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撒拿起桌上摆着的文件，身后传来脚步声，他回头一看不禁挑了挑眉，“你居然也能起得这么早？”冲着刚进门的亚尔林促狭地笑了笑，“春宵苦短，你还真舍得撇下瑟琳娜小姐。”
亚尔林被调侃得脸有些红，故作掩饰地干咳了一声，“工作即是工作。”
他想转移话题，倒是忘了玄薇岂是普通的上司，眼睛一弯就加入了凯撒的阵营，“那倒是朕的不对了，应该今天再给你放个假才对。”
“陛下……”亚尔林只得讨饶。
玄薇和凯撒相视一笑，得意之色溢于言表。
“你们在聊什么，一大早就这么高兴？”
所幸他们正在等待的最后一人诺亚已经抵达，玄薇起身来到主座，书房里的气氛陡然一变。亚尔林松了口气，跟在现任宰相代理诺亚身后落座。
四人寒暄几句，照例由诺亚主持晨会。
“今日一共有三件事项。”诺亚推了推鼻梁上细框眼镜，皮肤依旧白嫩，眼神已沉稳了许多，“其一，大法官柯帝士的葬礼已经结束多日，然而其继任者迟迟未定下，法院正在催促陛下做出最后的任命决议。”
他望向正对面的玄薇，玄薇倚着扶手拨弄着手指，若有所思的眼神难以捉摸，“柯帝士去世快三个月了吧？”
“是。”凯撒立刻点头，说起这项议题，纵然他已被朝野上下认定为玄薇的新任心腹，也是摸不透她到底在考量什么，“法院推上来的继任者候选资料我也看过，都是成绩极优秀的新秀，背景有贵族也有平民，难挑是难挑了点，要不都召来见见？”
“若是得知要觐见陛下，他们肯定会争着表现出自己最完美的一面，不排除会有逢场作戏的可能。”亚尔林若有所思，“不如像上次选拔一样，由我和凯撒乔装实地考察他们的作风，再做定夺。”
凯撒赞同地点点头，转头看向玄薇。
“不必了。”玄薇却依旧是那脸高深莫测的模样，向他们微笑着摆摆手，“这件事情朕早已做好了打算，告诉法院稍安勿躁，一周内朕一定会给他们一个新的大法官。”
听到她的回答，三人露出不一的神态。苏洛不在，玄薇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瞒着他们策划过什么事了，但出于对她的信任和了解，她不想说的他们就绝不追问。
“第二件事有关新星‘奥利维娅’，基础开发报告已于昨日共享于政务空间，半年前开始征集的开发计划也已经初步拟定。克莱斯特大人帮忙拉来了愿意注入资金的赞助商，是时候选定新星的管理者了。”
诺亚迟疑了片刻，“克莱斯特大人倒是推了利安德尔企业旗下有殖民星球开发经验的几个人选给我，但毕竟是直属于陛下的新星，属下认为管理者还是任用官员更好。”
玄薇点了点头，“报告朕看过了，那现任的官员里是否有具备资格的候选者？”
凯撒突然开口，“我倒是找到一个人选，不过……”
“说吧，你什么时候也学会了吞吞吐吐？”玄薇脑海中迅速过滤了一遍资料，突然勾起嘴角。
凯撒抿了抿嘴，他虽然不喜欢拐弯抹角但也并不傻，思忖两秒后小心地开口，“陛下可记得
六年前被流放至二号殖民星球的巴特鲁一家？”
玄薇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一些，“哦？”
凯撒将自己的考量娓娓道来，“二号殖民星球本是一颗资源贫瘠的低质星球，自公开招商以来一直只被当作无人机械工厂的选址地。开发程度低，只算是勉强维持了盈亏平衡的状况。但自从巴特鲁一家接管了这颗星球之后，发掘了星球上的原始景观，整治污染开发景区，包装宣传。”
“而在旅游项目初步成型之后，巴特鲁开始整顿当地的机械工厂，以征用的名义开始驱逐即将到期的商家。土地因为旅游价值而价格上涨，不愿意放弃工厂的商家只得用更高的租价续约，还得遵守星球当地更高的环保守则整改工厂。”
诺亚奇怪地问，“那他们为什么不直接搬走？”
“因为巴特鲁掐住了土地价格，向每一家公司提出的交涉价格都不一样，虽然上涨但依旧比他们另择一地重建工厂要便宜。而且他还提出了一份内部招商计划，凡是在二号星球建有工厂的合作商家都可以投资参与他的新兴旅游计划，同分这杯羹，又有哪个商人会放过这个机会？”
好一招欲擒故纵，玄薇忍不住轻笑，脑海里转过斯沃那张狡诈的脸。
虽然离开帝国时满心忿忿，但他们终是找到了继续生活的方式，还意外被发掘出了隐藏的家族商业天赋技能。
“若是贫瘠如二号殖民星球，巴特鲁都有办法让它变得与众不同，那本就是优质星球他们管理起来将更得心应手。”凯撒打量着玄薇的脸色，“但……他们被驱逐出帝国的原因众所周知，一切还是看陛下的心意。”
玄薇挑了挑眉，“两年前，朕已经亲手杀了德里普终结了内战。没收家产，在荒芜星球度过六年的刑期，有这样的惩罚在前，国民的异议应该也不会过盛。”
凯撒眨了眨眼睛，“所以，陛下……”
“朕要召见巴特鲁一家，既是你提出来的，就由你替朕拟诏吧。”玄薇托起下巴，“朕可没有那么小气，若是他们真心改过，朕不会不给他们机会。至于能不能取得这个位置，就看他们自己的了。”
“遵命，陛下。”凯撒按捺着提案被接受的欣喜。
玄薇转向诺亚，“克莱斯特那边你也不用回绝了，虽然会有点小算盘，但能被他推荐的人必然不是等闲之辈，留下待用吧。”
“是。”诺亚点头也应下。
玄薇满意地看着他，转而道，“至于第三件事，如果朕没猜错的话，应该和边境有关吧。”
书房里的气氛突然一紧。
“是，如陛下所料。”诺亚苦笑着接口，目光扫过微怔的凯撒和亚尔林两人，“边境来的事件报告越来越多，虽然事件并不大，但属下认为有必要向陛下重点提起此事。”
斯瓦纳帝国永恒的敌人——巴哈帝国。
两国虽然并不直接接壤，最左侧国境隔着雷海姆的一片国土，最右侧的国境线上又有“荒野”这片天然屏障，但中间间隔区并存的小国们才是一切的关键。若不是斯瓦纳和巴哈都有着军事上的顾虑，两个军风彪悍的超级大国之间怎么可能还有别的国家存在？
这些小国就像是斯瓦纳和巴哈之间的缓冲带，一旦哪一国有动静，必将从这些小国入手。
三个月前柯帝士病逝，葬礼结束，伦纳尔将军就前往边疆与伊莱亚汇合。临行前，伦纳尔将军就两国这些年的军事交锋和她推心置腹地交谈了一番，他年事渐高精力有限，所幸余威尚存，还能压得住动乱，但这终究不是长远之计。
“内战持续的时候，巴哈帝国坐山观虎斗不会出手——但内战一旦结束，即使不谈资源消耗，国民和军队为胜利所麻痹，警戒心必定降低，国民的厌战情绪又处于最高点，毫无战意，正是他们出手的好时机。”
“同处最强国的位置，斯瓦纳帝国得天独厚坐拥西大陆最好的资源，巴哈帝国却代代靠劫掠为生，每逢天灾国情还会更严峻。就像一头饿极了的狼，平日里垂涎猎物但也顾忌着猎物的强壮，现在终于等到了猎物虚弱的时候，他们绝不可能放弃这个千载难逢的时机。”
夹杂在斯瓦纳帝国和巴哈帝国之间的问题，已不是道德信义或文化差异，而是国家生存的根本。
“战争从来都是以强击弱，敌人出击绝不会选择你准备充沛之时，只会在你最痛苦的时候给予你更痛的一击。托陛下的福，斯瓦纳的内战已经结束，可现在也是斯瓦纳这几十年来最虚弱的时候。”
“鹰”与“狼”，终究只能活下一个。
第99章 职责、荆棘
“实际上，朕已经着手调查这件事有一段时间了。”
玄薇的神情不轻松也不紧张，“你们来之前朕还在查看凯蜜尔送来的报告，她现在正在巴哈国内——巴哈的老皇帝本已称病多年，但近来奇迹般地有所康复，重掌朝政且多次在国民前露面动员，应该是在计划些什么。”
凯撒和诺亚神情凝重，亚尔林迟疑地问出口，“那有调查到他在计划些什么吗？”
玄薇摇了摇头，忽然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只有一则重要信息，他现在正与星盗频繁联络。”
“‘星盗’，又是他们！”
凯撒露出了义愤填膺的表情，玄薇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听说是他们，朕倒是庆幸得很。”
虽然联络不上苏洛，但她已经让凯蜜尔分出一部分人力与星盗做接触。若星盗纯粹只是个寻求利益的第三方组织，那对付他们的方法反而会简单得多。
诺亚心思忧虑地看着玄薇，“在情况调查清楚前，我们就什么都不做吗？”
“内战结束还不久，军队的警戒心尚未恢复，民众的反战情绪也还在，这时候公布消息只会造成无谓的恐慌。”玄薇慢慢解释，“朕已经和伦纳尔将军商量好，趁着巴哈帝国动作还不大，先由他督军整顿，再由我们做其余的调查和准备。”
“我们未必要取得先手，但必须得准备好面对巴哈帝国的突然袭击。”她沉稳地看着他们，一如既往浅带微笑，“民众可以松懈，但我们不可以——因为这正是我们的职责所在。”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三位幕僚对视一眼，肩头落上重压，却又被玄薇的话激励出了斗志。他们冷静地讨论起了对策，玄薇静静聆听，右手无意识地摩挲起左腕上的手环。
她的脑海里一瞬掠过艾萨克的脸，两年前荒野一别，他最终还是平安回到了巴哈帝国。虽然没再传出什么特别的成绩，但从凯蜜尔的报告来看，他现在可是巴哈帝国唯一一名能自由出入老皇帝书房的皇嗣，老皇帝对他的看重可想而知。
“另一个王命之子”，她还记得那名在荒野偶遇的少女曾经这样说过。
若是以那个艾萨克为对手，自己的胜算会有几分？
玄薇的手指轻扣着沙发扶手。
晨会过后即又是处理政务的时间，诺亚回了办公室，亚尔林和凯撒则留在了玄薇的书房协助她的工作。三餐有侍从准备，今天也没有觐见的访客，玄薇从工作中回过神来时，时间又已入夜。
“八点了，你们回去休息吧。”玄薇理了理手上的资料，但并没有起身的打算。
凯撒伸了个懒腰，“然后，你一个人再继续工作？”
玄薇被他问了个正着——老实说，她确实是这么打算的，“朕晚上也没什么事情，早做晚做都得做，只要保证基础的睡眠就够了。”
“你的生活里就没有休息娱乐这个选项吗？”凯撒撇了撇嘴，望了一眼亚尔林，故意大声感叹道，“啊——反正也没人等我，我也留下来工作好了。”
亚尔林露出苦笑，“你们都这么说了，我还怎么好意思走。”
玄薇被他们互动的表情逗笑了，终于将手头的工作保存好放在一边，“行行行，那今天就到这里吧。既然你们都不急着回去，那就陪朕喝酒聊会天。”
“这才对啊！”凯撒欢呼起来。
酒和小菜不一会就送了来，黛茜和凯撒比了个手势，玄薇假装没有发现。吉娜贴心地切换了舒缓的背景音乐，将月光投影在室内，三人小嘬了一口酒，像刚结束工作的中年大叔一样歪七扭八地躺倒在沙发上。
“诶，陛下你能喝酒了？”凯撒突然反应过来。
玄薇懒洋洋地盘腿坐着，“现在的话，十杯以内没什么问题。”
凯撒想起了以前专门替她挡酒的苏洛，脱口而出，“宰相大人要是知道了，应该会很欣慰吧。”
气氛凝滞了刹那，凯撒后知后觉地抿嘴，玄薇却毫不介意地笑了起来，“大概吧。”
苏洛离开以后，很多事情确实只能由她自己做了。
看她并不在意，凯撒松了口气，却忍不住好奇地问她，“你真的……不想他吗？”
玄薇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沉吟了一会，以问代答，“那你会想伊莱亚吗？”
“会啊，但历练本来就是他的理想，我也替他高兴啊。”凯撒眨了眨眼睛，“可你们的情况很明显并不一样吧？我并不觉得他是会不告而别的人。”
玄薇抿嘴笑了笑，没有回答。
“我倒觉得他可以做到。”一直沉默着的亚尔林开口，“不过，应该不会这么对你。他离开前，你们之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真是敏锐，玄薇举起酒杯和亚尔林对了杯酒，“是朕，我的问题。”
她慢慢饮下这杯酒。
“决战前，德里普抓住了潜入起义军的苏洛，让我在换回人质和继续与他作对间选择。”
而她的选择，所有人有目共睹。
凯撒和亚尔林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内情，一瞬间面面相觑，竟是谁也不知道该怎么把话接下去。
“做出选择的人是我，所以苏洛生气也好离开也罢，我都没有权利评论。”玄薇却自己说了下去，摇晃着手中的高脚酒杯，“我做了正确的选择，却也不可避免地伤害了他，所以我并不奢望他会回来。”
她只是又一次站到了这道岔路口。
六年前，她初来乍到，只有自己；六年后，她有朋友、家人、属下，还有责任——这整个帝国，斯瓦纳所有的子民都是她的责任。她的心装得下一整个世界，却也因此无法专守于一个人，而苏洛想要的，她自始至终都知道，就是独占她的命、她的心。
这些，苏洛应该也是知道的。
虽说本就是禁忌，但他们之间的问题并不是性别，而是他不肯妥协，她也就无法回应。
玄薇远眺着自己书桌后，那被掩盖在帷幔下的水晶展柜，仿佛能穿透重重遮掩看见那一顶璀璨的皇冠。皇冠之上，遍生荆棘。她低头释然一笑，将杯中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