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少地瓜
时间:2018-09-27 09:12:34

  她说不下去了。
  若非自己,郭赛也未必会闹得那样凶。
  胡九娘突然就很累,说不出来的累,这种累甚至远胜过当初在乐坊被人做粉头戏子戏耍的时候。
  她也是个女人,也想有个知冷知热的人来疼,想亲手给他做顿饭、缝件衣裳。
  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如今看来,情之一事,当真勉强不来。
  就好像不管自己再如何努力,似乎也永远都入不得这位大当家的眼;而不管那位三当家说的再如何天花乱坠,她也避之不及一样。
  这些话赵恒却不好插嘴,场面忽然安静下来,安静的有些尴尬。
  胭脂看看卢娇,再看看赵恒,又瞧瞧在风雪中被刮得好像随时都会折断的胡九娘,心中油然升起一股感同身受的凄凉和同情。
  胡九娘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最后瞧了赵恒一眼,轻声道:“那,我走啦。”
  也不知为何,鬼使神差的,胭脂脱口而出,“我,我送送你吧!”
  其实她自己尚且还算是客居,说这话实在是名不正言不顺,但这样的天,这样偌大的镖局,竟没有一个人送行,光是看着胡九娘单薄的背影,胭脂就难受的很了。
  女子生而不易,便是沦入风尘也不是她自己愿意的,只怪世事无情,亲人可恶……
  胭脂这话一出,在场几个人都愣了一愣,胡九娘头一次瞪大了眼睛,里头满满的难以置信。
  卢娇一把拉住她,十分不赞同,“你做什么呢!”
  “世人对女子总是太过苛刻,可细细想来,她又何错之有?我去送她,也不光为她,还是全了我自己。”胭脂叹道:“不是说就在附近么?青天白日的,又有许多巡街衙役,没事的。”
  曾几何时,她也曾这般孤单,这样无助,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而今日之她已非昨日,不过是举手之劳,何苦看着旁人苦苦挣扎?
  卢娇说不出话来,飞快的瞥了赵恒一眼,见他微微点头,也有些泄气。
  在心中飞快的摇摆片刻之后,卢娇一跺脚,“罢罢罢,去吧,正巧我也顺道出去,远远的跟着就是了。回头你送完她,咱们便赶紧去做衣裳。”
  郭赛的功夫固然可怕,但如今他兵刃已失,便如同失了利爪的猛虎,威力已然大打折扣,即便再次狭路相逢,谁胜谁负尚未可知。
  再说,他刚被大当家削了风头,这一时半刻的,恐怕也不敢回来。
  赵恒要去知府衙门打招呼,在大门口便与她们分别,临走前又细细的叮嘱了一回,胡九娘没有像以前那样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看,视线却在胭脂和他之间不断流转。
  卢娇与胡九娘处不来,也懒得虚与委蛇,只在后头不远不近的吊着。
  胡九娘和胭脂一前一后,却也没有太多话。
  年底了,路上行人明显增多,脸上洋溢着鲜活气儿,与路边枯瘦的树木形成鲜明对比。
  西北风呼呼的刮着,刺在脸上有些痛。
  胡九娘的东西不少,零零散散装了将近十个箱笼,满满当当塞了一整辆马车。她自己也没坐车,就这么走着。
  走到交叉路口的时候,从南边来了一队车马,她们一行人便停下,叫对方先过。
  似乎是打南边来的过路行人,还有几个孩童,正从一家马车的窗子里争先恐后的挤出脑袋来看,经过胭脂身边时,几个小孩子齐齐愣住,片刻之后又都齐声大叫起来:
  “仙子姐姐!”
  胭脂脸上不自觉泛起笑,冲他们摆了摆手,于是几个孩子叫的更欢了。
  胡九娘近乎贪婪地看着小孩子们身后探出来的半边女人身子,她正努力将几件披风往孩子身上披,又疼又爱的抚摸他们的脑门儿……
  那女人其实已经很不年轻,皮肤又糙又黄,五官也不大好,但胡九娘却觉得她美得惊人。
  她又瞧了瞧胭脂,忽然问道:“你很喜欢大当家么?”
  “啊?”胭脂还沉浸在孩童天真的笑颜内一时没回过神来,就听胡九娘又幽幽的来了句。
  “可我看得出来,他很喜欢你。”
  这回胭脂听明白了,一张脸腾地烧起来,本能的否认道:“哪里的事儿,你,你莫要乱讲!”
  胡九娘轻笑一声,眼中仿佛含着无限愁苦,又好像十分羡慕她。
  胭脂张了张嘴,原本打算继续否认的话也就说不出来了。
  天上忽然洒下来好些细细密密的雪粒子,打在脸上湿湿凉凉的,天地间迅速变得模糊。
  胡九娘伸出一段雪藕似的手臂,感觉不到冷似的用手心接了几点冰粒,唏嘘片刻,“我这一辈子,就好像这雪,那雨,万般飘零,总是身不由己……”
  她想要的,旁人给不了;而旁人给的,却偏偏不是她想要的。
  胭脂听得心里发苦,咬了咬唇,轻声安慰道:“你不要多想,世人总是爱看热闹的,自己把日子过好了是正经。”
  胡九娘又用那种很复杂的眼神盯着她看了许久,忽然灿然一笑,“你果然很美。”
  胭脂微怔,有些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说这个,不过还是本能的回了句,“你也很美啊。”
  胡九娘愣了下,然后就捂着嘴咯咯笑起来,笑的腰都弯了。
  不远处的卢娇虽然听不清她们到底在说什么,而眼前一幕也着实有些诡异,可怎么看怎么不像要撕破脸的样子,难免有些困惑。
  那两个人,到底在做什么?
  等胡九娘终于笑完了,这才不紧不慢的擦了擦眼角的泪,又抬手从鬓边拔了一对碧玉雕的兰花簪子塞到胭脂手里。
  胭脂刚要挣扎,胡九娘就带着点追忆的说:“便是我身上,也有干净的东西。”
  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好似饱含了无数血泪,沉甸甸的叫人喘不过气。
  胭脂本想说自己不是这个意思,却听胡九娘又道:“这对簪子是我当初初入乐坊,卖艺不卖身的时候攒了一年多才买的,弹劈了好几副指甲呢。自己选的料子,自己画的图样,我很喜欢,总奢望什么时候戴给喜欢的人瞧瞧,听他好好夸夸我,可如今看来,到底是不能够了……是我愚昧,兰花清雅,本就不是我能够得着的,现在看着,果然更配你一些。就当是你送我一程的谢礼吧,若是不要,只管摔碎在这地上也就是了。”
  这却叫人怎么说?
  胭脂略一迟疑,也就大大方方的收了,“多谢,不过如今我手头并没什么好回的,来日若见了好的,也给你留着。”
  胡九娘笑笑,“好,我等着。”
  一行人拐过弯去,胡九娘便指着前头一栋小门脸的宅子,又瞧了眼胭脂手上挎的包袱道:“便是那里了,我知道你们有事要忙,快去吧。”
  胭脂也不勉强,点点头,“也好,你自己小心。”
  胡九娘朝旁边抬了抬下巴,“靠着银号,又是正冲大街的,往来巡视的衙役、士兵怕不比知府大人家里的还多,有几个敢惹事呢?我也请了几个护院、丫头婆子的,便是打不过,难不成还喊不过么?”
  最后那话,说的已经是十分俏皮了。
  两人就此道别,胡九娘也对着远处的卢娇遥遥一礼。等她进去了,卢娇才从后面走上前,满腹疑惑的问胭脂,“才刚你们说了什么?”
  胭脂歪头,“说了好些话,你问哪句?”
  卢娇挑眉抱胸,“呦,这才多早晚功夫,难不成竟就把你收复了?果然是个妖精。”
  眼角瞥见她手里拿的簪子,卢娇又啧啧几声,“可真够下血本的。这样的玉料如今也难寻了,放到外头少说也得三五百银子呢。”
  “竟这样贵?!”胭脂虽猜到可能价值不菲,却也未曾料到竟然要这么多银子,登时吃了一惊。
  “罢了,”见她这样一惊一乍的,卢娇反而笑起来,“再贵也是对簪子,她本人不在意,你又何苦耿耿于怀?以后挑点东西回了也就是了。”
  胭脂想了想,也是,便小心翼翼的将簪子包好后塞到袖子里收好了,完了之后才好像发现了什么稀罕事儿似的斜着眼睛瞧卢娇,“四姐你平日家对胡九娘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怎的今儿反而没多少酸话?”
  “偏你这小人精来挑我!”卢娇恨恨的往她滑嫩的腮上掐了一把,一边往裁缝店走一边百感交集道:“先前我不过是气她将镖局搅和的一塌糊涂,可你的话却提醒了我,如今想来,她身似浮萍,自然想找个归宿。不过是看上一个人,做了天下大多数姑娘都不敢做的事,说了大多数姑娘都不敢说的真心话罢了,何罪之有?”
  胭脂点头,若有所思,谁知不知怎的又忽然想起来才刚胡九娘说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话:
  “你喜欢大当家么?”
  “可我看得出,他很喜欢你。”
  哎呀,真是的,说的都是些什么鬼话!
  卢娇只是见她略一走神,然后一张小脸儿刷的红透了,不由得十分好奇,“想什么呢?”
  “哪里有想什么!”胭脂猛地抬高了声音,不过马上就觉得自己这样很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忙收敛心神,使劲往脸上扇风,“四姐,天色不早了,咱们不要再磨磨唧唧的,赶紧去量好了尺寸选了样子是正经。走吧,走吧,走吧四姐!”
  两人嘻嘻哈哈到了裁缝店,里头一个老头儿正与人量衣裳,瞧见卢娇还抽空问了个好。
  “这不是四当家么?可有日子没往小老儿这里来了,今儿是什么风把您吹来了?快里间坐,小狗子,上茶!”
  卢娇笑道:“张老伯最近越发硬朗了,年底事忙,哪里有空!今儿不就来了么。”
  话音刚落,一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就麻利的端了个茶壶上来,倒了茶后本能地抬脸,正对上一张带笑的芙蓉面,脸嗖的就红了。
  卢娇暗笑,又推了推胭脂,小声打趣说:“瞧见了么,同你方才一模一样。”
  张裁缝忙的很,又过了约莫一刻钟才得闲,顾不上休息就往这边来了,“四当家今儿要做什么衣裳?”
  “并不是我,”卢娇笑着指了指胭脂,“我妹子,她才刚从南边过来,那里的衣裳如何保暖?可巧又得了新料子,少不得劳烦您老了。”
  张裁缝点头,“正是这话,南边儿春夏秋的衣裳倒罢了,冬日断断是扛不住的。”
  说着,又眯着微微有些昏花的老眼瞧了胭脂一眼,笑着赞道:“姑娘好相貌,不知该如何称呼。”
  “我姓江,”胭脂道,“您老过奖了。”
  “不过不过,”张裁缝摆摆手,叫人去取今年时兴的衣裳样式册子来,又一本正经的道:“我活了五十多年啦,男男女女见过多少?诰命夫人也有哩!姑娘的容貌,算是这个!”
  说着,他就比了个大拇指。
  这样夸自己的好话,胭脂倒不好使劲计较,便将带来的料子给他看。
  张裁缝细细看了一回,连连点头,“确实是好料子,便是咱们沂源府,也只那么一家布庄有,亏得你们找我,若是找了旁人,到底辱没了!”
  没想到这么个看上去老老实实的老头儿,说起话来倒是自信的很。
  似乎看出胭脂的惊讶,卢娇就解释道:“张老伯祖上便是做这行的,如今少说也有七十多年,他老人家从站不稳的时候就在布堆里打滚,手艺是一顶一的。”
  胭脂恍然大悟,“倒是我孤陋寡闻了。”
  “你才来,哪里知道?”张老伯笑呵呵的道,又指着里头的白狐皮道:“这皮子好得很,我有几年没见过了。”
  胭脂就说:“这是四姐去关外的时候买的,只是便宜了我,不巧我又没弄过皮子,便一并带来了。”
  “原来如此,这两块做短袄有些浪费,长袄和斗篷都不大够,倒是长褙子好。”张裁缝点点头,略一沉吟,“我实话实说,这皮子,我弄的也不大多,不过倒是知道有人长于此道,姑娘若是信得过,我便将皮子交于他,保准弄的板板整整的。”
  见卢娇点头,胭脂自然也没话说。
  张裁缝这才重新翻看起布料,又叫胭脂自己从册子上挑样式。
  胭脂才看了几页就觉得眼花缭乱,“瞧着哪个都好,简直选不出来了。”
  “那就听我的!”张裁缝干脆道,眯着眼睛点了点其中一页,“鹅黄缎子色极正,胡乱作了旁的可惜了,便做一件半长袄,下面配一条银灰色马面裙,十分端庄娴雅。这雨过天晴的颜色清隽,便做一件斜襟长袄吧,你们小姑娘家家的,略束一束腰身也好看的。”
  又翻到下面,略一沉吟道:“这两块提花织锦的就做琵琶袖长短袄子配棉裙,一应盘扣也是琵琶扣吧,有了花纹,其他的便可简单些。里头用方才头一件剩下的鹅黄缎子做一件小袄,露出来领子,必然十二分的好看。”
  张裁缝不愧是在这行浸染了几十年的,才多大会儿功夫就给安排的清清楚楚,胭脂和卢娇听得连连点头,找不出一点儿需要修改的。
  除此之外,还能剩下不少大块脚料,张裁缝粗粗一算,就说给拼一套家常袄裙,若再有剩的就连同衣裳一起还来,或是自己裁手帕子,或是缝荷包,都是难得一见的好料子。
  卢娇也是个爱俏的,眼见着自家妹子做了衣裳,也有些心痒难耐,就从张裁缝的店里现挑了两块料子,也叫他裁剪衣裳。
  卢娇正在那头选样子,胭脂却忽然动了心思,又悄悄去到张裁缝身边,压低了声音道:“老伯,您这里男人衣裳可做得?”
  张裁缝瞧了她一眼,就笑眯眯的,“男人女人都是人,既然女人衣裳做得,如何男人衣裳就做不得?小丫头,且把你那情郎的尺寸写下来吧。”
  几句话说的胭脂脸通红,一边找纸笔一边很是心虚的反驳道:“您可别瞎猜。”
  张裁缝捋着胡子看她,笑的一脸了然,“老汉我活了着许多年,什么没见过?这是好事,姑娘家到底面皮儿薄,罢了,我不说了。”
  胭脂脸红红的写了两幅尺寸,想了想才道:“一并算账,都用好料子,务必做的密密实实的。罢了,一套家常,一套外穿的吧,统共四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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