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少地瓜
时间:2018-09-27 09:12:34

  江志此行本只是打算看看孩子,断然没想到竟会从女儿口中听到这样一番话,登时既难受又骄傲,两眼泪汪汪的,只是说不出话来。
  胭虎咬了咬牙,也跟着磕了个头,虽依旧不看他,然心中也颇难受。
  跟着送出来的徐峰等人难免被感染,也是十分唏嘘。
  赵恒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主动请命道:“我送江大人出城吧。”
  江志意味深长的瞧了他一会儿,点点头,“也罢。”
  爷仨又胡乱说了几句,到底是狠心分别了,胭脂姐弟跟着追了几步,到底没追出去。
  追上去又如何?不追上去又如何?左右都是留不住的,来日还不知何时相见,长痛不如短痛,倒不如趁现在还没多少情分的时候分开了,省的日后想的慌。
  胭脂咬了咬唇,有点委屈,又有点骄傲:左右这几年差不多都是这么过来的,如今我爹爹出息了,熬过去就好了!
  江志也没坐轿,只是走着,赵恒陪在他身侧也不讲话,两人就这么沉默着步行了两条街,最后一抬头都能远远地看见城门了,江志这才深深地看了赵恒一会儿,百感交集道:“我那一双儿女,多赖你照拂,不胜感激。”
  赵恒笑道:“不过是志趣相投,也算有缘,江大人不必多礼。”
  “甚么大人,”江志自嘲一笑,摆摆手,“你也不必在我跟前拿什么晚辈的款儿,昨日我已拜访过徐大人,禀明来意之后,他多有跟我说起你的好处。说来,若你当初不主动辞官,如今少说官居五品之上,岂是我这区区七品县令可以仰望的?”
  赵恒淡淡一笑,既不骄傲也不谦虚,“旧事莫重提,即已辞官,便没有了当日的赵指挥使,唯剩今日的赵大镖头罢了。”
  “你不后悔?”江志追问道,“听说你的恩师汪先生他们已经为你正身,若你想重归朝堂,想来也容易得很。”。
  说来,这话他问的既有私心也有旁的。
  五品,那可是五品啊!多少人豁出命去奋斗一辈子都不一定能扒上边儿,这人竟当真就说撩开手就撩开了?难不成他果然没有一丁点儿的悔意?
  如今赵恒刚立了功,甚至在圣人跟前挂了号,且又因之前履历不差,还有旧识、老师帮衬,更兼难得一点圣人的愧疚,但凡有点心思回去,难不成会有多难么?
  赵恒轻笑一声,没说话。
  又走了几步,江志好似终于憋不住了似的,表情复杂的瞅着他叹道:“到底是,年纪大了些,这样老……”
  为人倒是信得过的,也有些本事,只是……这也忒大了吧?比闺女大了足足七/八岁,这要是再抓紧这点儿,都快差出一辈人去了!
  这么想想,他那样如花似玉勤劳能干又温柔体贴的好闺女,也忒亏了!
  想来也是心酸,如今女儿瞧着依然是认准了这歪脖树,什么“非她不娶非他不嫁”的话都说出口了,儿子虽没个准信儿,可大约摸也八九不离十。这么一瞧,统共便只这一双儿女,俩人的姻缘竟没有一桩是自己做主的。
  可怨得了谁?
  怨他!
  怨他没能当个好父亲!
  怨他,明白的太晚了,出息的太晚了……
  到头来,非但保护不了孩子,什么事儿还得靠外人。
  女儿才多大小的年纪?如今竟也闯出了点名堂,听这倒是颇欣慰,可这世上的钱哪里有好赚的?指不定背地里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呢?
  他一个人在那里胡思乱想,而赵恒在听到那句“这样老”之后,也是百感交集。
  老了啊……
  他也才二十来岁,比起心上人来固然是年纪大了些,可也还算是年富力强正当时吧?怎么就能说老了么!
  于是大当家的也少有的纠结起来。
  江志自顾自的挣扎片刻,又长长地叹了口气,从袖子里掏出来一个钱袋递过去,“这是我这些日子攒的银子,还有圣人赏的五百两,这些,你都帮我转交给胭脂吧。”
  没中秀才之前,他抄书攒的那些早就花光了,如今剩下来的便是后来中了禀生之后的银子,还有后来做了举人,昼夜苦熬帮人誊写对联、匾额等挣的。尤其是后者,多有手头宽裕的人家为了蹭喜气,不惜花几十两银子买一个字的。
  越往上走开销越大,什么学子之间的文会自不必说,还要去各处拜访一干文坛大手、历来考官等等,大城镇花费又高,当真是如流水一般。等闲人家哪里经得住耗?便是一句“节衣缩食”了。
  若非早有准备,江志哪里有银子在京城交际活动?更别提托人上下帮忙,为自己提前求了这县令的位置了……
  赵恒没接,“如何不亲自给?”
  江志就唏嘘道:“难不成你不知道她的脾性?外柔内刚,瞧着和软,实际最是有主意的,又能干,早前便不肯要我的银子,如今知道我要外地赴任,更不肯收了。倒不如由你转交,等我走了,便是她不想要也没法子。”
  倒是这么个理儿。
  赵恒点了点头,果然小心收好,“必不负众望。”
  顿了顿又难得玩笑道:“您就不怕我贪墨了么?”
  江志嗤笑一声,“以你的身家,这区区几白银之恐怕未必放在眼中。”
  说罢,又道:“再说,即便我不在此地,难不成以后便不会写书信了么?”
  赵恒一挑眉,果然是老丈人看女婿,越看越不顺眼……
  气氛就有些尴尬。
  赵恒一气送到城外,江志却走得格外慢,又絮絮叨叨的说:“我知道她能干,又是个要强的,这点银子眼下她还未必瞧在眼中,好歹的你都劝着些,别一味照她的性子,莫要累坏了身子……”
  赵恒一一应下。
  眼见着城门渐渐远去,这都出城好几里了,江志才摆摆手,“罢了,不必再送,你且回去吧。帮我好好照顾好他们,有劳了!”
  说罢,一揖到地,赵恒竟来不及反应。
  江志行了礼,又伸着脖子朝城门口眺望一回,略显失望的上轿去了。
  赵恒目送他远去,稍后进了城,却意外瞧见姐弟俩手拉手,眼睛红彤彤的站在那里。
  “来都来了,如何不出去送送?江大人可等了你们许久。”
  胭虎就抢白道:“谁来送他?不过是跟姐姐出来买东西罢了!”
  赵恒无奈摇头,这小子,就死鸭子嘴硬吧。
  “那东西买完了么?”
  胭虎梗着脖子点头,又飞快的往城外那已经快要看不见的轿子瞧了眼,这才哼了声,又用脚尖去踢地上的石子。
  胭脂也看了几眼,又看看赵恒,狠心转身,“回去吧。”
  三人并行往回走,周边大街小巷一如既往的热闹,可谁也没心思瞧,更没心思逛去。
  赵恒低声道:“他还有三天才走呢。”
  胭虎抢道:“谁要去看他?!”
  赵恒笑着反问:“谁说你要去看他了?”
  胭虎被他套了个正着,瞬间涨红了脸,哼哼唧唧的说不出话来,脚底生风的走远了。
  赵恒也不去追,只是对胭脂继续道:“说远也不算太远,我也有几个朋友在那里,稍后我少个口信儿请他们相互照应也就是了。回头你时常写信可好?鸽子一日两日也就到了,便是托人捎信儿也不难,不必太过挂怀。”
  本来想到他们一家人又要天南海北的,胭脂心里就难受的厉害,可如今听赵恒这么一讲,竟也觉得不是什么难事儿了。
  她脸上的忧愁去了些,点点头,刚要开口,却见眼前多了个钱袋。
  “这是哪里来的?”
  赵恒三言两语说了来历,“我只是个传话的,如今说了,便没我的事儿了。你若要呢,收下也就是了,两清。若是不要,赶明儿自己去驿站亲自还了吧。”
  胭脂斜眼瞅他,哼。
  这人真是,故意这么挑事儿,这是有意推着自己去见父亲呢!
 
 
第57章 
  当晚,胭脂看着那一袋银子银票,翻来覆去没睡着。
  这么多银子,父亲如何攒下的?
  次日天刚蒙蒙亮她就醒了,梳洗过后径直去找了胭虎,“我准备去城外驿站将这银子还了,你可要与我同去?”
  胭虎张了张嘴,皱着眉头道:“那样远,我送你过去吧。”
  只是送,却不跟着去。
  胭脂知道这小子打小便是一头犟驴,多年下来根深蒂固的,一时半刻叫他改也难。这次能说送自己过去,已然叫她意外了。
  胭虎去套了车,姐弟俩同赵恒说了后便出门了。
  穿街过巷时,胭脂犹豫再三,到底是下车买了些东西。
  如今她手头已然宽裕了,自然不在乎那几十两银子,可江志……本就没多少收入,又接连赶考需要打点,却还省下来这许多银两,谁知之前他是如何节衣缩食的?
  日后去了外地,人生地不熟,多有要用钱的地方,也没个人帮衬的,别到时候抓瞎才好。
  因江志要去的地方偏西南,倒是不大冷,胭脂便做主要了十来套单衣、夹衣、鞋袜帽子,另有各色常用的成药,还有好些可以路上吃的点心糕饼等,林林总总包了几个大包袱。
  胭虎帮她装了,却还替她不值,“姐,你何苦来着?他还给你银子哩。”
  “一家人,分什么你我?我知你是记恨,可回头想想,他虽粗心,却不曾苛待你我。”胭脂叹了口气。
  平头百姓的家里哪有事事顺心的?江志活了这么大,统共也就在隋氏那一件事上迷糊了,且事发后也十分果决,如今还尽力弥补,也够了。
  两边分开还不满一年,可如今瞧着,江志活像是老了小十岁!两鬓都轻染霜色,人也瘦的打飘。可知他过去的日子是多么拼命,多么孤注一掷。
  胭虎哼了声,也没说话。
  胭脂有伸手戳了戳他的脑门,“你呀你。我且问你,父亲这一来,你可发现身边有什么变化没有?”
  胭虎刚要说没有,可话到嘴边,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大当家他们倒没什么,还是如早前那般对待自己,该怎么样还怎么样。可其他人,甚至外头的人,看自己的眼神却都不同了。
  早前他们虽然也知道自己天分过人,也时常说些好听的话,见了便正正经经的喊一句“六当家”,可大多是瞧在大当家的面子上。
  归根究底,或许在许多人心中,自己姐弟俩不过是被家里人撵出来,走投无路才投奔了这里来的孤儿孤女,寄人篱下罢了。
  即便是好意,又何尝不带着三分怜悯?
  可如今呢?
  原先给自己冷脸的人会笑了,原先皮笑肉不笑的笑的真挚了,原先就笑的,如今笑的越发好了!
  再也没人单纯的当他们姐弟是流落来的,人家可是正经的官家子女!父亲是扎扎实实的县令老爷,那一身儿簇新的官服整条街的人都瞧见了的。
  虽说七品官听着芝麻绿豆大点儿,可放出去也是一方父母,且那江志也还年轻哩,多少比他还老的人依旧在京城苦熬资历,做着不入流儿的小官儿……若他肯干,临死未必不能混个六品五品的官儿当当!
  即便升不上去,土皇帝也挺好,毕竟是打了官印儿的,哪里是他们平头百姓能攀附的?
  也就是这姐弟俩,若换了旁的官家子弟,他们这些泥腿子哪里敢上前说话!
  且敬重着些吧!
  胭虎虽执拗,却不蠢,哪怕不愿意,也不得不承认周围悄然发生的变化。
  见他这般,胭脂又道:“这天下什么关系都能改变,都能割舍,唯独这份血缘,哪怕嘴上不认,却始终变不了的。父亲并非什么大奸大恶之辈,如今世上也只剩咱们三个亲人了,本就该相互倚仗扶持……”
  也不管他能不能听进去,反正这些正理儿,胭脂都挑拣着同他讲了。
  出了城,坐着马车走了约莫一炷香功夫就到了驿站,胭虎死活不肯进去,没奈何,胭脂只好自己个儿去了。
  江志对她的到来着实惊喜交加,爷俩又关上门掉了一回泪,江志死活不肯收回钱,瞧着终于有了点如出一辙的父子相。
  “东西我收下了,只是这银子,你拿回去吧,”他又将钱袋推了回去,百感交集道,“早年我只顾读书,倒是疏忽了你们,本就愧疚,如今好容易松快些,正该弥补的。”
  见胭脂还要坚持,他一抬手,“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孩子,你在外头的事上精明,对官场却未必透彻。为父此去,便是要啃硬骨头,打从一开始便没存了花银子打点的心,不然也不会抢在众人前头去赴任了。若要拼财力,天下多少达官显贵的后代,便是将咱们爷仨敲骨吸髓,也未必及得上人家一毫!既然比不上,索性直接不要比。且圣人肯派我前去,也是看中了我之决绝,这便是一场硬仗,拼的便是骨头。我虽是一介读书人,好歹这骨头还算硬气,便豁出去试一试……”
  也好,与你们搏个前程。
  他的一双儿女这样能干,自己如何能忍心眼睁睁看着他们一辈子这般蹉跎?
  那赵恒瞧着倒是不错,徐大人对他也赞誉有加,可人心隔肚皮,好官好汉未必会是个好夫婿。他又有功夫,又有兄弟伙计的,万一日后变了心,女儿岂不是平白受欺负?
  虽说女儿如今赚了银钱,可到底不保险,且日后若是果然嫁了人,终究得有个硬气的娘家撑腰,不然一个人撑着到底太累了。
  退一万步讲,若是两个孩子不能跟如今的心上人共结连理,只要自己争气,好好混个官职出来,自然也有底气去给他们找更好的……
  归根结底,好歹是到了必须得自己这个当爹的争口气的时候了。
  见他主意已定,胭脂也不好违背,只得重新收了银子。
  江志又叮嘱道:“凡事留个心眼儿,除了自己,再没能掏心挖肺信得过的。”
  胭脂知道他说谁,也是为了自己好,就点点头,“我晓得。”
  “虎子是个楞的,”江志叹道,“他心里存了事儿,并不怪他,我的过错,你也不必勉强他。还有,那小子却也不傻,大事儿上分得清,平时若有小事糊涂,你好歹管教着些。等会儿你替我捎封信给他,我这辈子便只有你们两个了,日后未必能在一处,你们务必相互扶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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