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久,她就踩倒一片野草,从林中蹿了出来,眼前是一座寺门大开的小寺。
寺门和寺门前的台阶上布满了茵绿的青苔。
华裳拍了拍衣袍,掸掉上面沾着的落叶、草杆,大步迈进了寺庙中。
大殿前安安静静,空无一人。
华裳探头望了望,发现了角落里一个正背对着她扫地的和尚,说是和尚又不像,因为他还留着头发,只是那头发明显是剪了再长的,堪堪到后背心处,比一般人的青丝短了些。
那人三千青丝流泻,未绾未束,就这样披散在身后,青丝中间或夹杂着几缕白发,这样黑白交错地散在僧衣上,竟有种沧桑岁月、一眼万年的味道
华裳恰好站在“非礼勿视”的角度,擦过鹅黄寺墙的阳光将他单薄的僧衣照得宛如透明,朦胧的灰色僧衣中一具热气蓬勃的肉体隐约可见。
他双手握着扫把轻轻一挥,扫帚“唰”的一声扫过地面,他迈开腿,后退一步,被风拂来的僧衣紧紧地贴在他的后背上,勾勒出他精瘦的腰肢和修长的双腿。
华裳隐隐觉得此人熟悉,又自嘲的笑了笑。
许是她对那人印象太深刻了,以至于见了哪个和尚都以为是他。
她态度友好道:“打扰了。”
那人停下扫地的动作,顿了顿,才慢慢转过身。
他的腰在一束天光上转过,带着佛珠的手抬起,朝她施了一礼,随着他低头行礼的动作,青丝中一抹金光一闪即没。
“阿弥陀佛,请问施主何求?”
这熟悉的身段,熟悉的声音……
华裳挠了挠脸颊,笑嘻嘻道:“你该不会是……应汲吧?”
他温声抬起头,一如既往的俊秀的脸庞,一如两年前两人刚刚成婚时的模样,就好像时光未曾改变过什么,然而,他花白了一半的头发还是证明了有什么确实改变了。
他重新低下头,低声道:“贫僧法号慧断。”
华裳“哦”了一声:“还挺好听的。”
她原本以为自己会对这位第一任夫君心存不满,谁料,见到了,心也没什么波澜,可见时间是最好的灵药。
再说了,她还能拿他怎么办?都不够她一拳打的。
华裳没觉尴尬后,就把他当作了熟人,随口道:“我最近点气背的很,就想要拜拜佛,转转运,你有推荐的吗?”
慧断仿佛也没觉得有什么尴尬似的,温声道:“拜佛是为求心安,贫僧见施主心里既无忧虑,也无挂怀,想来无需拜佛。”
华裳大笑起来,她一把勾住他的肩膀,笑道:“还是你了解我,我本来就不信佛不信道的,还不是家里人挂念我那个活不过二十岁的流言,为了让他们心安,我就只好出来拜拜了。”
慧断笑了笑。
华裳歪头打量他,天光落进她的眼底,目光灼人。
“这样不是很好嘛,你我之间好聚好散,回头还可以做好兄弟。”
慧断点头应是。
“虽然说只是打个幌子出来,可在这里闲着也是闲着,不如你带我到处逛逛?”
“是。”
慧断将扫帚倚在一旁的柱子上,带着她绕过大殿朝后走去。
“这里的寺庙并没有比别处好看,只有后山的风景还算是清幽。”
“我现在该怎么叫你好呢?慧断小师父?”
慧断浅浅一笑,宛若池中睡莲,清新婉约,秀美丽人。
“都可以。”
华裳盯着他耳边不断晃动的金耳环道:“为什么叫慧断?这个名字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慧断淡淡道:“《维摩经》上云:以智慧剑,破烦恼贼。我的法号就是出自此处。”
华裳挠了挠脸颊:“哦。”
她一个字都没明白。
慧断似乎也知道她不会明白,只低声与她说些寺内的趣事和周围的风景。
华裳听着听着,感觉到胳膊底下似乎有些潮热,她便放下了搭在他胳膊上的手。
慧断却猛地“嘶”了一声。
华裳扭头一看,他的金耳环竟然勾住了她的袖子。
慧断摇晃了一下脑袋。
华裳忙道:“别动!别动!”
她举着手臂,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摆弄着他耳朵上的金耳环,生怕弄疼了他一点。
她湿热的指腹触及他的耳垂,硬茧将那处细腻的肌肤刮得泛起红晕。
慧断安静地看着她。
她则专注地盯着小小的耳环,认真的模样格外动人。
华裳废了老鼻子劲儿,终于将衣袖和耳环分离,可因为最开始的莽撞,他的耳洞还是刮破了些,一滴红豆般的血珠就挂在金耳环旁边。
她在军营里跟那些荤素不忌的老兵痞混久了,也没有多想,就探过头,伸出舌头舔了一下。
粉嫩的舌尖卷起血珠。
☆、第7章
春光韶艳,连空气中的花香都带着一股令人骨肉酸软的撩拨之意。
她身上却只有爽利的铁与阳光的味道。
慧断眼尾最细小的睫毛都在轻微的颤抖。
华裳却在下一刻,按着他的肩膀,远离了他。
“呸!”她朝地面啐了一口血水。
她转过头来,笑嘻嘻地安慰他:“没事,没事,小伤口而已,我以前在军营里,有士兵腿上生了脓疮,还是我给他一口口吸了出来,后来抹了药,养好了伤,就跟没事人一样。”
慧断抿紧唇,突然露出慈悲的笑容:“阿弥陀佛,施主果然颇有善心,怪不得深受士兵爱戴。”
他将手腕上的佛珠又狠狠勒了一圈,紫檀佛珠嵌进了他皮肤中,刻下一道道红痕。
华裳嬉皮笑脸地挥了挥手:“哪个做将军的不这样?都是手底下卖命的兄弟。”
慧断转过头,加快了脚步,好在华裳的腿也不短,从容地跟了上去。
华裳闲聊道:“真没想到你居然还带着这只耳环。”
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耳朵。
慧断低声道:“可是施主却摘下了。”
这对并蒂莲耳环本是慧断送给她的定情信物,后来,在她的提议下,两人各带一只。
华裳坦白道:“我本来一直戴着的,上战场也是,可后来在打仗的时候,被对手一刀挑走了,还害的我耳朵豁了,养了好久才长好肉。”
她侧了侧身子,将曾经受伤的那只耳朵凑到他的眼前,那上面果然有一道凸起的伤痕,新生肉的粉嫩与她原本的肤色格格不入。
慧断的手指动了动,却又僵在了腿边。
他温声问:“当时一定很痛吧?”
“打仗嘛,又不是过家家,怎么会不流血不受伤?”华裳瞟了一眼他的神色,打着哈哈道:“其实也并不痛,我皮糙肉厚的,都磋磨习惯了。”
风吹动竹叶微微晃动,在她明媚的脸上将阳光切割出耀眼的断面。
他双手合十,温声劝道:“施主也该好好保护自己,莫要让爱你之人心痛,关心你之人忧虑,痛恨你之人快意。”
华裳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眯着眼睛笑:“旁人爱就爱,恨就恨,我只要能护住自己想要护住的人就好了。”
慧断拽住飘落的一片竹叶,突然转换了话题:“我适才闻到施主身上有兵器的杀气,施主却并未携带兵器上山,可是在路上遇到了麻烦?”
华裳笑了笑:“没什么,大概早上练武的时候不小心带上的。”
两人都略过了会令彼此尴尬的话题,闲聊了几句。
还准备说些什么的华裳突然侧了侧头,冒出一句:“有人在这儿弹棉花?”
慧断顿了顿,无奈道:“你怎么还是这样?”
这句话说得有些亲密了,可华裳并未关注到。
慧断自己也愣了一下,随即淡淡道:“我的好友此时怕是在林中弹琴。”
华裳撇了撇嘴:“啊,文人的雅兴。”
也怨不得文人处处针对华裳,首先华裳她自己的言行就像是在针对他们放出嘲讽。
慧断摇头:“施主的性子早晚会招来祸事的,文人可是很在乎面子的。”
华裳:“你是说文人都讨厌我?”
慧断温柔含笑。
华裳摸了摸下巴,大言不惭道:“我倒是觉得文人都挺喜欢我的,你看,我两任夫君都是文人呢,还不是非要入赘?”
华裳看似不经意地说出这番话,眼神却偷偷打量着他。
从成亲到合离,华裳一直有一件事没有弄明白,为何她的夫君在新婚夜前后面对她的反差如此之大?
就好像她把他们怎么着似的!那明明就是个对双方来说都十分糟糕的夜晚。
慧断嘴角的笑容僵住了。
“我……”
林中的琴声猛地激烈起来,似是金戈交击,战马嘶鸣。
华裳虽然听不懂琴,但她却敏感地察觉出一股若有似无的杀意。
她抬起手,示意慧断禁言,自顾自走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
慧断站在她的身后,看着她渐渐远离,拐过一丛绿竹后,不见了背影。
他的手重新张开,掌心血肉模糊,有被扫帚杆刮出的伤口,也有指甲用力戳破的。
他端详着伤口,温和地笑了笑,低下头,轻轻舔了一下。
华裳转过一丛竹子,便见到一座草亭,草亭四周都是青翠的竹子,像是绿意深浓的纱帐,拢着这方草亭。
草亭里坐着一位正在弹琴蓝衣郎君,他身旁站着一个低眉敛目的小厮。
郎君玉冠绾发,玉冠后垂着两条蓝色垂脚。
风来时,垂脚随之摆动,云纹衣袖荡开粼粼纹路,宛如碧海凌波。
见华裳走上前,他修长骨感的手指在琴弦上收拢当心,发出最后一声铮鸣。
他抬起头,容颜脱俗,姿尤清绝。
“啊,你……”华裳刚开口就卡了壳。
这人叫什么来着,她记得当时还有一句特别有名的诗用来形容他来着,是什么来着?哎呀,这文绉绉的名字真难记!
看到他停下弹琴,他身旁的小厮立刻递上了打湿的白色绸巾。
他则伸着手,让小厮为他擦手。
擦完手后,小厮又拿起什么香膏替他抹上。
最后,小厮又端起一尊玉香炉递过去,他垂着眼,淡漠地接过香炉,轻轻嗅了嗅,才将香炉递还给小厮。
华裳打了个哈欠。
这个文人还真不是一般的事儿!
她往前冲了两步,轻轻一跃,跳过了草亭的栏杆,随即,就像是没有骨头的猫一样缩在了美人靠上。
那人进行完这一系列动作后,才转身朝华裳颔首:“冠军侯。”
华裳耷拉着眼皮:“你是谁来着?有点印象,可又记不得名字了。”
那人背后的小厮有些气愤,正想要说什么,那人却冷淡道:“冠军侯贵人多忘事,在下楚江仙。”
楚江仙,楚御史,那只老狐狸的门下走狗,几乎每天都要参她一本的烦人精。
真倒霉。
华裳歪歪头,露出宛若嘲讽的笑容:“我刚刚感觉到一股杀气,楚御史该不会这么恨我吧?”
楚江仙长眉轻蹙,文绉绉道:“并非如此,某的琴声只反映来人的心境,这股杀气恐怕是冠军侯自己身上的。”
他的视线快速掠过她的周身,又道:“而且,从某的琴音判断,冠军侯恐怕刚刚经历过一场战事。”
“是吗?就打了几个小毛贼就变成战事了?”华裳不在意地笑了笑。
楚江仙轻扫长袖,低声道:“某虽然与冠军侯立场相悖,政见不同,但某一向仰慕侯爷勇猛忠义,还望侯爷一切小心。”
“咦——”华裳发出惊讶声,“我可真没想到你竟是这么想我的。”
她认真打量了一眼一向冷淡又矜持的楚江仙。
“当然,”楚江仙侧过身子,身姿玉立,“某同样不喜侯爷的言行,还望侯爷多多改过,修习武功的同时,切莫忘了修身修心。”
这是在讥讽她吧?
她果然最讨厌这帮子文人,骂个人也要先扬后抑,拐弯抹角。
华裳:“呵。”
“侯爷是不赞同某的话了?”
在朝堂上一向独善其身的楚江仙不知怎么竟突然较真起他的话来。
华裳摊着手道:“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别拿你们文人的标准来要求我,战场上比的又不是诗词歌赋、名声涵养。”
楚江仙沉默片刻,竟点头道:“侯爷所说的确也有几分道理。”
华裳猛地坐正身子,仔仔细细打量他。
楚江仙面色冷淡,任由她打量。
“奇怪,今日的楚御史有些不一样了。”
楚江仙重新坐回琴凳上,手指滑动琴弦道:“某并没有感觉自己有什么不同之处。”
“不不不,大不一样!”华裳背着手,慢悠悠地晃荡到他眼前。
他并拢双腿,低头望着琴弦,就像是某家矜持的贵女一般。
华裳咧嘴一笑:“若是往常的楚御史,怕是一看到我就觉得我污染了你的琴,恨不得直接将琴抛下悬崖吧。”
楚江仙转过脸,认认真真看着她道:“某不会这样做。”
“为什么?”
他一本正经道:“因为贵。”
竹叶摩擦着,发出“唰唰”的声响,华裳突然发现这位一直像是活在云尖儿上的郎君也好像很有趣。
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眼睛弯弯像是弯曲的柳叶。
楚江仙不明所以地看着她,既正经又懵懂。
“你这把琴价值几何?”她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干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