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后宫戒严,人人自危,柴未樊不出保春殿这块小地方,看见路上来去匆匆,脸色青白的宫女太监们就知道皇上此次病得多厉害,更别说姑姑已经多日不曾睡好觉,日日都要去太皇太后的寿安宫报道。
皇上这一病,所有人都慌了,太后直接跟着病倒了,太皇太后不得不再次出面,重掌宫权,整治后宫,安定民心,召集院士和太医,抓紧为皇上医治。
然情况并不乐观,光从姑姑回来后一日比一日灰暗担忧的面孔就能猜出来。
柴未樊虽然心里也担心,但她并未表现出来,一来现在后宫严禁谈论跟皇上病情有关的事,二来她也不想姑姑回来后还一刻不得轻松,但她每天呆在保春堂,实在做不了什么,只能跟姑姑说些闲趣话儿,逗她开怀。
之前她就不会到处乱跑,现在更不会了,只是日日待在房间里,担心宫廷的主人又担心姑姑,这几日吃不好也睡不好,短短几天,身子就明显看出清瘦。
写完一章,她揉揉手腕,躺到软塌上休息,大抵今日太累了,不知不觉竟睡了过去。
睡了约莫两盏茶的功夫,醒来后,拿起书有一搭没一搭看着,明显看出来漫不经心。
旁边听晴守了她一天,见她情绪不高,犹豫了会,上前软声劝道:“姑娘若是在屋里腻了,不若出去走走?”
柴未樊挥挥手,有气无力道:“不了。”
现下宫景不好,她还是不要乱跑了,听闻前些日子皇后娘娘刚罚了一批宫女太监。
听晴和听芙是宫女子,自幼在宫廷□□长大,行的便是为主子解忧的路,柴未樊进宫后被分配到她身边,一向忠心体贴,此时明白姑娘是既烦躁又担心,担心的无过于太嫔帝王二人,她这几日也将太嫔的低落看在眼里,于是继续劝道:“姑娘,咱们旁边金桂苑里的金桂开了,黄灿灿一片,十分惹眼,远远瞧着,心情都能好上几分,不若奴婢去折来几枝,放在您和太嫔房里,平添几分野趣。”
闻言,柴未樊抬起眼皮,缓缓坐直身子,思考了会,点头:“也好,盛盏也去,你们顺便带上篮子,采些菊花回来做茶用。”
听晴,盛盏立即喜形于色,躬身福了福身子,然后退下了。
恰巧听芙进来,见二人匆匆离去,好笑:“这是怎的了?姑娘许她们什么好差事了?”
柴未樊见她进来,便招手说:“你来得正好,伺候我沐浴焚香,我要再抄几卷祈福经来。”
“是。”
能管事的自然守在皇上身边,发号施令,她们这些无所作为的只好换些其他法子来聊表心意,最简单也最表达心意的无非是抄经祈祷皇上早日龙体安康,柴未樊虽然寄居在太嫔膝下,在宫里是个不起眼的,但好歹也是主子里的一份子,自然不能落人口实,所以她每日抄经,只比宫里公主少抄一卷,然后交于太嫔,由她带去宫庙里烧掉。
沐浴更衣,焚香之后,她端正肃穆,默默抄经,写一句默念一句愿龙体早日康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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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安宫。
一个太监小碎步跑进来,小声禀报:“启禀太皇太后,郑院士来了。”
太皇太后闭着眼睛,眼底青黑,听见这话过了会才缓缓睁开眼,脸上的疲惫之色显而易见。
“让他进来。”声音暗哑,沉沉如暮鼓重敲。
郑院士弯着腰进来,未敢抬头,直接跪伏在地,口中称呼:“给太皇太后请安,太皇太后万福金安。”
太皇太后:“平身吧。”
他小心翼翼站起来,两股战战,不敢抬头以视贵颜,明明宫殿里温凉如水,但他站在那里不一会脸上就渗了一层汗珠,挂在额角,摇摇欲坠,但他一动不敢动,更不敢用袖子去擦拭。
太皇太后沉默了会,问:“郑院士,你老实交代,皇上这病,究竟怎么回事?”
“咕咚”一声,郑院士咽了口口水,下一刻,他小心道:“臣定当携太医院众位太医全力医治,拼尽毕生所学,借鉴先辈的……。”
“哀家让你老实交代!”太皇太后猛然拔高声音,“啪”一声,右手狠狠拍在椅子上,发出沉重的一声闷响。
这声闷响同时也响在郑院士胸膛里,他脑袋霎时空白,“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发出更加沉闷的一声响。
“臣不敢,臣不敢!”
“哀家再问你一遍,皇上,究竟如何?”太皇太后死死盯着他,声音像是一点点从喉咙里挤出来。
整个宫殿一片压抑,在太皇太后逼迫的目光下,氛围更加沉重压抑。
郑院士低着头,头碰地,良久,暗藏呜咽的嘶哑声音冒出:“启禀太皇太后,臣等实在,无力回天!”
太皇太后脸上的怒容瞬间定格,下一刻,她身子一晃,旁边的两位嬷嬷连忙扶住她,担忧地唤她,“娘娘。”
太皇太后挥挥手,缓缓坐稳了,但这个片刻,她脸上一片灰白,好似生生老了十岁。
“不是说只是简单的风寒吗?为何迟迟医治不好?如今还说无能无力,哀家要你们这些酒囊饭袋还有何用!”太皇太后震怒。
郑院士只能拼命磕头,请罪:“臣有罪!臣有罪!”他心里惶恐惧怕又有些犯愁,皇上这病看起来只是简单的风寒,但内里说法,却又暗影重重,但这话他不敢说出来,如果治不好病他们一大院子人尚能有几人生还,若是说连得了什么病都不知道,恐怕当下所有人都得人头落地,更别说之前一直按照风寒的病症诊治,白白耽搁了良好治疗时机。
太皇太后窝在凤椅上,身形佝偻,撑起胳膊扶住额头,十指颤抖,将同样颤抖的眼皮掩于阴暗中。
不知过了多久,她重新吐出气息:“你下去吧。”
低不可闻!
郑院士哆嗦着退了出去。
方嬷嬷端来一杯茶,哀切地唤她:“娘娘。”
太皇太后放下胳膊,露出挂满泪珠的眼角,这个高高在上,一辈子都未动容过几次的贵妇此时像个普通的祖母一样,神色萎靡,痛苦之色跃然面上,颤抖着说:“秋南,哀家继失去丈夫儿子之后,又即将要失去一位孙子了。”
“娘娘!”方嬷嬷忍不住忍声悲拗,放下茶,跪在她脚边,双手握紧太皇太后颤抖的右手,额头抵在拳头上,她什么也说不出,只能这样无声给予给太皇太后安慰。
她自小便是太皇太后的贴身丫鬟,两人携手走过一辈子,没有人比她更心疼更理解太皇太后。
不知过了多久,太皇太后收拾好情绪,接过另一个忠心嬷嬷的帕子,为自己和方嬷嬷擦过眼泪,呆坐着面无表情,脸庞在暗光里衰弱模糊。
不知沉默多久,突然开口:“我记得,庆林园里还有一位皇子。”
方嬷嬷抬起头,“娘娘是说……四皇子?”
“小四啊……”太皇太后垂下眼眸,叫人看不清她眼里的风卷云涌,过了会,沙哑开口,“你一会……吩咐郭安,悄悄把四皇子接来。”说完这句话,她浑身虚软,仿佛骤然被抽干全部力气,颓然靠在后背上,再次闭上眼睛,不再言语。
方嬷嬷面上波澜不惊,低头应是,内心却已滔天骇浪。
这京城的天儿,要变了!
第5章
听芙和听晴采了些金桂回来,除此外,还采了些金菊和茉莉,柴未樊简单剪裁了下,用个高腰束扣白玉瓶装扮好,让听晴送去了姑姑的书房。
太嫔从寿安宫宫回来,一眼就看到左次间的书案上放着瓶金桂,扑棱棱一团,黄灿灿的,极为惹眼,沉重的内心顿时放松几许,不用想就知道是樊丫头给她送来的,好笑之余又分外欣慰,便唤董嬷嬷将她叫来。
柴未樊笑吟吟走过来,讨了会巧,又说了些小女儿家事,在姑姑跟前好好撒了会娇。
太嫔揽着她,一脸宠溺,过后,喝口茶,却说:“接下来几日,姑姑就不用去寿安宫坐着了。”
这还是太嫔第一次说到那边的事,柴未樊一愣,继而小心问:“不知……”
她问得小心,想着姑姑既然主动开口,应该愿意多透露点,毕竟事关宫廷的主子,她也不能太闭目塞听。
太嫔摇摇头,叹息:“想来太皇太后不想我们过于打扰,让太医更专心治病吧。”
柴未樊点头,若有所思地侧过脸,心里疏忽闪过一个念头,内心一惊,继而又有些好笑,怎么可能,皇上今刚十六,登基不过四载,正是年少力壮,春华鼎盛的时候,怎么可能……
……大抵是真的需要静养吧!
不管事情的真相究竟是什么,跟柴未樊都没什么干系,她现在唯一能做的事就是为皇上抄写祈福经文。
……………………
大长公主府。
夜黑风高,阖府肃静。
靖平侯回到府中,刚准备直接拐去郁荷院,就见一个老嬷嬷挡在跟前,木着脸,语调平平道:“参见侯爷,公主有请。”
他顿了下,转身朝正院走去,进屋后唤了声“玥儿”。
大长公主却坐在原地,盯着某处出神,没搭理他。
靖平侯干脆走过去,坐在她身边,覆上她的手,轻声喊:“怎么了,玥儿?”
大长公主回过神,瞧见他,“你回来了。”
“怎么了?瞧你脸色不大好,可是病了?”
“我没事。”大长公主舒了口气,挥手,“都下去。”
丫鬟婆子立即有序无声退下,只留下刚刚拦住靖平侯的婆子,伺候在大长公主身边。
靖平侯瞧这架势,轻皱眉,然后听大长公主说,“这几日我进宫请安,在寿安宫陪着母后,”听到这,他心下一激灵,下意识睁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长公主继续说,“你也知道,近日皇上龙体抱恙,母后也是心烦气乱,今日离宫前,我去瞧了皇上一眼,但看着……”
她站起身,双眼微微眯起,神色恍惚,“像是不大好的样子……”
靖平侯坐在原地,表情怔愣,保持那个姿势好一会,面上呆滞,倏忽,他起身,转身看向大长公主,又唤了声:“玥儿……”声音干涩,微微颤抖。
大长公主又开口了,“母后对我说,这几日不要进宫了。”
气氛霎时凝滞,片刻之后,大长公主转过身,与靖平侯面对面,脸上的神情很是微妙,“我出宫时貌似看到两辆马车悄无声息出了宫……母后一向厌恶安王,别说先皇在世时对安王评价‘残暴无行,性情乖张’,先宜嫔现正在宫庙里赎罪……而康王又天生身有缺陷,五皇子尚且年幼。”
剩下那个,不言而喻,靖平侯呼吸渐渐沉重炽热。
又过了很长时间,大长公主嘴角勾起,似轻语又似自言自语道:“说来,咱们璇姐儿年龄正好差不多呢。”
再说施府。
施家当家老太爷手握宫里传出来的信笺许久,他今已高龄六十有三,相对比同龄老爷子,一向老态龙钟,须发鹤颜,精神矍铄,但今日,那双向来沉稳镇定,带领施府度过无数风雨,带领施府更上一层楼的手此时却微微颤抖,仿佛手中握着的不是一张轻飘飘的信笺,而是一块重若千斤的巨石。
施府大老爷心下一沉,问:“父亲,娘娘在信里说了什么?”
老爷子猝然失了力气,靠在椅背上,整个人憔悴很多,他颤颤巍巍伸出手。
大老爷见此,心下不安更重,脚步迟疑了一下,随后上前,一把抓过信笺,快速扫过一遍,随后瞬时脸色大变。
其余人见父亲和大哥神色不大好,各自忐忑,大老爷叹着气将信笺传下去,众人忙不矢看过,看完之后无不大惊失色,最后,施府最小的五老爷颤抖着嗓音尖锐道:“这……这不是真的吧?”
大老爷闭上眼睛,沉痛道:“这是娘娘的亲笔书信,我不会认错。”
顿时,这间书房气氛凝滞,仿佛历经寒风冷流洗礼,即使金石玉瓶,名贵书画满屋装潢,也好似枯冬中一座茅草屋冷冷戚戚。
不知过了多久,老爷子开口,声音暮气沉沉,再不如平时那般铿锵有力,“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个田地,大家心里都做好准备,先,都散了吧。”
………………
宫里宫外暗流涌动,各方势力蠢蠢欲动,这些都和小小的保春殿没什么干系,更和小小的柴未樊没任何牵连。
即使她心里有了点朦胧的念头,但那点念头跟她的生活相隔太远,远到即使有了实质的怀疑和证据,但心里仍有种飘飘乎梦幻般的感觉。
她不是没想过更深层次的东西,但想多了发现还不如不想,加上甭管再多深层次也跟她无关,遂就放下心里的思绪了。
起码面上是的。
比宫外更先知道消息的是宫里当值的宫女太监们,他们真切地活在宫里,太皇太后和皇上手底下,宫里拢共就这么几个主子,几千多个奴才盯着,恨不得把主子每一根毫毛和头发都数得真真落落,凡有个风吹草动就立即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密切不透风地盯着那边。
更何况现在出了事的是宫里宫外最大的主子,也是大多数奴才盯着的中心。
最先发现不对劲的肯定是贴身伺候皇上的紫宸殿的奴才们,但能被选到紫宸殿当值,忠心和封口都是毋庸置疑的,所以单看那边匆匆忙忙,人来人往穿流不断,但真没什么实际消息流到外面。
其次是太医院当值的奴才和太皇太后、太后以及皇后宫里的大宫女大太监,后者还好,前者却没什么约束。
皇上初生病时也还好,但时间久了这心里就越发悬得紧,即使一向奉行谨言慎行的“哑巴”原则,但这是天大的事,总有心里存不住事的,稍微一抖搂就被旁的或偶然或刻意打听的人知道了,这一传二二传三可不就传开了。
所以甭看宫里面上还是有序无乱,但实际上早就乱了套了——人心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