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深深叹了口气,在院外扬声道:“凤凰台毛氏季张, 前来向老太太辞行!”
他连喊三遍, 屋里才奔出来一个不到十五岁的小侍婢, 哭得两眼红肿,手足无措地说:“老太太请公子进去。”
李家老太太的屋里难得热闹。李家的女眷都在这里了,李非的妻子纵使满脸是泪,也镇定的对老太太说:“不是他做的!”
季张进来时, 这些吵嚷的女人才都安静下来, 也不退避。
季张就只站在门外行礼, 席地而坐,说:“如今乃多事之秋, 我本不该在此时告辞,无奈……”他叹了口气, 摇了摇头, 起身又行了一礼:“老太太, 恕我多言了。”
他斩钉截铁道:“二公子绝不会是害了大公子与三公子的人!”
屋里的女人们瞬间都看向他!
跪在一旁的小孩子们也看向他, 为首的两个男孩目中透出光来。
季张道:“李家有敌人在虎视眈眈。他们选在大公子病逝后动手, 先鼓动了大夫人,无奈大夫人妇人心性,眼窄量浅,一脚便踏了进去。他们借大夫人的手陷害二公子,致使二公子在滨河束手束脚,这些事诸位都是看在眼里的!”
“在这之后的小公子失踪,三公子遇害,都是为了陷害二公子。”
“二公子现在纵使活着,也帮不了李氏分毫,他背负污名,不管是动兵还是动武都会被冠以贼子之名。”
季张断言道:“二公子逃,他就是众人眼中的罪魁;他不逃,回去收拢李氏兵马,必然是他意图不轨,狼子野心。”他慢吞吞的一字一顿地说。
屋里的女人面面相觑,渐渐明白了他的意思。
季张:“二公子现在动也不能动。他既不能把兵马带回滨河,只怕他前脚这么做,后脚就会有人前来取走李氏满门姓名,再栽到二公子头上!”
屋里的女人们惊呼一声,瑟瑟发抖,抱着一团,围在老太太身边周围。
季张:“没有了二公子,诸位也只是一群待宰的猪羊。”他仰天而叹,“我言尽于此,还请诸位多多思量。”
说罢就爽快的走了。他走的时候,李非的妻子带着那两个男孩追到门外,跪地叩首相送。
他出了城门不到十里就被请回来了。
他再一次进李家,李家老太太带着家中所有亲眷跪着求他指给李家一条明路。
季张问:“敢问老夫人,是想保什么?要保李家,我并无良策,实在是单手支臂难敌外面的群狼啊。”他话口一转,“若是想保住全家性命,我倒有一策。”
李老太太在三子死得不明不白,二子被逼远走的情况下已经不敢再奢求什么了,忙道:“愿保一家大小性命!”
季张一拍道:“如此,我倒有一计。老夫人不妨带着家中女眷大小一同去凤凰台寻皇帝告状!”
李老太太闻言就愣了,实在是在她的心目中,这不算一个好主意。
皇帝弱得连自己都被人抢走了,凤凰台就是一座无主的空城。这样的地方哪里能有人护得住他们李氏呢?
季张一望即知老太太心里在想什么,他继续说:“老夫人走的时候,一定要大张旗鼓!一定要让所有人,你带着家里大大小小去凤凰台了!你说家中遭害,你苦于无人作主,这才去找陛下。”
李老太太到这里才明白过来!
原来季公子是想让天下人来保护他们,保护李氏!
就算皇帝在河谷,她也不能带着全家去河谷求人作主啊!
只能去凤凰台。不是为了见到皇帝,而是为了让“李氏被人所害”的事让天下人知道。
说起来,李芯也是逃出凤凰台后才失了踪,商人们确实见过一个如此形容的少年来问怎么回滨河,后来就不见了踪影,不知是不是他自己变卖了首饰后悄悄尾随商队出了城。
他们在滨河,举目皆敌。就像李客在家中摔死的次子,还有她那刚回家就被毒死的三子。
连家里都不安全了!
他们要是真有一天全死在家里,是是非非还不都由着那些嘴去说吗?
到时真的全都算到李非的头上,她也不能还阳替儿子作证啊!
李老太太很快下定了决心,悄悄叮嘱家人收拾行李,只带亲信,旁的亲戚一个都没说,假借替季张送行的理由,一家人躲在十几辆大车里悄悄出了滨河。
季张担忧一群女人和孩子在路上出事,索性将他们送到了公主城,到了这里,季张就拱手告辞了。
“从这里去凤凰台当不会再有事了,诸位可自行上路。”季张叹道,“如今这天下,神鬼齐出,我欲寻明主,不能再相陪诸位了。”
李家老太太挽留不得,只能放季张离去。李家数十位女眷李家子弟全都在道旁与季张作别,李家全都跪拜季张,季张再三推辞也没用,这一幕很快就被公主城的士子看到,流传了出去。
等季张离开之后,李家也很快被公主城的徐白迎了进去。
徐白是徐家子弟,要叫白哥师叔爷的。因为他的名字,从小就跟白哥打架,两人不打不成交。
自从卫大夫去了万应城,公主城中的事有一些就由徐家子弟接手了。
徐白是听说了李家的事后,特意出来迎接这“滨河李氏”的。
哪怕见到了一群妇人与小孩子,他也神色不动,客客气气的把人请进去,请到了自己家,听他们说出来意后,一本正经的表示愿意护送他们去凤凰台“面见陛下”。
李家老太太谢过徐白,毕竟听说是徐公的孙子,她也觉得放心了不少。
至于到了凤凰台见不见得到皇帝,老太太倒是没放在心上。
皇帝根本不在凤凰台嘛。
徐白送走李家人后,转头就叫来从人,“你去凤凰台给白哥送信,就道……滨河李氏要去了。”
从人笑话道:“他毕竟是长辈,你好歹也要称呼一声师叔爷,直呼其名可不大好。”
徐白翻了个白眼:“样样都比不上我,还想让我叫他师叔爷?他就是运气好!拜在爷爷门下!”
消息辗转送到姜姬手里时,李非已经成了义军中的一员猛将了。
对李非来说,唯一的破局办法就是打败云青兰,亲手铲除云贼,救回皇帝。
这样他才能以胜者的身份重回滨河,重振李家。
不然李家就要败在他这一代了。
姜姬接到公主城送来的信后,转而问毛昭,他送出去的弟子是何许人?行事手段怎么跟他完全不同?毛昭行事还是有底限的。这个季张就全是阴谋手段。为了达成目的,有点不择其道的意思。
毛昭:“阿季困守半生,为图显达,自然心急了些。”
他觉得很能理解。
其实季张的资质真的是很普通了。人不算聪明,文章不算做得好,也没什么灵气。
哪怕他矢志闻达天下,抱着这个想法跑到凤凰台来的人何止千万?
后来他会把季张收下,是看到了他的野心。
所以他送季张出去。因为季张不怕死。不但不怕自己的死,还不怕杀人。
这样的决心,再加上蓄养多年的城府与心机,怎么会不成功呢?
不客气的说,白哥都比不上此时的季张。把白哥放在那个境地,只是杀李家三子这一件事,他都做不到。
姜姬想了想,觉得没说错。
白哥真的做不到。
李家老太太慢吞吞的来到凤凰台的时候,关于李非的事早就在大街小巷中流传了。
当然传的不是好话。
说李非奸险狡猾,弑兄杀弟。
说李氏其实也不清白,他们暗藏私心,征丁集军,乃有不臣之念。
义军也只是李家手中的工具。后来李氏内乱当然也是活该了。
李家老太太听了以后,急忙带着全家跪到黄家的大门前了。
求黄公替李家主持公道!
不等黄松年想出对策来,李家老太太带着全家人跪遍了整个凤凰台的世家。
黄家,毛昭,花家,徐家也意思意思跪了跪。
跪完这一圈,李家老太太就病倒了。
不是装病,是真病了。她毕竟也已经有了春秋,遇上这样的事,能撑着把剩下的李家人都带出来已经不容易了。
跪完一圈,她也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
李家到凤凰台来以后还没有找到人家投宿,日夜奔波在跪完这一家去跪另一家的途中,吃喝都是从街上买来的。
李老太太很快就在大街上咽了气。李家妇孺哭号震天,惨痛极了。
很快,住在这一片的世家纷纷出来帮忙。送来棺木、麻布,替李老太太收葬。
黄松年不得不出来把李家全都接到他家去了,安顿好李家人后,他就命自家弟子开始写斥骂义军中奸人的文章。
义军顿时成了人人喊打的坏人。
各种文会上都开始骂义军中的奸人,骂着骂着就把奸人给省了,开始专心骂义军。
由于不知害了李家的到底是什么人,但可以肯定是义军中的人。这个人或这伙人现在肯定因为李家受挫占着便宜了!
于是把包家和伍家都拖出来挨个骂一遍。
于是义军人人都有阴谋,都是坏人。
当然,云贼是坏人。
可你义军也不是好人!
说要打云贼,说了半天也没见你们把河谷打下来,成日就知道占地盘,占好处,征丁害民,聚揽民财!
这个倒是很好骂。
各种文会上骂义军成了最新的时兴。骂得花样百出,文章如雪片般四处飞舞,很快传了出去。
在晋江中腹地区所有曾被义军登门借粮或借人的都有了理由不再给粮给人了!
因为,凤凰台上的人都说你们是坏人呢!
义军想证明自己是好人?
很简单,你真把云贼打下来,名声就洗干净了,你也就变成好人了。
第733章 送他一程
河谷外面的良田早就长满了野草。
时值盛夏,一群瘦骨嶙峋的人来到城外, 弯下腰开始除草。
他们怕把衣服刮破, 都把衣服脱下来压在石头下。
阿十,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叫这个名字, 也分不清“十”是哪个字。他一直以为是石头的意思, 直到他被抓走前,他娘对他说, 他是她生的第十个孩子。
而她一个都没保住。
他被抓进队伍里赶走的时候, 听人说,他娘在他被抓走后就跳河了。
他不是河谷人。他是滨河人。他被李家征走,后来就上了战场,再后来打起来时他逃走了,又被人抓走,结果这回他就到河谷来了。
河谷不如义军那边,那边至少不会饿肚子, 这里他们这些打仗的兵都没吃的!阿十很不高兴!他现在都是兵了,怎么能不给吃的呢?
他以前在李家那里时是当军奴的,将军说他们连枪都不会拿, 才不会收他们当兵。
可是在河谷就不一样了。他刚来就被挑出来当兵了, 挑他的人把他从队伍里赶出来后让他跑, 他被长矛逼着跑了,然后又被赶回来。
那人说:“能跑, 有手有脚, 这就行了!”
然后, 他就被归到当兵的那一堆里去了。
当奴隶的那些人都是有伤的,有的没了一只眼,有的没有手,有的腿受伤了,一拐一拐的。
他们不想当奴隶,纷纷跪着说他们还能打,求庆王收下他们!
但是没有用啊,人家不要受伤的。
后来他就没见过那些奴隶了,听说他们都被赶去盖城墙,盖王宫了。
大王现在还没有王宫呢。
真穷。
阿十拍掉爬到他身上的一只虫子,捡起来塞进嘴里。
他们被赶来种地。
河谷听说以前也有很多田,但现在人都没了,地当然也没人种了,都荒了。
河谷没有吃的,全都是商人从外面运吃的进来。大王对商人很好,从不打骂商人,商人只要来了,都能轻轻松松的进城。
阿十听说有人逃到商人那边去,商人就会偷偷把人带走。
阿十不敢逃。
大王会杀人!
逃的人找回来都杀了,头都堆成了山。他们来的路上都看到了,这里一堆,那里一堆,堆成一个小小的丘,爬满了苍蝇。
阿十拔了一天的草,他们还把田里的石块捡了,用手挖土来松地。他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了,回到营地里立刻就躺在了地上。
他的肚子饿得咕咕叫,全身都没了力气。
今天他还吃了点东西呢,拔草的时候找到的野菜不管是苦是咸他都吞下去了。
他拍拍肚子。今天都吃东西了,就别叫了。
大概明天早上……他们能分到一块半块的干饼吧?
这时不远处传来一声人的惨叫。
阿十立刻坐了起来,抱住他捡来的一块尖石,警觉的四处张望。
他躺下的地方周围都没人,大家除了同乡或亲友,都不会睡在一起。
周围的人也有好几个爬起来了。
大家散得更开了,有人爬起来偷跑了,阿十没力气,勉强坐了大半夜才又躺下来。
第二天早上他们果然分到了半块饼。巴掌大,混着豆粮与麦壳,还发了霉。
阿十两口就全吞了。
他们今天不去种地了,改去训练。会有一个人站在高台上,指挥他们怎么走路,阿十现在学会了,听他喊“冲”的时候就往前跑就行了。
他们走到外面的时候,他看到了一群苍蝇围在一个地方。昨天还没有这群苍蝇呢。
“是谁?”
“是谁干的?”
“抓到要砍头的!”
有人饥渴的咽了口口水。
阿十也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他昨晚听到惨叫就知道了,有人被抓住吃了。这种事不能做,被抓住谁干的就会被砍头。可隔上几天就会有人不见了。
他没尝过人肉,听说像豚肉。可他也没吃过野豚。
阿十又咽了一口口水。
河谷王家旧宅,如今的庆王行宫中,云青兰怔怔的瞪着眼前的人。
“他们不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