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栋看了帖子,对闺女笑道:“必是你那染布的主意成了。”
县尊家的赏花宴每年都要开几回,江栋只是县衙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吏员,自然没机会得到这帖子。若论与县尊的私交,倒是不在话下,只是他素性不喜应酬,是以从未在这上面钻营过。
如今这张帖子还真全是凭着女儿的面子挣来的。
不过,只凭着女儿与县令千金的交情,想得到这张帖子还差点火候,江栋想了想,怕就是这件事了。
杜氏和江月儿还都未想到这一层,经过丈夫一提醒,杜氏当即紧张起来:“那月丫儿得准备起来,万一去了席上,有人问起这件事,你也好有话可答。卢老爷家借来的书还在吧?帖子上还特意添上了阿敬,阿敬你也要看看,以防万一。”
这急转直下的情节……江月儿万没料到去县尊家玩还得加倍学习,当即不干了:“我不看!阿娘讨厌讨厌讨厌!”
不过,得知弟弟将于明日返回松江,杜氏只好改变孩子们的学习计划,开始连夜给他打点行装。
趁大人们忙乱的时候,江月儿便同杜衍眨眨眼,两个孩子赶紧溜出了主院。
江月儿问杜衍:“阿敬,你见了县尊大人准备说什么?”
一向胸有成竹的杜衍却显得迟疑起来:“我……我不知道。”
“你不想问问——”
“别说了,这件事我暂时不打算再提。”他道。
“怎么了?”
杜衍想起下午阿叔同他说的话:因势利导?什么是势?他还不太明白。但他知道,第一次见县尊大人,这“势”必不会在他这里。他是靠小胖妞的关系才有机会见县尊,那么为了自己的家事,冒险把小胖妞,把阿叔,把阿婶一家人拖进来,这好吗?
“你怎么傻乎乎的?”对上那双担忧的大眼睛,杜衍忍不住叹道。小胖妞这样天真,只要待人好,那便是全心全意的好,她不知道事情败露的后果,但自己不能不为他们考虑。
江月儿被他突然的嫌弃弄傻了,回过味来,委屈得要命:“我这么帮你,你还骂我傻!我再不同你好了!”将他使劲一推,跺脚气呼呼跑了。
杜衍不防神,一下跌个屁蹲,等灰头土脸地爬起来时,小胖妞早跑得没影了!
就不该对她好点儿!
第42章
四年后
炎炎夏日, 天高日朗, 万里晴空中, 无风亦无云。
阳光在水面上折射出刺眼的金光,湖面上大片粉粉白白的荷花在满天金光的透射中,花瓣呈现出半透明状, 真有了几分别样的美丽。尤其湖心中央, 离岸最远的那株最大的粉荷,阳光正正投射在它的身后, 为它渡出了万道金边。
“怎么样?我没骗你们吧?我家就是午后的荷花最好看。”湖边小亭中, 清脆的少女声音不掩饰得意。
“哎呀, 你别说话, 你一说话,这气氛就差了。”一个梳着垂髫分髾髻, 外罩湖蓝纱衣娇嗔着推她一把, 将目光又重新投回湖心中央。
直到阳光略微偏移,粉荷的那层金边渐渐褪去,小亭中,湖蓝纱衣的少女才惊叹着再度开口:“从肉髻中,涌百宝光, 光中涌出, 千叶宝莲, 有化如来,坐宝莲上……金光佛莲,果真宝相端庄, 变幻无常。”
“我的亲娘哟,来我家赏荷你也要诵一段佛经给我。华华,你说,你是不是嫌我最近还不够烦?”清脆的少女声惊叹一声,引得小亭中笑语不断。
湖蓝纱衣少女笑着捏捏说话少女的鼻子:“你的话这么多,显然六根不净。我看啊,这佛经你听得还少了。”
说话的少女穿一件杏色葛纱衣,她生着一张微圆的鹅蛋脸,体态微丰,脸上婴儿肥将褪未褪,此时一笑,叫一双慧黠的大眼睛一衬,整个人显得灵动又娇憨。
她原本环着湖蓝少女的手,此时听见她的话,吓得抽出手来双手合十:“你可千万别说了,原本我娘这些天都在念叨着给我找教养嬷嬷,只是看我可怜,还在犹豫,再听见你这话,她真给我找来,我真要立地成佛了。”
看见杏色少女逗趣的表现,少女们咯咯的笑声再不压抑,惊得池中游弋的鸭子纷纷拍打着翅膀嘎嘎直叫,这静谧的夏日水边顿时热闹极了。
笑语声中,一位脸庞微尖,穿着玫红纱衣的少女拿扇柄笑指她:“枉你这两日在姑母面前装得这样乖,我该请她来看看你今日的猴样,你该不叫江月儿,叫江猴儿才是。”
杏衣少女,也就是江月儿,她听了自家表姐的打趣,当即叫苦连天:“表姐你就别再害我了好吗?本来我娘看舅妈在张罗着给你请教养嬷嬷就动了心,叫她听见你这话,这事就再无转圜了。”
“哎,月丫儿,阿琴,满打满算,你们今年也才十二岁吧。你娘为什么要给你急着请教养嬷嬷?”听了二人的对话,有人问道。
这些年百姓日子好过,加上本朝海禁大开,杨柳县离本朝最近的港口只有百多里路。有地利之便,加上纺织业发达,杨柳县近些年很是多了些手有余钱的人家。仓禀实而知礼节,如今杨柳县女学之风兴盛,很多人家开始重视女儿的教养,女儿婚前请教养嬷嬷的风气便盛行开了。
江月儿一嘟嘴,指着自己表姐:“问她喽,表姐,舅妈是怎么突然想到这里的?”
四年前,江月儿的舅舅杜明久带着一家人投奔远在杨柳县的姐姐姐夫。起先只是开了个杂货铺勉强度日,后头不知烧对了哪根香,竟搭上了朝廷海运的船贩些丝茶瓷器,几趟下来赚得盆满钵满,带得江家都跟着得了不少赚头。
杜家家业再一重兴起来,其他人还好,就是江月儿的舅妈彭氏,跟她女学的梅夫子一样,是个极重规矩的人。原先没条件,她也就是比其他人刻板一些,现在有了条件,倒是色|色讲究起来了。她会想到给女儿请教养嬷嬷,江月儿一点也不奇怪,只是不知她怎么说动了自己的娘亲杜氏,叫她想起了自家这个精力过盛的女儿。
杜琴脸色发红,还未答话,她的身后,梳着桃子头,晒得精黑的小男娃不知从哪钻出来,蹦着高的叫道:“我知道我知道!我阿娘说,姐姐年纪大了,该早些相看人家,嗷!姐姐你干嘛打我?”
“我就打你这个小快嘴!”杜琴羞恼不已,提起裙子,追着小男娃跑出了凉亭。
凉亭内,少女们笑成了一团。
笑罢了,陈丹华看向江月儿,叹道:“还是你好,不用烦心这种事。”
今天被江月儿请来赏荷的女孩子们大部分是她女学的同窗,几年同窗下来,谁还不知道江家那个神童杜衍就是她未来的夫婿?
江月儿只作不懂:“我有什么好的?我不也跟你们一样,就要被教养嬷嬷管着了?哦,对了,华华要成亲,很快就要脱离苦海,不用被管着了。”她调皮地眨着眼,意有所指地笑了起来。
陈丹华比江月儿大三岁,今年四月刚办了及笄礼,明年便要嫁给从小定亲的人家了。
到底是少女,便是在几年的女学经历中历练得再大方,说起自己的亲事也是会不好意思的,陈丹华气得来拧她的嘴:“我叫你乱说!”
江月儿灵活地往其他女孩子身后一躲,再一躲,“啊啊”叫着:“华华你要成亲也不用开心成这样吧?哎呀哎呀,打不着打不着,哈哈哈哈。”
“你这促狭鬼,成天胡沁什么!我看江阿婶想得对,是该请个教养嬷嬷来好好管你了!”陈丹华是个正宗的闺阁少女,哪里追得上整日跑跑跳跳的江月儿?撵了几圈实在没办法,只好喘着粗气作势要走:“我家的嬷嬷过几日要辞工,我正好把她引荐给江阿婶,也好省了她这桩烦心事。”
江月儿大惊失色,只好拦住她连连讨饶,叫陈丹华好好掐了几把出气,才勉强放过她,嘴上还道:“也就是你家阿敬忍得了你,换了别家,遇着个恶婆婆,你这个性子,不脱层皮下来才怪。”
有人笑道:“也不一定啊,我们江猴儿可不是人人都降得住的。”
江月儿才不怕她们打趣,她道:“你们也太小瞧我了,这世上能降住我的人还没出现呢!”顿了顿,补充一句:“除了我爹。”再顿一顿,“我娘也算一个。”
众人大笑:“你就嘴硬吧。”
一时日头渐渐大了,有人提议道:“还是先去屋里坐坐吧,再在这待着,我就要烤糊了。”
江月儿赶忙提了裙子先站起来,在众人起身前拦住他们,道:“别急啊,还有莲蓬没采呢。”
“采莲蓬?你不是说,你家没船吗?”陈丹华问道。
江月儿狡黠一笑:“邀你们来的时候,家里是还没有。但前两天我不是画了幅月下垂钓图给我爹吗?他老人家一高兴,就给了我一艘船。我给你们说,我那船可漂亮了,包准你们看了喜欢……”
她边跟众人说话,步下了凉亭,带着她们朝记忆中小船安放的位置走去。说到兴起时,她回身过来面对众人,道:“注意了,你们好好注意睁大你们的眼睛——”
她语气太过兴奋,根本没注意到,她面前的少女们不约而同地全部安静了下来。直到听见身后那句:“睁大眼睛干什么?”
江月儿刷地扭回头,见鬼似地指着身后那人:“你,你怎么在这儿?!”
说话那人只在漫湖碧浪中露出头颈,眉眼清俊,墨发及肩,神色闲适而散淡,不是杜衍是谁?
这是少女们在学堂未曾见到的杜衍的另一面……有姑娘偷偷瞄着他,红了脸。
此时,他正自重重叠叠的荷叶中支起身体,反问道:“我如何不能在这?”
每日里看惯的人,江月儿可不觉着什么美啊丑的,待看清他身下那物,更是差点跳脚:“你不是说你不稀罕我的船吗?现在你是在干嘛?”
杜衍直起身体,浅灰的素色单罗衫罩在他身上有些宽大,却令他行动之间有种说不出的写意洒脱,更加叫人移不开眼。
“是没什么好稀罕的,可我说了,我不会坐了吗?”他拨开荷叶,站上了船头,居高临下对江月儿道:“阿婶叫我来跟你说一声,你和你的朋友们赏荷便赏荷,不准坐船,更不许下水。”
“你说不许便不许了嘛!”众目睽睽下,江月儿觉得面子上过不去,气得开始挽袖子。
杜衍道:“再说一遍,是阿婶不许,我听阿婶的。”说完,他也不看众人一眼,退回船舱,顺手摘了片荷叶,重新卧了下去
他一卧下去,众人便知道为什么早前她们没有发现他了。
这艘通身漆了红漆的小船藏在层层的荷叶下,他完全躺下去后,荷叶就像一柄柄绿色的大伞一样,将人和船遮得严严实实,看着就是个纳凉避暑的好去处。
他如此悠闲自在,看得江月儿牙根儿直痒,气得大叫一声“姓杜的!”,就要跳将上去把他扯下来!
荷叶下面,悠悠一句话送出来:“刚才陈小姐的话我都听见了,你可想好了,今日你若是真的登了船,那话,我可要告诉给阿婶听了。”
陈小姐?华华?她刚刚说什么了?对了,她刚刚说,要同她娘给她介绍教养嬷嬷!
江月儿顿时像被冻住了一样,扬着手进退两难。最终,只是恨恨一跺脚:“我们走!”
走出了大老远,江月儿才觉出了气氛的不对劲:太安静了。
“你们怎么不说话了?”
少女们脸颊绯红:荷下少年的那惊鸿一瞥不知落入了多少少女的春心。
只有陈丹华揶揄她一句:“你不是除了爹娘,谁都降不服你吗?那刚刚又算什么。”
哪壶不开提哪壶,
江月儿脸也红了,强辨道:“不过是狐假虎威罢了!我才不怕他!”
看她那色厉内荏的样子,少女们纷纷掩着扇子,又笑了起来,你一句我一句地打趣她:“你要不怕,现在去把杜公子扯下来啊。”
“算了吧,你还是别难为她了吧,看她那样子,不要人没扯下来,还倒吃了亏,被人告一状,那就损失大了。”
“……”
江月儿偌厚的脸皮,愣是被她们笑得面红耳赤的,不得不嗔道:“喂喂,你们谁再笑,我家的冰你们今天就干看着不许吃了。”
杨柳县地处南方,冬天落雪即化,能存下点冰着实不易。今天江月儿请的这次客,可以说下足了本钱。
看江月儿被打趣得不行了,少女们渐渐止了笑,跟着她这个主人家到了她住的青苹居。
去年江月儿满了十岁,她就吵吵着叫江氏夫妇把她从主院中挪了出来。
现如今她一个人住一个院,虽然杜氏每天还会过来看她几趟,但比起主院那种在父母眼皮子底下,只要跳得高些,就会被唠叨个不停这种情况好多了。
少女们早就走得汗流浃背,一到了地方,纷纷找地方坐下来,拿着扇子猛扇。
江月儿更是自在,她直接脱了外头的纱衫,问她的婢女荷香:“冰呢?怎么还不上?”
荷香是一年前她分了院子出来才到她身边的,她知道这位主子性子急,手上拧着帕子,笑道:“看见小姐们从湖边过来,就叫莲香去取了。冰块不比别物,若是提早取了,早该化了。若是小姐等不住,先吃些湃好的蜜瓜,这儿还有冰镇酸梅汤解解暑。”
江家虽在去年冬天想法子储了几块冰,做些冰饮还成,并不能像富贵人家一样,屋里长日搁着冰盘。
江月儿也看到了几案上的东西,除了鲜果之外,还有一罐西瓜汁,一罐蜜糖并几色干果。她向来不爱有人服侍。自己端来装酸梅汤的砂瓮,见果真触手生凉,对荷香挥一挥手,笑道:“你去到门口守着,别叫别人进来了。”
又亲自给同窗们倒了酸梅汤,看她们这么热的天,个个衣领扣得严丝合缝的,不由道:“你们热不热啊?还穿得这么多,都脱了吧,又没外人。”
少女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嘻嘻笑着,谁都没有先动手。
江月儿可不管这么些,待莲香取来冰块,先投了一小半到铜盆里,拧了帕子擦着头脸,一脸舒爽:“可算凉快了!”
看她的样子,终于有姑娘心动起来,起身脱了外裳,道:“斋长,也给我一块帕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