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呢?”姜姬摇头说,“大夫给我下毒,我虽然恨大夫,却也明白大夫为什么挑在这个时候这么做。大王渐渐长大,大夫开始觉得我碍事了,只要将我除去,大王就如同被人削去双足的幼儿,再也离不开大夫的搀扶。但我相信,大夫无意害姜氏。”她惨然一笑,“是我……让大夫担心了……”
龚獠哑口无言,半晌,他摇头道:“公主此言有误,某并非如此大公无私之人。某当日欲害公主,只是因为某想夺去姜氏权柄,要做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有公主在,某的这个心愿永远无法实现。某这才下了毒手。”他沉默了一下,道:“公主才是保护姜氏,心有姜氏、有大王的人。不是我,也不是这莲花台下的其他人。他们不过是拿着大义的名分当做武器而已,有用时便用,用不着的时候就弃到一旁,自己永远也想不起来去看一眼,对照一下自身。”
他再一次伏下去,郑重道:“恳请公主,不要被这些人的妖言自误。您没有错。”
他说完抬起头,就看到公主一双眼睛闪闪动人的望着他,但她最终没有说出什么,更没有感动落泪,反而面容一整,严肃起来,“既然大夫曾经害我,那我就要大夫为我做一件事,大夫肯不肯?”
“公主吩咐,某无有不从。”
“那我如果要大夫迎顾氏入朝,以礼相待呢?”姜姬笑道。
龚獠点头应下,此时此刻,公主想找人来牵制龚氏是理所当然的。
“还有,我要樊城。”她接着说。
这句话才真的让龚獠有点为难了,“公主是要它做属城?”“对。”姜姬说,“我还要给它改个名字,就叫凤城吧。”
龚獠心中五味杂陈,但也点头应下了。
“合陵兵后退,退到晋江以东。还有,我要合陵城交兵十万。”她说。
龚獠知道这是公主要他去挖自己家的墙角了,他不愿意,可想也知道,公主不会让步。现在是他求着公主,不是龚氏在求公主,只是他。
他犹豫了一会儿,小声说:“公主,合陵只有五万兵……”话音未落,兜头一个玉瓜掷来,吓得他赶紧拿袍子接住,看这玉瓜玉色红润,毫无瑕疵,就知它价值连城,“公主,若恼就拿旁边的果子掷某。”
姜姬从善如流的从旁边抓了一把莲子扔他,“外面就有你合陵八万人!你告诉我合陵只有五万兵?”
龚獠被莲子砸了满身也不敢躲,他甚至觉得有一丝熟悉感,这才是当年他认识的公主,他小声说:“军书所载只有五万。”但合陵到底自己屯多少,这个就不好说了。
“合陵不能有这么多兵。”姜姬说,“既然这样,交税吧。”
不肯交兵就交钱。
这个好办,龚獠答应了下来,“交多少?”姜姬说:“我要合陵一年的赋税,有多少给我多少,一口价,过后不再找你。还有,我要征丁,就从合陵征。”
龚獠皱眉,“这个不好办。”
“城外不是有吗?”姜姬伸手一指,道:“既有八万,我要七万,给你留一万交差。”
龚獠说要回去商量一下,考虑一下,然后就告辞了。
他走后,蟠儿出来了,看到公主一脸沉思的坐在那里,“公主,何事忧愁?”
“……我以为他会过一段时间再来。”她喃喃道。
在她的预想中,在顾氏提出想来乐城后,龚獠应该是拒绝,这样他与顾氏之间就有了矛盾,他们结的盟约也不再牢靠。
此时再让姜武在其中挑拨,两边袭杀,杀一杀合陵兵,再杀一杀顾氏的人,让两边继续结仇。
然后,她这边埋在樊城的人手也可以开始行动了。他们会首先烧到樊城的粮库,樊城必然人心大乱;此时龚獠应该会趁火打劫,要么再次跟顾氏谈条件,要么他就厉害一把,趁机打顾氏,顾氏受到重击,才会再次倒向她。
这时,顾釜就该向乐城求援了。
她会让姜旦以大王的名义号召顾、龚两家不要再打了,要怀抱着爱去爱你的敌人,不要打打杀杀的,有什么是不能谈的呢?我来做仲裁,你们到乐城来当着我的面谈一下吧。
这样,姜旦就超脱出来了,他从一个本来被两个大姓欺负的弱王重新变成了居高临下的大王。王与臣的矛盾,变成了臣与臣的矛盾,大王是清白的,是没有被人侵犯的。
一个大王的威严如果时常被底下的人侵犯,人们就不会觉得他还值得敬畏。朝午王和姜元都起了反作用,正是他们告诉大家,在鲁国,大臣可以欺负大王,你看,田、赵、蒋、龚都是这么做的,他们还真占到便宜好处了。
大王从此成了一个BOSS,世家们都想刷一把,自己刷不了,组队也要刷,刷了有好处,输了也没惩罚。
她必须让姜旦摆脱这个处境。
但龚獠认输太早了,早到这样一来,后面的事都不可能发生了,她只能顺势把顾氏也叫到乐城来,但此时来,姜旦还是没能洗清自己身上被臣子欺压而无可奈何的污名。
蟠儿问:“公主认为他刚才说的都是假话吗?”
“你是说他看透了这一切?”所以提前做出应对,截断了她接下来的布局。
“这也不是不可能。”她从不小看谁,龚獠并不蠢,他或许确实察觉到了继续纠缠下去对龚氏无益,这才改了主意,促使他提前来找她,认输,赔罪。
“但他也不能再当大夫了。”她说,今天她才看到龚獠脸上的伤,龚香当时说的话,看来龚獠真的打算照办,最后为什么没做完就不去管了。重点是他脸上的伤,面容有污,是不可能再当大夫的。
电光石火间,她想到一个人!
龚香!
此事此时这样转变,对龚香有利!
他真的可以回龚家了!
蟠儿就看到公主突然以手撑额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真是一叶障目,是她太自大了。
龚香这样的人,怎么会甘愿真的永远只做金潞宫中的一抹幽灵?
龚氏如果不想丢下如今的大好局面,唯一的一条路就是真的像龚香对龚獠提出的条件:让他来做龚獠。
不是真的当龚獠,而是取代龚獠的地位。
他要在合陵龚氏的支持下,做龚大夫。
“叔叔……”姜姬突然兴奋了起来,她已经很久没尝到这个滋味了。
势均力敌。
“儿便在此处等着您回来。”她叫来一个侍从,命他去龚家传话。
第327章 兽与人,人与兽
侍从把姜姬的话对着龚香复述出来时,他一直含笑听着。
侍从就是在金潞宫照顾龚香的人, 他也知道龚香的身份, 此时担忧的说:“叔叔就不怕公主生气吗?”整个金潞宫的侍从都知道先王是死在谁的手中,但奇特的是公主并没有对他们下手, 听说公主以前到商城去时就有一群莲花台的侍人自愿追随, 可能公主从那以后就更喜欢侍人了吧?不过他们固然感激公主没有杀了他们, 却也从心底畏惧她。龚香从一手遮天的八姓变成了公主的阶下囚,他难道不怕公主吗?
龚香笑道:“公主气量宽宏, 不会为这种小事生气,你放心回去吧。”
侍从问 :“叔叔没有话要对公主说吗?”
龚香眯起眼睛望向莲花台:“替我告诉公主,同路而行, 盼君珍重。”
龚香不知道公主听到他的话以后会有什么反应,他已经开始代替龚獠出来见人了。
乐城本该被“死而复生”、“失踪数年”的龚香突然出现吓一跳,但意外的是没几个人吓到, 大家反而都很顺利的接受了,嗯,果然当时有人(龚、蒋、冯)逃掉了。
本来他们也不怎么信先王真能把这几家一锅端了。端了,说明先王英明神武!有漏网之鱼, 多么正常!
至于为什么龚獠一直不出来, 龚香就高深莫测的一笑,留下众人尽情脑补。
不过不管怎么说,大家还是松了一口气的。
龚香以龚氏的名义向樊城发出了邀请,顾、马、赵、杜、钱等皆在信中点名:龚氏扫榻以待!备下清酒佳肴,供君享用!
信写得很诚恳, 非常诚恳,但发出后就如石沉大海。
顾氏不敢来了。
虽然龚香消失多年,但这无损于他的赫赫之名。顾朝是很熟悉龚香的,因为在先王末年,龚香一手把着莲花台,冯、蒋两家都退了一舍之地的时候,顾家曾连续数年都是龚家的座上宾客。
不过身份也只是送礼加喝茶而已。有时是龚香陪喝,有时龚香没空就随便打发一个人来陪喝茶,有一次甚至是龚家管家。
顾家也没敢放屁,送了礼物等了一个月不见龚香再想起他家来,灰溜溜的走了。
顾朝退缩了。如果是龚獠,他还敢一试。因为这几年看下来龚獠不是什么手段高深的人物。但如果是龚香……
顾家为什么敢在蒋家去后迅速果断的截下军书屯兵自重?
他能说是当年与龚香饮茶时得到的灵感吗?
直到如今,他也不能确定当时龚香有没有在话语间鼓动他去挖蒋家的墙角,但顾朝确实是在那次谈话后就有心要做一番事业的,或许当时只是有这么一个念头,但数年后,这个小小的念头已经慢慢蓬勃长大。
蒋家把樊城当成他家后花园,一个个小辈派过来,先是蒋盛,然后是蒋彪,听说曾经还有一个叫蒋良的差点要来?
为什么他不行呢?
为什么顾家不行!
于是顾朝就去做了,别说,还真挺爽的。当他把军书搜到手,按名按部把军队抓到自己手里之后,他真的觉得顾家开始走上一条不一样的道路了!
顾家从此不再仰人鼻息!有机会向上一步了!
直到现在他也不后悔。
他只是不太确定……
龚香的出现对他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龚香见顾家没声了,就命阿悟跑一趟。
阿悟自从回到龚家,就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他们真的回到龚家了?
龚香只觉好笑,特意多多派他出差。阿悟果然不在意,每次出去都很积极,半点不见之前的消沉。
最重要的是,不再有事没事气他了。
“主人要我去问他什么?”阿悟果然很认真,他还替龚香跟这个顾朝喝过一次茶呢,立刻就想起来了。
“问他还记不记得我当年请他喝过的正山茶,当年他就很喜欢,这次你去,替我送他一包茶叶吧。”龚香道。
顾朝接到茶就在家里煮了一锅,命人把顾釜叫来。
茶香刚刚腾起,顾釜就到了,手中还拿了一盒点心。
“叔叔。”顾釜进来先行礼问好,然后坐下。正山茶算是比较有名的茶种,不是说它如何稀少难得,而是这茶耐煮,煮久了味道也不变,加什么东西茶味都是第一个也是最明显的味道,属于不会被其他东西带跑偏的茶种。
于是又被称为君子之味。
顾釜从小到大,正山茶喝得最多。
等茶煮好,顾朝给顾釜盛了一杯,叔侄两人就着茶吃点心。
顾朝问顾釜:“现在外面怎么样了?”
顾釜道:“还在胶着。”
樊城兵和合陵兵现在是对峙状态。
不打架。
但也不走,两边今天你念一篇赋,念得好,我退里十里;第二天我念一篇赋好,你退十里。
两边已经绕着乐城和樊城转了两三圈了,不见伤亡。
城中读书人说这是难得的仁义之战!以后史书上一定会大书特书。
好像这是一种光荣。
但顾家早就开始头疼了。
因为这样下去就永远分不出胜负。
分不出胜负,那谁听谁的?是顾家听龚家的?还是龚家听顾家的?就算要坐下来谈判,总要有个输赢吧?
现在顾家没有在谈判中占上风的自信,所以就不敢停,继续让军队在外面跟合陵兵缠着。
而且他们两家这样闹,涟水是彻底成了死城了,没进没出,河道上空无一船,连在河道上讨生活的船家,要么停船苦熬,要么就转到滨河去了,再不济,去晋江也行,但是晋江水急河宽,小船不敢上去,敢去的都是大船。
涟水是命脉,这条河从晋江分出来后,从涟水到樊城,再从乐城后绕走,而且通州、肃州两地的货物也可以通过涟水送到樊城。
樊城全城上下所有人,吃的、穿的、喝的、用的,都要靠涟水。
现在这条河空了,没人敢走了。
樊城真的要饿死了。
顾家有屯粮,不只屯自己吃的,他养那么多兵,当然也屯了给他们的粮食。顾朝相信其他各家都有屯粮。
但他们所有人都不可能告诉别人自己家屯了多少粮,也不可能把自己家的粮食拿出来给别人吃,给别人用。
顾家与钱、赵、杜、马已经开始出现分歧了。
顾釜今天是带着一个坏消息来的,但顾朝很快就发现,坏消息不止一个。
顾釜说:“前面没有粮了。”
顾家是准时往军队送粮的,樊城就在左近,军队就不必带太多的粮草,以免拖累。顾家每十天送一次粮,每回都会多给一些,因为顾家养的兵是和其他几家的兵放在一块使的,不能让顾家养的兵吃干的,其他几家的兵饿肚子吧?
多多少少要分一些人情出去。
可此时听到顾釜这么说,顾朝的脸色就很不好看了。很明显,有人没有给军队送粮,或者没有送上足够的粮草,而是打起了顾家的主意。
既以顾家以首,顾家养的将军当然要让手底下的兵吃饱,不可能让兵们饿肚子,不然战场上从背后捅上来的矛也是一样致命的。如果有人打着这个主意故意不送粮,顾家的将军也只能咬牙把粮发下去,再给顾家送信。
顾朝让人去请钱、马、杜、赵家的人过来,从下午请到黄昏都没人来。顾朝从怒到惊,觉得这城中是不是有什么事他不知道?
难道这四家联合起来,打算先除掉他顾家?
他一边命人把家宅围住,一边让人去打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