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从怀中摸了一锭银子,扔给薛平阳。
这后生瞧起来白白净净、文文弱弱的,他一个粗人,拳头重,也不知道他受得住受不住。
薛平阳抱拳,将建威将军的银子推了回去:“不过是些皮肉伤,算不得什么的。”
视线稍稍一挪便看见了站在建威将军身边的程祈宁,小姑娘看着他的目光澄澈干净,带着善意,薛平阳料想自己此番在程祈宁的心里留下了个好印象,心头微悦,薄唇也勾起了浅浅的弧度。
唐尧早就在那帮打着架的人散开之时,就看见了薛平阳,他认定了薛平阳便是日后的厂公,这时候也走上前,对薛平阳拱手道:“不知兄台尊姓大名。”
薛平阳笑容敛去,回礼道:“薛平阳。”
“何方人士?”唐尧负手,吴道悔的来历于他而言一直成迷,若是这一世能搞清楚,倒是也解了心头疑惑。
薛平阳只笑道:“薛某居无定处,四海为家,未有家乡。”
若是直接报出江南桐城,不免会惊动了程祈宁。
他一边看了程祈宁一眼,见程祈宁此时已经不再看他,而是盯着唐尧看,薛平阳的心情立刻阴沉了下来。
他听说过唐尧任性霸道,喜欢打人伤人,可是自他到韶京以来,并未听说过唐尧有打过谁,反而是这些街上的地痞恶霸和纨绔子弟见了唐尧就会自行避让。
之前听说唐尧恶霸的名声,他还以为唐尧会是那种面带疤痕、穷凶极恶的面相,可是眼下瞧着他负手站在程祈宁与建威将军的身边,身姿挺拔,一根玉带将长发高高束起,容貌昳丽,若是不听流言中唐尧的行径,只看唐尧这张常带着笑意的脸,只会觉得这是个养尊处优、性情温和的公子哥,哪里瞧得出来“恶”?
偏偏唐尧与程祈宁站在一起的场面太过和谐般配,薛平阳只觉得自己脸上的伤疤像是火烧一样疼,哪里都不舒服,满心都是不悦。
唐尧对薛平阳的回答略感吃惊,却是笑着继续说道:“既无家乡,又居无定所,唐某见薛兄深明事理,想要邀请薛兄到安国公府,薛兄可愿意?”
安国公虽是国公,但是却因为自己是福宁长公主的驸马,被驸马的身份限制,未在朝中任职,颇为闲散,府中也未有门客,唐尧邀请薛平阳到安国公府,自然不是做门客,只是做客。
薛平阳稍稍愣了一下,旋即淡淡笑了笑:“多谢世子好意,薛某如今暂居于郑国公府,不便到安国公府做客。”
唐尧也只是笑笑,他想邀薛平阳到安国公府来,不过是想早早招揽他到自己这边,可是若是薛平阳非要走前世的老路,先在郑国公府被伤了个遍体鳞伤,再遭受阉刑进了东厂,那他也无从阻止。
前世今生,有些事情会变,有些事情却依旧是照着前世的轨迹继续往前走,他不想做救世主,他只想掰正了程祈宁的路,然后救赎了他自己。
……
在茶楼告别了薛平阳之后,建威将军将自己的外孙女带回了将军府。
老将军许久未见外孙女,在街上偶遇之后自然欣喜,直截了当地将程祈宁接回了自己的府邸。
到了将军府之后,建威将军在嘱咐好了后厨的厨子弄些程祈宁喜欢的饭食之后,便与自己的外孙女对坐闲话。
在听说了宫里头的珠玑郡主不□□分之后,建威将军难掩心中愤意,拍案而起:“不过是做了个小小的妃嫔,二嫁之身,竟还这般嚣张?念念,你等着,外公一定帮你出气。”
程祈宁倒是笑笑,只当外公说的是气话。
外公现在不过是个闲散的老人,而珠玑郡主是躲在皇宫院墙之内的皇上的妃嫔,外公哪能去收拾珠玑郡主?
一些事情,她自己来便好。
在将军府用过了午膳与晚膳,程祈宁想回东宁侯府,却被建威将军给拦了下来。
老将军看着自己的外孙女想往外走便有些不高兴:“走什么走,这几日念念就住外公这里,好些日子没来看我,总得一次补过来。”
程祈宁皱眉笑着,对于现在这个老小孩一般的外公很是没办法。
建威将军扬了扬手中的信:“书信我已经写好了,待会儿找个人送给你爹娘,和他们说一声,反正这几日你得住在外公这儿。”
老将军忽然瞪了瞪眼,显得有些凶巴巴的:“难不成念念不喜欢外公,不想留下?”
程祈宁从来不怕纸老虎一般的外公,笑着道:“自然不会。”
既然外公都安排妥当了,程祈宁倒是也不好说什么,便直接在这里住下了,只是等到了她住下的第二天,她大哥与二哥也都追着过来了。
建威将军显然疼闺女更甚过疼小子,程祈君与程祈元过来没几刻便被建威将军提领着去了操练场,免得俩小子抢了他同外孙女相处的时间。
只是在程祈君与程祈元也跟来了将军府之后,有人坐不住了。
建威将军有个庶弟,比建威将军仅小了几个月,在朝中做了个没太有什么权利的闲差,却是妻妾成群,养了一大家子的人。
建威将军膝下无子,按着大楚王朝的律令,等着他百年之后,家产不是留给他这个庶出弟弟,便是留给他这个庶出弟弟的嫡子。
除非建威将军再续弦生个儿子,或者是收养个养子。
偏偏建威将军的脾气拧巴,发妻亡故之后发誓此生不会再娶,也不会认养与自己无血缘关系的人来继承自己的家产。
这样倒是让他那庶弟赵恒看见了希望,觉得建威将军死了之后,那万贯家产便都是他的了。
但是在听说了程祈君与程祈元来了将军府之后,赵恒有些慌了,他怕建威将军打算程祈君与程祈元两人中间过继一个过去姓“赵”,若真是这样,那些本该属于他的财产就要给别人了!
因而赵恒今日亲自上门,想打探打探消息,看一看自己的大哥是不是当真有意要让程祈君或者程祈元其中一人过继到赵家来。
在建威将军府的前厅等着的时候,赵恒看着前厅中的那些摆设,心中不免有些愤恨,当初分家之后,他只分到了一处小宅子,搬出了这豪华气派的将军府,这么多年,心中常常感觉到不平,转念又一想,只要他能比建威将军活得久一些,那这宅子便是他的,心中不平又少了许多。
等了半天终于等到了建威将军,赵恒脸上堆笑地迎了上去:“大哥。”
建威将军与赵恒同是将门之后,建威将军生得魁梧,赵恒却要矮小许多,许是生活贫苦了些,穿着打扮也不是很得体,在建威将军身边显得十分局促。
赵恒自然也察觉到了这点,心里头有些难堪,可是却得好生言语:“许久未见大哥,想不到大哥依旧是龙虎精神,威武不减当年。”
建威将军听着赵恒的奉承,心中不仅没有半分高兴,反而生出了几分警惕。
他用右手去碰自己面前的茶盏,握住了茶盏,手指圈紧用力,却抬不起茶盏来,又换了左手,啜了一口茶,然后才同赵恒说道:“当年才是真的威武,现在不过是个赋闲的小老儿,二弟怎来府上来了?是来看看我?”
赵恒见建威将军右手无力到连茶盏都拾不起来,笑了笑:“是许久未曾来看过大哥了,所以今日休沐,就过来看看。”
建威将军平生打的最后一场战役,让他右臂受到了重创,右手不会再有力气,皇上借着这个理由,剥夺了建威将军的军权,这件事曾让赵恒心中大感快意,到了今日,看见了建威将军表现出来的无力与虚弱,他的心中还是如同当年一般感到痛快。
同为将门之后,他大哥是战无不胜的常胜将军,他却是个在官场庸庸碌碌仍不受赏识的凡人,分家之后不如意的日子,更是让他见了自己的大哥,便在心底翻滚起了愤恨不平。
“大哥的右手,这些年都不见好吗?”赵恒用右手托起了茶盏,轻轻啜了一口茶。
建威将军听着赵恒关切的语气,多年兄弟,他怎会不知道赵恒对他的嫉妒,他自己也不喜欢这个姨娘所出的庶弟。
右手被废这件事,说是意外,其实根本不是意外。
就算那时候他在战场厮杀一片混乱,却还是能够清楚地意识到,砍伤了他胳膊的不是敌军的人,而是自己人!
是大楚皇帝看不得他军权压过皇权,忌惮于他,所以安排人混在军队里,在他于战场卖命厮杀之时,派人夺他性命。
若非他机警,在那人砍伤了他的胳膊的时候就将那人用□□刺死,如今他早就化作了白骨骷髅。
纵然他有一腔赤胆忠心,却还是被猜忌被误解不被信任,自那之后建威将军看清楚了君臣之间的凉薄,大楚皇帝防着他,他也开始防着大楚皇帝。
军权虽然被夺,但是他在暗地里还是养着自己的势力,被废的右胳膊经过了这么多年,虽说不如他年轻的时候那般孔武有力,但是至少能像是个正常人一样活动。
看着赵恒,建威将军的心里头更是气愤,当年之事,他彻查得清楚,赵恒在他受伤之前,便已知情。
偏偏这时候却要做出一副黯然样子,建威将军一脸落寞模样:“这右手废了就是废了,我倒是还想烈马长|枪到战场上走一遭,可是如今的我不过是个废人,想再多也不过是虚妄。”
“这……”赵恒跟着遗憾叹气,心里头却在窃喜,他假意安慰道,“今日不同往日,大哥现在的日子虽说闲散了些,可是有小辈们陪在身边倒是也快活,我听说小喜家的三个孩子现在都在将军府,晚辈们都在身边的,这样多好。”
建威将军笑笑:“他们都搁我这儿,倒是极好,我那外孙女长得像朵儿花一样,瞧一眼我就觉得高兴。”
虽说面前是他不喜欢的庶弟赵恒,但是该显摆自己外孙女的,建威将军还是可劲儿显摆。
赵恒尴尬笑笑,他关心的又不是程祈宁,他关心的是程祈君或者程祈元是不是会被过继到赵家。
这事,想要开口问也没那么容易,赵恒与建威将军把酒言欢了一个时辰,最后也没能从建威将军的口中套出话来,离开将军府的时候,脸色并不是怎么好看,在廊庑撞见了程祈宁,他也只是淡淡看了一眼,很快便甩袖离开了。
程祈宁看着赵恒的背影,很快找到了自己的外公:“外公,刚刚我在廊庑那里撞见了二姥爷,他可是来找您麻烦来了?”
建威将军不止一次在程祈宁身边对她说自己不喜欢那个庶弟,程祈宁于是一直认为自己的外公与她那位二姥爷关系不睦,再联想到自己外公的火爆脾气,很容易便觉得外公与他庶弟之间是一种剑拔弩张的状态,不怎放心自己的外公。
建威将军见外孙女这般紧张兮兮的模样,笑笑:“若是外公说自己是被欺负了,念念还能帮着外公去揍他不成?你这般身上没个二两肉,揍人估计就和挠痒痒似的。”
程祈宁有些恼,小脸儿上的笑容敛去,不服气地说道:“就外公成天打打杀杀的,若是换了念念来,才不会兴这打打杀杀的一套。”
建威将军只是笑笑,小外孙女现在脸上还带着稚嫩,白□□粉一只没什么战斗力的小团子,还是得靠他护着,说什么换她来,他大笑:“外公等着念念嫁人了,好生瞧瞧念念用什么手段来管束自己的夫君,若是念念管的不好了,还是得换外公这个只会打打杀杀的去教训教训。”
嫁人?程祈宁涨红了脸,旋了步子往外走:“不同外公说话了,外公就会胡说八道。”
在建威将军身边,程祈宁惯是没大没小,不似在东宁侯与苏老太太身边那般拘束。
建威将军大步追了上去:“走走走,别不高兴了,外公带你去操练场看看你哥哥他们。”
程祈宁倒是也好奇哥哥们在操练场的样子,点了点头跟着建威将军来到了操练场这边。
建威将军府内的操练场是露天的,毫无遮挡,程祈宁怕晒,春秀撑了把伞在她的身边站着。
到了操练场这边,程祈宁的心里满是吃惊,除了自己的哥哥们在,唐尧居然也在。
“外公。”程祈宁看了一眼正笑着看向了操练场内的建威将军,“世子怎么也在?”
“他啊。”建威将军笑笑,“我瞧着这后生可造,便多聊了几句,果然不错,便常邀请他到府中来,切磋切磋武艺也好。”
唐尧虽是个十三岁的后生,可是不管是武学造诣还是谋兵布局的本事,都让建威将军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他与唐尧接触了不过几次,总觉得自己面前的不是个十三岁的后生,而是个早就经历过了大风大浪的老辣的对手。
程祈宁听了建威将军的话,垂下眼。
小姑娘的身子完全被罩在了伞下的阴影了,建威将军看不清楚她脸上的情绪,只是看着在操练场上射箭的几人,感叹道:“韶京人都说唐尧作恶多端,我怎觉得这后生越来越合我心意,瞧瞧这箭法,百发百中,真是难得。”
程祈宁本来是想离开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看见唐尧站在阳光下拉弓射箭的样子,她有些挪不开眼,就远远地站在操练场的外面看着。
如今已经快进入夏季,日头很亮,程祈宁看着唐尧站在日头下面,有些替他觉得晒得慌。
想到这里,程祈宁侧身对着身边的丫鬟吩咐了几句,喊她去带了几把伞过来。
“外公,现在日头正盛,你便让我哥哥他们歇一会儿吧。”程祈宁不忍心看着自己的两位哥哥在大日头下面流汗,央求建威将军道。
建威将军笑道:“他们又不是娇滴滴的小丫头,怕什么风吹日晒,当年外公不也是这么过来的,让他们再练会儿,放你爹爹那儿,只知道墨墨作画,手无缚鸡之力的,岂不是要被人笑话?”
程祈宁争不过自己的外公,转过头去继续看着操练场内的状况。
她总是不由自主地就把目光转向了唐尧。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两个月前在宫中,看见了唐尧的那封信的缘故,程祈宁这两个月间想了唐尧许多次。
想着那句“思吾不思吾”程祈宁便觉得自己的心里头怪怪的,初时倒是极其烦躁,不知自己要怎样做才好,后来拿定了主意要在唐尧来找她的时候冷落冷落他,这样便不会耽误了唐尧,可是这两个月唐尧却突然老实了起来,她竟是一次都未遇到过唐尧。
连去找宝珠公主的时候,也听不见宝珠说唐尧怎样怎样了,心里头的烦躁便渐渐转化成了好奇,想知道这两个月唐尧都在做些什么。
许是唐尧前些日子老在她面前打转,突然安分下来,她还当真是有些不适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