先生,你现在很忙啊,咱们的水榭快教外人踏破啦,真的不出门去避避难么?”
她一本正经地问道:“君先生有何高见?”
君瑕无奈一笑,“当初是公主自愿随在下来姑苏,才一年便腻味了?”
赵潋偷笑,“夫君怎么怨念如此之深,即便我对姑苏腻味了,可对你不腻味啊。”说着,食指戳他脸颊,将他的偏粉的薄唇,轻轻地咬了一口,眼睛里都是戏谑与喜悦,“其实也没对姑苏腻味,只是我家先生魅力太大,每日乘舟而来的拜谒的人太多,还有不少搭着手谈名义而来实则觊觎你美貌的,还有蹭着你的琴声在水上载歌载舞欢饮达旦的,我还不能抱怨几句了?谁教你不好好隐姓埋名的?”
原来这事要怪他,君瑕讶然之后,松开了赵潋,低声道:“你不喜,我带你到另一处小住。”
赵潋道:“不必那么麻烦,我只想与你安安逸逸地待一块儿罢了。以后能避则避,我不想别的女人来水榭。”她指了指那边的远山,连绵如墨,远远地,隐隐约约传来一道沉澈的钟鸣,赵潋嫣然道:“那便是寒山寺?”
“嗯。”
赵潋面色一喜,“我们今晚住睡船上好不好?”
他深深看了眼赵潋,最后付诸一笑,“好。”
当晚两人便睡在了画舫里,灯火熠熠,一天银河如水。赵潋将脑袋枕在君瑕的胸口,双手静静地环着他,垂眸道:“有些话想说,好像一直没找着这么好的时机。”
君瑕道:“你说,我听着。”
赵潋将下巴枕在他的胸口,支起脑袋,一瞬不瞬地盯着他道:“你会不会有时觉得我霸道不讲道理,觉得我无理取闹?”
他一笑,“会。”
“……”
君瑕道:“但我爱。”
赵潋虚荣心满足,亲了他一口。
“师兄。”
许久没听到这两个字,他一时微微挑了轩眉,眸子里溢出一丝异样。
赵潋不期然一动,便察觉到了,惊讶地合不拢嘴。只是喊一声师兄,便会给他这么大的反应?当然她已不记得她趴在他身上蹭了多久了。
他微微隐忍,“你说。”
赵潋才又找回一点点理智和复杂的心绪,“当年逼你发誓,一生一世不得离开我什么的,其实是小孩子话,我自己后来都不当真了的,没想到你记那么多年。我其实……都说小孩子是很敏感的,当时汴梁又是那种局势,我……以为你不喜欢我,我才那样。其实我是很喜欢你的,当年便很喜欢,唔,对哥哥那种喜欢?”
“倘若,倘若我早知道谢家历此劫难,是因为我母后,倘若我知道你是你,我说什么也不敢喜欢你了。”她皱眉,这事儿有点复杂,不知道该怎么说,理了许久,抬头发觉君瑕正似乎鼓励地看着她,赵潋才硬着头皮往下说下去,“但,我愈来愈觉得,你这个人真是……心思细且深沉得可怕,你一开始若是告诉我你是谢珺,我肯定会对你很好很好的,补偿有之,敬慕也有之,但我可能,就没法真的爱上谢珺。你一点一点地误导我,欲拒还迎地勾引我,我就顺着套往下钻进去了……现在想想,挺可怕的。”
君瑕微微欠了身,“哪里可怕?”
赵潋盯着他道:“你就没想过,我俩之前一直是不对等的?在你了解我的全部时,我对你一无所知。换种说法,我的喜欢,是你骗去的。”
他没说话,等同于默认,赵潋无法忽略他垂下来的眼睫那纤细的颤动。
她咬咬嘴唇,“我可能词不达意了。”
君瑕道:“我听明白了。”
他有些失落。
赵潋舍不得,面对他的沉默心一阵抽疼,她真是一点都舍不得见他示意的模样,一丝的不平和微微的不甘都散去了,只剩下浓浓一股后怕,屏息凝神,艰难道:“我其实是想你知道,我是很庆幸的,庆幸你骗我,我心甘情愿,被你骗尽余生。”
君瑕被她压了下来,又啃又咬地威胁:“但已经这样了,将错就错,谢弈书,你必须负责一生。”
君瑕明白的是,难怪当初他在行宫自揭身份之后,赵潋会那般生气,扭头便逃到了萧淑儿那处,几日不现身。她是生气和后怕,但舍不得同他发脾气,才躲起来不见人,只是他一直没给她机会发泄而已,确如赵潋所言,倘若他不是算计她,骗她,换不来她一颗心。至少,不会有女人对男人的,他需要的那种心。
可是莞莞你是否明白,我愿意抚平仇恨,放弃寻衅,是要你和太后付出代价的。我要的,我如何能不得到?
从他愿意把身份揭露的那一刻开始,他决意只要赵潋,只要有她,余事皆可抛下。所以即便后来解了销骨,他也不曾想报复太后与赵清。
他躺在赵潋身下,手指穿过她滑润的青丝,声调微哑:“谢珺,从命。”
如此便好,这世上不必万事皆成全,此生有她,足矣。
赵潋微微偏过头,画舫外有水鸟箭一般掠过的声音,四周静悄悄的,她一点一点地勾起了嘴角,微醺地笑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