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姬(上)——多木木多
时间:2018-09-29 08:45:36

  “等明天有人来了以后,我就说只是我在喝酒,你没有喝,求他们把你放了。”白奴说。
  姜义无言的望着他。他灌他酒是怕他到主人面前说错话,倒不如事先喝到头昏脑胀,这样他们也不会让主人见他了。
  夜风微凉,白奴打了个喷嚏,挪着靠到风口,把姜义挤到里面。
  他在替他挡风。
  姜义不懂白奴。他似乎对他很好,可是却会为想要他赢来的钱就打他。说他对他不好,如果他们受罚挨打,白奴从来都挡在前面,把他藏在身后。
  他有时恨不能杀了他,有时却觉得他们是血脉相连的亲人,就是真正的父子。
  天亮了,马棚中的马儿都起来活动了。它们都很聪明,知道人起来就该给它们送来吃的、喝的。
  来了两个人把他们解开,推到外面去,脱了他们的衣服,让用水淋他们,这样是为了除去他们身上沾上的马臭味。
  白奴和他赤着身体抱住头被浇了个透之后,才被允许换上衣服,赶到门前。
  漆钩上车前想起姜义与白奴,黄苟说,“他们就在外面。”漆钩看到他们后点点头。
  黄苟跟着上了车,问漆钩:“主人为什么要带上这两个人?”
  漆钩叹息:“希望是我多虑了……”
  清晨的商城别有一番气象。
  车走在路上,漆钩看到在大道上的人自然而然的分成东西两边,马车走东侧,行人走西侧。
  还有两个奇怪的人赶着一辆车,其中一人背着个篓子,一边走,一边捡路边的屎。
  路边有人或马等牲口拉的屎,这些人竟然在捡!
  漆钩看了好一会儿,实在想不明白,对黄苟说:“……他们是在拾肥吗?”但这种路边的肥值得拾吗?不嫌费功夫?
  杨府,如今已经换了主人。但似乎没人在意这个。
  马商带着漆钩把车停在十几丈外,那里已经停了十四五辆车了,连马都被卸下牵到一旁的草棚中,还有专人侍候马。
  马商上回来还没有这种事,旁边的下人解释道:“这是为了避免马屎弄污门前的路。”
  漆钩也暗自心惊,从刚才他就发现一路走来没有看到有人骑马!现在连马车的马都给卸了。
  这些看车的人手中都拿着枪矛,马商也无话可说,留下车从,和漆钩两个人从杨府小门进去了。
  庭院中凡是门,必有守卫;无人嘻笑游玩,无人闲逛乱走。
  他们进大门,有人领路,到二门就止步,换另一个人来引领他们。
  不说漆钩有多吃惊,马商也不自觉的低头屏息,甚至不敢像以前那样抬头四处张望。
  两人来到一处侧院。这里的人明显多了,好几个人就在庭院里等候着。其中除了马商认识的商人外,还有他也不认识、看不出来历的人在。
  两人来了以后,有一个小童过来,问他们的来意。小童声音软嫩,说的话一听就是大人教的,一板一眼,如果问他别的,肯定答不出来。
  ……这是世家中的手段。
  漆钩心中惊悚不已!当年他父亲院中就是这么调教小儿的!
  人们看小童年幼,懵懂无知,自然就会哄他说话,可是这些小童只被教导了几句话而已,你问他别的,他们多数都听不懂,而且之后就会把你的话学给主人听。
  马商就掏出糖块来问小童:“我姓马,你叫我马庶人就好。这是我的朋友,我特意带他来见馆主。”
  小童问:“是想在城里做生意吗?”
  马商扔头:“只是路过此地,来跟馆主打声招呼。我以前也来见过馆主。”
  小童一揖道:“既是旧友,就请稍等片刻,我这就进去告诉主人!”然后将他们引到廊下,要他们在此等候,又问可有信物。
  马商道:“不必信物,只是我与馆主乃是当年的旧识……”
  小童点头说记下了,就蹦蹦跳跳的走了。
  小童走后,漆钩问马商:“……旧识?”
  马商反问他:“你不觉得到了这里,似曾相识?”
  当年漆钩买粮从鲁借道的事,马商事后听说过。毕竟漆钩也算是个厉害的人物,只是他们从没打过交道。这次漆四竟然会让漆钩来找他,他也是有点吃惊。
  有心想问漆钩是怎么到的漆四手下,他的旧主又怎么了……又怕涉及漆家隐秘,想了又想还是把话咽回去了。
  当然是……似曾相识。他忍不住去看,看到了就会想,想了就会想知道……
  可他已经下定决心要把以前的一切都忘得干干净净!
  他不是曹非!
  他是漆钩!一个有主人的奴仆!一个没有自己姓氏,没有家乡,没有子孙后代的人!
  蟠儿站在窗前,看向廊柱下的马商与漆钩,小童特意把他们引到这里,就是为了让他能看清楚。
  “漆钩……”蟠儿轻笑,对小童说:“去请太守来。”
  卫始匆匆赶来,见蟠儿站在窗前往外望,走过去道:“是什么人?”
  蟠儿道:“是个燕人。以前公主在摘星宫见过他。”
  当时卫始的家还在,父母亲族,兄弟姐妹。蟠儿一说燕从郑买粮,借道于鲁的事他就想起来了。
  “就是此人?”卫始皱眉,“要不要……”他比划了一下。
  此人见过公主,另一边还连着燕地贵族中比较重要的人物,甚至有可能是燕王!那他就不能放回去了。
  说是这么说,卫始已经打定主意要灭口了。
  蟠儿却笑着摇头,“他还有一个名字,叫曹非。”
  卫始没印象。
  “魏人,魏国大夫曹席之侄。”蟠儿道。
  卫始回忆了一下,无奈他倒是知道曹席,却对他有几个侄子,侄子们又叫什么名字不清楚。
  他也暗自吃惊,没想到姜蟠龙会知道这个!
  蟠儿会知道这个也是机缘巧合,要托黄老的福。
  黄老交游广阔,除了当神医也喜欢卖药,当然也去过魏国。黄老没事时跟他们说故事,就是说一个魏国人的趣事。
  这个魏人也算是大家公子,平平无奇,没什么本事,就好个色。
  大家族嘛,好色也好得起。就是此人有些不服老,遇上黄老时都七十多快八十了,说娶的小老婆生不出孩子,找黄老要药,好生孩子。
  黄老自然替他治了一味好药,前前后后骗了这人半年多吧,黄老觉得骗不下去了,带着阿布溜了。
  结果他刚走,这人的小妻子真生了个儿子!
  黄老一听说,立刻又跑回去,仙风道骨的收了好大一笔钱,拒绝了其他来求医的人,再次溜了,并打定主意这个人不死他不会回去。
  后来黄老也算是小心打听着,毕竟女人生孩子肯定有男人,这个老的不中用,那是……
  然后就听说这男人的大儿子,因为老爹生了小儿子,一气之下,跑了。
  黄老:“……”哦,原来如此。
  姜姬笑了,“这么说,这个漆钩就是那个公子了?”跟自己的继母有染,还生了孩子,还被当成自己弟弟,这刺激是有点大,除了特别不要脸的,像卫始他们这种人是肯定接受不了的。
  卫始从刚才就是一副臭脸,似乎只是听一听就污了他的耳朵。
  蟠儿道:“此人一走十几年不回家,只怕是个心性坚毅之人。”吃惯了膏梁厚味,却能当上十几年的仆人。
  卫始冷哼:“不过是个小人!”
  蟠儿道:“小人也可用。”他顿了一下,“此子走后,其父两年后含笑而逝。那个孩子被曹大夫隔房的兄长收养教导,其母归家另嫁了。”也就是说,漆钩要是回家,就是跟自己亲儿子抢家产。不过估计他也没脸回了,亲爹死了都不敢回去送,他回去,小继母要是出来说一两句,他就只能在其父坟前自刎谢罪了。
  虽然不知道漆钩有什么用,不过有用比没用好。
  姜姬道:“他要做的无非是替燕人买粮,倒是可以给他行个方便。”但她接着转口道,“他如果想去魏地买粮,可以放过他,不过要让他带着咱们的人去买郑国粮。”
  魏粮只是一时的,商城想买粮,从郑国买才是长久之策。与其他们自己再去培养商人,倒不如借漆钩手上的郑商一用。
  蟠儿应道:“公主所言极是!”
  卫始也没有再犹豫,“既然如此,就先饶过他的狗头吧!”
 
 
第224章 卧榻之侧
  日过中天时,马商和漆钩才被请进去,二人倒是都没什么怨言。
  但见二人的却不是蟠儿,而是龙涎。马商本来是想试探一下看漆钩认不认识姜司官,现在泡汤了。
  漆钩也很失望,他不认识龙涎。
  龙涎温文和熙,言谈有物,跟马商也谈得来(跟黄老周游各地所得),跟漆钩也谈得来(蒋家所学),不出片刻,就让二人放松了下来,坦言是从燕而来,过鲁去魏,想找些买卖做。
  其中马商是“大哥”,带路的人,他这次是专门出来带自己的“小兄弟”漆钩做生意。
  到最后,龙涎道希望他们能在商城宾至如归,祝他们此番顺利,财源广进,便端茶送客。
  两人出来后,都有些空落落的。明明见着了人,也算拜过山门了,可该见的人没见到,该试探的也没试探出来。
  套马上车,马商道:“既到了这里,不如就在此地打探一二。”
  他想再拖一拖时间,最好能等到有强盗出没的消息后,直接打消漆钩的念头。
  ——还想去魏国的话,务必要请商城的军队护送。
  漆钩点头答应,回去后,马商就出门访友了。
  姜义回来的路上就有些神不守舍,刚回到马棚,前面又有人来喊他:“主人喊你过去。”
  白奴正在背草料,闻听此言把草料往地上一扔,“我也去!”
  “没叫你。”下人瞪了白奴一眼,看他高大,不敢动手,只是喝斥道:“快去背草!”
  姜义知道白奴是担心他,他们只是被关了几天,没挨打,只挨了饿,他怕把他叫出去是为了打他。
  可他觉得主人叫他过去,不是让他挨打的。
  “今天去的地方,你还记得路吗?”漆钩问。
  姜义站在阶下,低着头:“记得。”
  漆钩一挥手,一个下人捧着一个漆盒走过去,递给他。
  “把这份礼物替我送到金碧馆。”漆钩道。
  姜义不敢抬头,紧紧抱住漆盒,“小人遵命。”
  ……他还是想试探一下。
  虽然只去过几回摘星宫,但摘星公主留给他的印象太深了。
  那放在街角门边的水缸中透出的仁心,不经意间虏获的民心,与姜将军的隐秘的交往……这些都让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如果这是一个魏国的公主,当年他恐怕就未必舍得离开魏国了。
  现在哪怕不敢再以魏人自居,可听到魏国的乱相,让他也颜如火烧。
  魏王英明一世,竟然只得这样一个公子继位……真是,可悲可叹啊。
  姜义怀藏漆盒,深一脚浅一脚的回到了杨府。
  他站在街角良久都鼓不起勇气靠近,直到府门前的小童看到了他,他才迈步过去。
  门前的三五小童仿佛在游戏,可姜义知道,他们的眼睛盯着这来来往往的人,路过的行人如果有人长久的注视着府门,他们一定会记住这些人的面孔,回去告诉……
  他努力镇定下来,来到一个小童面前,一揖,“我家……主人遣我来送礼。”他艰涩的说。
  小童还了一礼,“还请哥哥稍待,我这就进去通传。”他把姜义拉进去,让他站在庭院之中。这里前后左右无墙无树,如果他图谋不轨,即刻就能要了他的性命。
  姜义等了片刻,小童回来,眼神中好奇带着打量,道:“哥哥随我来。”
  过了一道门,又过一道门,走过一道回廊,又过一道回廊。
  他已经来到了府内深处,周围看不到人,越来越安静。
  他心如擂鼓,怀中紧紧抱着漆盒。
  小童领着他来到一座大屋前,站在台阶下喊:“姐姐!姐姐在不在?”
  阿柳听到话就走出来,脸上还挂着笑,看到姜义,她先愣了,随即跑下来,抓住姜义:“你是阿义!是阿义对吗!”
  姜义已是泪流满面,张开嘴,却说不出一句话。
  他也认出了阿柳,是自发前来摘星楼侍候公主的宫女,但公主很少跟她们说话,很少约束她们。她们与其说是宫女,不如说是摘星楼的客人。
  “快来!快进来!”阿柳拉着他进去,小童没有跟过去,他不敢走上台阶,看着姜义踉踉跄跄的被拉进门去,忍不住羡慕起来。
  姜义怕这是在做梦,他已经梦到过无数次了。
  “这是谁?”听到阿柳的声音,宫女们纷纷跑出来。
  “我看像……像以前侍候公主的人……”
  “是阿义吧?我记得……”
  他看到了很多人,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
  他穿过一间间屋,走过一扇扇门,然后在那个窗前,他看到了公主。
  虽然已经过去了好几年,像一辈子那么长,但姜姬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姜义。
  因为他就长得和她想像中的一样。
  她总在无人的深夜里,在睡不着的时候,默默的想像着他们现在都是什么样了?个子长高了吧?有没有饿肚子?有没有受苦?都……还平安吧……
  想到他们就会让她的心像揪起来一样的疼。
  不管他们表现得多么懂事,多么像大人,可他们就是孩子。和她不同。她刚来这里时还要靠陶氏救命,被她这样放到外面去的姜礼他们,真的能活下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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