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姬(下)——多木木多
时间:2018-09-29 08:48:22

  公卿世家们的规劝根本就没有用。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他见到家中往来的叔伯长辈们在皇帝不知明的怒火中被拖下去,其他人只能跪下求皇帝不要生气,却没有一个人能把人拦下来。
  而他能体会到皇帝愉快享受的心情。
  有时他甚至是故意的。
  皇帝就像一只老虎,他在玩弄这片山林中的猎物。不是为了裹腹,只是为了游戏。
  瑶光帝当时不知因为什么,非常不喜和黄松年一起进宫的一个青年,每日只要这个青年出现御前,必定会被斥责。
  后来不出半个月,这个青年就回家了。黄松年后来才慢慢察觉,没有原因,皇帝只是好玩而已。他就是这么对底下公卿大臣的。所以他只是从这群父辈举荐上来的青年中随意挑了一个,当游戏一样的拿他撒气取乐。
  可这个青年是不会这么想的,他绞尽脑汁都想不出皇帝为什么不喜他。从进宫时的意气风发,到出宫时的失魂落魄。
  他回家后半年就因忧郁而死。
  死前仍难以释怀。
  他最后甚至怀疑是黄松年等人对皇帝说了他的坏话,至死都恨着那个不知名的“敌人”。
  黄松年明白皇帝是一个“凶兽”了。无限的权力让人身上的兽性超越了人性。
  瑶光帝甚至已经算是相当克制了!
  他没有真的放纵自己!终其一生,他或许碌碌无为,或许没有太大的成就,但就一个皇帝来说,他也不算是太坏。
  想想看,瑶光帝这一辈子可能就做了一件事,就是非要宠爱一个婢女。
  这难道能算大错吗?
  黄松年回忆起从前时,不管怎么想,都觉得瑶光帝算得上是一个好皇帝了。没有兴兵,没有狂征暴敛,国中也没有大灾大难。最后几年还知道把公主们嫁出去,拉拢各方势力,这不是很好吗?
  他还留下了一个儿子!
  跟瑶光帝相比,先帝真的就万万不如了!
  首先,短命早死,这是他最大的错!
  其次,跟朝阳公主有私情;
  最后,就算有私情,怎么能只留下一个儿子!明知太子有恙,就该再生几个啊!!
  最后只留下一个傻儿子,搞得他和徐炤不得不瞒了十几年!
  还没瞒住!
  黄松年是真想熬到闭眼之后,这天下,这大梁有什么祸事都行,他都不用管了!这不是有徐炤吗?
  结果……
  黄松年慢慢叹出一口气。
  侍人走出来笑眯眯地说:“黄公,请进吧。公主在等着您了。”
  黄松年道一声有劳,慢吞吞的跟在侍人身后进去了。
  广御宫没什么出奇的地方,就是一个普通平常的宫殿。
  黄松年现在却觉得,这里连一缕透进来的阳光看起来都比别处更有活力。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叫威严的东西。
  一行行的文书手中捧着高高的纸牍,脚步又轻又快的从宫殿侧边通过。
  黄松年看到了好几个熟面孔。他之前听说公主留下了不少各家的年轻人,似乎不是假的。
  这些人好像也确实在干活,他们身上的精气神不一样,没有轻佻的感觉,个个都很沉稳、谨慎,小心翼翼的捧着手中的东西,目不斜视,哪怕经过他身边看到他的也只是眉眼微微放大,然后不动声色的低下头继续走。
  殿中有新鲜的气味和声音。
  那是许多人进进出出,认真工作的样子。
  这是一个生机勃勃的地方。
  穿过深深的殿堂,他们来到正殿廊下。原来公主在廊下坐着。
  长长的廊道上都挂上了垂帘,底下摆放着榻和几,公主坐在榻上,穿着一件纱裙,腰间系一条松松的带子,头发挽起,露出脖子和大半个胸脯,可以看到上面星星点点全是汗珠。
  有两个侍人正在她背后扇风,她还在催:“扇用力一点!一点风都没有!”
  两个侍人都很高大,一个侍人还在讥嘲:“您的头发都被扇的竖直飞起来了,还说没风?明明是太热了!风都是热风!”
  安乐公主还一本正经的回头解释:“不是啊,从你们那个方向扇过来的是凉风。所以要你们用力一点。”
  两个侍人都气笑了,对着她一通狠扇,风大的她的眼睛都闭上了。
  黄松年面色如常,这有什么?别说安乐公主只是衣衫不整,她就是抱着侍儿在亲热,他都不会当一回事。
  他上前行礼:“参见公主。”
  底下的龚香等人也都起身给黄松年见礼。他们面前的小几上都摆着一大摞一大摞的奏表,显然是正在议事。
  不过为什么不在殿里?要在殿外?要说凉快,殿里更惊快,廊下虽然有荫凉,但肯定不如殿里舒服。
  黄松年看一眼鲁相他们,个个都是一头一脸的汗,不过不敢像安乐公主这样穿得少,还叫人在身后扇扇子。
  他打完招呼后就坐到了下首,打算公主不问,他就不开口。召贤令出,他来了就行了,大不了以后天天来,坐上一天再回家也没什么。
  ……不过明天要穿少点。
  黄松年抹了把汗。
  他把目光定在面前方寸之地,不敢往上看,刚才扫了一眼,榻上白白的一片。
  ……公主没穿裤子、袜子和鞋。
  她甚至可能只穿了一件纱裙。
  这有什么?
  现在凤凰台她就是实际上的皇帝,皇帝做什么都是对的。
  黄松年接受得很快,连一点色变都没有。
  姜姬觉得有点无聊了,这老头好淡定。
  她说:“黄公,我有一事不明。”
  黄松年拱手道:“公主请直言。”
  姜姬把面前的一摞奏表让人挪过去。
  黄松年一一打开看,只扫了一遍就合上了,闭口不言。
  ——上面全是找皇帝告状的。
  这让他怎么说?
  是,现在外面云贼和人打起来了。按说,他们应该助义军,打云贼。但义军不义,这大家都清楚。说是义军,不过是看云贼成事容易,都想过来分一杯羹的。其实就是一群二云、三云、四云……全是贼。
  因为外面打起来了,可凤凰台这里却叫安乐公主治理的比以前还好,百姓安居乐业,世家也渐渐找到了生存之道,更显得此处比他处更好。
  没人想现在跟安乐公主对着干。
  黄松年想了想,道:“公主自专即可。”
  ——你想干什么就干吧,我支持。
  姜姬一脸羞涩:“我毕竟不是皇帝陛下。”
  黄松年一脸平静:“如今公主也可称陛下了。”
  姜姬看看这老头,放了个大雷:“以前这样的奏章也不少,我想着皇帝既在河谷,就命人全送到河谷去了。不如些也送过去吧。”
  黄松年终于有了反应:“……河谷?”
  姜姬期待地看着他。
  黄松年又平静下来,“公主高智。”
  ——这样一来人人都知道皇帝被关在河谷,那不就去打河谷了吗?好!
  姜姬失笑,对侍人说:“将黄公的座席移到我身边来。我与黄公,一见如故。”
  她还以为黄松年会装死到底,没想到他竟然是这么个逆来顺受的脾气。
  搞不好他比徐公还好用!
 
 
第700章 坟墓
  黄松年意料之外的配合, 不是龟缩到底的人,姜姬不由得欣喜起来。
  她立刻将黄松年、毛昭和白哥三人推了出来!
  当然是以黄松年为首,毛昭为副, 白哥末位。三人刚好可以代表凤凰台老、中、青三代, 分别是老牌世家、中流世家以及代表广大求学士子的白哥。
  简直完美无缺!
  姜姬没有多等, 马上召开了盛大的文会。
  黄松年三人居于上首,王姻为首的鲁国公卿居于次席,凤凰台的新人们居于下首。
  文会召开之后,凤凰台新的政治生态圈终于可见雏形。
  底下不计其数的凤凰台土著们也可以“放心”了。哦,原来安乐公主还是要用他们的,她不是想用鲁人代替他们啊。
  放心之后,她再撤换官吏, 选派官员就“容易”多了。以前人们不免要藏着掖着一点, 怕她卸磨杀驴, 现在前头有黄松年三人坐阵, 驴们自觉不会干完活就被杀了吃肉,也更有干活的热情了。
  而王姻代替龚香坐在鲁人的首席也更让他们放心了。龚香是鲁相,相比重器,不是一般人能比拟的。
  王姻因为之前结了不少“善缘”, 他站出来后, 凤凰台下的人对鲁人的印象也变好了,他们都觉得有王姻在的话, 与鲁人相处, 同殿为官也没那么难受。
  王姻这段时间就有点得意。
  相比之下, 龚香难免要“失意”。姜姬怕他不好受,特意旁观过几次他与三宝的交谈,结果发现她白担心了,龚香对三宝的兴趣明显比对凤凰台下的那些人更大。
  他一见三宝就两眼发光,三宝不管问什么,他都尽心尽力的替她解释,哪怕三宝一时理解不了,他也不敷衍她,而是想尽办法用她能听懂的方式去解释。
  有他在,毛昭和白哥立刻被挤的没地方站了。
  如果不是看在毛昭和白哥都是凤凰台土著,是三宝需要的老师的份上,估计他都不会允许这两人在这里多待一天。
  姜姬失笑,告诉他过一段时间,她想让三宝参加文会,所以不止是毛昭和白哥,以后还会有更多的人。
  龚香惊讶之后又开始担心三宝会不会太小了,这么早让她见那么多人,如果学坏了怎么办?
  姜姬笑道:“学坏了还会学好。而且如果一切成真,她的品性就很难用好坏去界定了。”好皇帝、坏皇帝,怎么判断呢?千百年后也未必有一个明确的定论。
  龚香仍是忧心不已,姜姬问他看到王姻有没有生气?
  他摇头,笑道:“如今便如我当时在莲花台。公主不该小看我。”
  姜姬不由得想起当时把他关在莲花台时的事了,此时想起来……
  她起身郑重的对龚香深揖一礼,道歉。
  “我对不起叔叔。”她感叹道。
  当时她的手段太残酷了,对所有人都是。
  龚香坐着受了她的礼,目含欣喜地望着她说:“公主,刚才你的话是对的。你的一切都不能用对错去衡量。”
  以前你只是太幼小了,现在你长大了。
  能够与你相遇,是何其有幸之事啊。
  天气越来越热,姜姬也越来越辛苦。
  这次怀的孩子跟怀三宝时不太一样,她记得当时她可没有不能呆在室内这样的毛病。现在她就总觉得在屋里空气是不流通的,憋闷得很,所以一定要在外面。
  她开始想念摘星楼了,四面的窗户全打开之后,视线无遮无拦。
  她就这么说了一次,毛昭就提议建一栋摘星楼。
  在她还不知道的时候,从上到下,从黄松年到文会上所有的士子公卿,哪怕是凤凰台世家中都没有一个人反对,全票通过!
  当她知道的时候,图纸已经有了,地址也选好了,前者是毛昭亲自画的——他居然还有这份才华!
  选址的是黄松年,若论卜卦堪舆,一直是越老的人越有资格,卜出来的越灵。
  龚香也卜了一回,跟黄松年卜的方位是一样的。
  人人都愿意的事,在姜姬这里打住了。
  她把这本代表着一片忠心的奏表打了回去,对黄松年说,“没有钱。”
  黄松年很顺溜的说:“可令各家贡来。”
  皇帝(公主)没钱建宫殿怎么办?当然是让大臣们掏钱啊!
  黄松年很快就替黄家捐了五千金出来。
  剩下的有钱的送钱,没钱的送东西,木料石材,宝玉铁石,珍宝贵器,等等。
  姜姬纷纷笑纳,转头就让龚香联络商人拿去换钱换粮了。
  黄松年得知后,结结实实的吃了一惊!
  他都活了九十岁了,从没见过这么干的皇帝!
  莫非公主说的没钱,是真没钱?
  其实仔细想,公主除非有一座金山,不然现在只是这一座凤凰台,花的钱就像流水一样了。
  别的不说,公主来了之后,百姓为什么觉得日子好过了?
  ——因为有商人带来了粮食!
  难道以前没有商人吗?
  有啊,但以前卖的粮食他们吃不起啊!
  可跟随公主而来的商人们卖的粮食全是最低价,哪怕不够好,但大家也都能买得起。
  只是这一条,就令公主揽尽民心。
  世家们之前再怎么闹,怎么跑,城外的百姓可没有一个跑的。不仅不跑,还一天比一天多。
  但不管流民有多少,公主从来没让人赶走他们。
  人来,她就收。只要照鲁律登记姓名,就能在城外安家落户。
  比起世家的落魄,城外的百姓却渐成气象,没有人能再忽视他们。
  短短两年,城外旱归旱,村落越来越多,市场越来越大,百姓们哪怕在这里挨饿都不肯跑。
  不是没有反对的人,也不是没有危机,但这些都不能对公主造成阻碍。
  公主说不能野祭,一年只许祭一回天,祭一回祖宗。
  结果城外的许多家庙野庙都破败了,只有公主的神女庙香火鼎盛。
  有零星的人反对,认为这是公主的阴谋。但根本都没有成形就被百姓自己掐灭了。
  这也是世家最想不通的。
  公主从祭祀下手,为什么百姓会顺顺当当的接受呢?
  黄松年也想不通,但他记得有一个小弟子说过百姓贫苦,每回祭祀都要花许多钱,费许多粮食,所以公主此举其实是为百姓谋福,只是骂名都叫公主一个人担了而已。
  百姓们知道哪边有好处,就会自动自发的维护。
  黄松年后来想了想,觉得这才是原因所在。
  就算是世家,祭祀一回也不能说不花钱,或花得钱不多不心疼。
  越是大家族,祭起来越是费事。黄松年自己就很讨厌每年的各种祭,但他却躲不掉,他难道能说不要祭自己爹了?还是不用祭自己娘了?还是不用祭自己爷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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