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蔷深知其中不易,但也无能为力,而且从施彻那里听到那些话后,她以为顾凝是在信中写下了意欲加害于她的宫人名字,或是希望她能借着万福宫的事情打压一下某一方,却不想上面只有寥寥数语,并未涉及到昨晚的纷争,而且若是放在普通人家,那根本算不得什么密信。
但虽然只有不过短短几句话,却足以让她心下久久难以平复。
她将那封信拿在了手里,拐进了锦绣园对面的绿林,拿出了施彻方才给她的火折子,直到看着那一张纸烧成了飞灰才站起了身往回走去。
但她并没有回客居院,而是凭着来时的记忆朝着睿王和睿王妃所住的福景园而去。
在拱门外等着传召时,她可以看到睿王和睿王妃正坐在树荫下的凉亭里说话,两人的身影被旁边的林子掩映着,影影绰绰,看起来十分惬意悠然。
这几日行宫应该一直都会是这番场景,表面上风平浪静,人人都因无事可做而悠闲自在,但其实却是暗潮涌动人人自危,平静不过只是暴风雨前的短暂假象罢了。
不过,向之瑜昨夜之言的确并非信口胡说,她于深夜离开福景园那么久睿王不可能没有察觉,此时大概已经知道了向之瑜做过的所有事,但他们仍能坐在一起对饮言欢,可见他对她果然不会如何,甚至可能都没有一句苛责的话。
在阿信领着她进去的时候,睿王已经起身离开了,唯留向之瑜独自坐在凉亭下,旁边有宫人扇着扇子,面前的石案上摆满了加了冰水的果子。
待她进来后,向之瑜对阿信使了一个眼色,阿信会意,命凉亭中的其他宫人都退了下去,而她自己则站在凉亭外的不远处守着。
“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来见我了。”待里面只剩下了她们两人,向之瑜示意她坐在方才睿王坐过的地方,顺手将一盘浸泡在冰水中的柑橘推给了她,“这么热的天,实在是辛苦了,先歇息片刻吧。”
主子与自己客气一番,苏蔷自然不会当真,道了谢后并没有动手,直接开门见山地道:“睿王妃昨日的要求,奴婢决定答应。”
“哦?你当真确定吗?”虽然话是如此,但向之瑜却并未流露出觉得意外的神情,而是微扬了唇角道,“听说你方才去了一趟锦绣园,可是这一趟帮你下了决心的?”
苏蔷只当没有听见她的后半句,解释道:“睿王妃应该很清楚,奴婢此生唯一的心愿便是替父亲沉冤得雪,只要能还父亲一个公道清白,奴婢做什么都愿意。况且,奴婢已经别无选择了,不是吗?”
向之瑜深以为然地附和道:“的确如此,不过,我确实没有想到你会主动来找我,所以我本已做好了在子夜前再去找你一趟的打算。”
苏蔷的唇角浮现一丝苦笑,道:“睿王妃昨夜所言极是,既然大局已定,奴婢又何须躲避,该面对的迟早都要面对。”
“你总是能出人意料,既然如此,那从此之后你我便是同路人了。”向之瑜十分赞赏地看着她,承诺道,“你且放心,待睿王大事将成之日,便是你为你父亲洗清冤屈之时。”
苏蔷道了谢:“还望睿王妃说到做到。”
“既是交易,我又岂会食言?”向之瑜十分满意,也不再与她客气,亲自倒了一杯凉茶递给了她,与她举杯道,“对于昨晚的事,你心中可有万全之策了?”
苏蔷虽接过了茶盏,却并不着急饮下,而是不答她的话,抬眼看了看她,神色肃然地反问道:“既然奴婢已经给了睿王妃一个满意的答案,那睿王妃是否也该给奴婢一个答复了?”
向之瑜先是微一蹙眉面露疑惑,似乎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但片刻后便想起了什么,无奈地先行放下了手中的茶盏,道:“既然你如此执着于所谓的真相,那我便告诉你好了。不错,那件事是我与向妃娘娘一同策划的,目的有三,一是向妃娘娘膝下无子,庆王是最合适的人选,二来是借着这件事使皇上对太子妃与她腹中的骨肉心存芥蒂,三来,胡妃在年轻时做过不少错事,其中包括她害得向妃娘娘在最得宠的时候被皇帝忽视,从此再无生育子嗣的可能,所以将她自己的孩子送给向妃娘娘抚养,也算是报应循环天理昭彰。”
听到她亲口承认,苏蔷虽然并不觉得意外,但却难免心寒,用了许久才慢慢平复了心绪,问道:“所以,向太子殿下进言,将烟花宴从宫城的城楼改到乾坤宫的也是睿王的人?”
难怪那件事的幕后主使能够精心策划一切,若是提醒太子妃之前说过希望烟花宴能再离宫城更近一些这样的话的人也是睿王府安排的,那他们应该在许久前便开始筹谋这件事了。
连太子妃于无意间与太子的对话都能利用,可见东宫有多少人是睿王府的眼线。
“这是自然,如此关键的一步,当然需要有人提醒一下太子殿下。不过,有一点你说得还不够精确,”向之瑜纠正她道,“向太子进言的并非是睿王的人,而是我的人。”
苏蔷明白她的意思,讶然问道:“睿王并不知情?”
“是啊,我做这个决定的时候,并未与睿王殿下商议,毕竟庆王是他向来疼爱的弟弟,他大概是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冒险的。”向之瑜轻叹了一声,道,“不过,你应该也能猜得到,殿下很可能只是假装不知道而已。他心中清楚,若想得到帝位,便必须狠下心来舍弃一些对他夺嫡并无多少用处的东西,比如兄弟之情。只是他暂时还是做不到,所以那些他还无法下定决心的事情便由我来做。但即便如此,他也绝非是为了夺得储君之位而不择手段之人,他之所以默许我实施这个计划,是因为他相信我和向妃娘娘都断不会让庆王出事。”
苏蔷却不以为然:“但庆王殿下还是出事了,而且甚至还有可能会有性命之忧,毕竟意外之下,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向之瑜补充道:“但庆王终究是没有大碍。”
“没有大碍?”她觉得眼前的睿王妃十分不可理喻,忍不住问道,“大病大痛一场后彻底失去了自己的生身母亲,这难道不算是大碍吗?”
向之瑜的脸色微微一沉,眼中已有不悦之色:“苏蔷,你可知自己在说些什么?难道你是来为死去的胡妃讨回一个公道的吗?”
苏蔷自知自己在冲动之下一时失态,但却也十分清楚自己方才所言确是肺腑之言,便垂眸致歉道:“奴婢一时失言,还请睿王妃莫要介意,不过,奴婢还有一句话想问睿王妃,否则奴婢心中难安。”
向之瑜的脸色并没有好转,但还是道:“你说。”
苏蔷抬了眼,一瞬不瞬地盯着她问道:“敢问睿王妃,若是当真有一日睿王一展宏图如愿登上龙椅宝座,那他会如何处置败北的太子与太子妃?”
“你虽只是一个区区宫婢,但关心的人倒是不少。”冷笑了一声后,向之瑜道,“虽然我与殿下从未讨论过这件事,但这个你大可放心,毕竟当今皇上子嗣单薄,殿下也只有他们几个兄弟而已,虽然逸王的下场我不敢保证,但睿殿下是绝对不会对太子和庆王如何的。况且,你也应该知道,殿下和太子一直以来的并非都是虚情假意,他们同生共死过,患难与共过,倘若太子安分,那殿下绝对不会对他伤害半分。若到时殿下当真被小人蒙蔽对太子起了杀心,那我可以向你保证,到时我自会向殿下进言,担保太子、太子妃及他们的孩子一生无恙。”
得了她的承诺,苏蔷已然放心许多,以她对向之瑜的了解,认为她应该不会食言,便谢道:“希望一切如睿王妃所言。”
向之瑜有些无奈道:“你也真是奇怪,明明自己将要做的事情桩桩件件都可能是杀头的大罪,却还有闲心来为他人求平安。”
苏蔷苦笑一声道:“既然睿王妃已经开口,那奴婢斗胆再请一件事。若是奴婢不幸等不到大事已成的那一日,还请睿王妃能念在奴婢功劳的情分上替奴婢的父亲翻案,也好让奴婢死而瞑目。”
“那就看你的功劳究竟值不值得我在那时能不能记得你了。”神色已然缓和了许多,向之瑜问她道,“对了,云宣那里,你可想好如何劝解他了?”
苏蔷默了一默后才道:“奴婢并无说服他的把握,若是坚持为之,只怕会适得其反,所以,奴婢决定先瞒着他。”
“瞒?”甚为意外,向之瑜似乎想不到她竟会想出这样消极的应对之策,不由蹙眉道,“若是云宣知道你竟如此待他,只怕迟早会与你决裂。”
第199章 竹马何在(二十六)自尽
那一晚, 苏蔷与云宣在后花园见了面,告诉她事情进行得还算顺利,他已经分别派人去查探内侍省采买局金皖和万福宫张宇的死因以及许阳一家的近况,虽然若是事必躬亲定然来不及在三天内完成所有的调查, 但好在轻衣卫遍布大周的一角一落,再加上他们专用而高效的鸿雁传书,查明真相并得到充分的证据应该还是有可能的。
因为他们之前早已做好准备, 所以虽然看似处于被动, 实际上却已经胜券在握,但在大势已成之前, 毕竟还会出现各种意料之外的可能,所以他们必须还要警惕为上。
“大概后天, 万福宫的其他宫人就被送到行宫了, 到时候事情也该结束了。”昏暗的夜色里, 云宣拉着她的手道, “只是, 今后的两天, 柳贵妃、许妃和皇后那里还需要你来应付。”
“我今日一整天都没有动静, 反而先去见了太子妃和睿王妃, 想来她们都已经等不及了。尤其是柳贵妃, 她大概以为这次东宫已经无计可施了, 所以便以为我用了一日的时间在与东宫周旋此事。不过,我们为了破她与逸王的这个死局也费了不少功夫,希望这件事不会再横生枝节。”想起自己在锦绣园外偶遇崔羽明的事, 苏蔷对他如实道,“我总觉得他的师妹年小黛似乎并没有他所说的那般简单,否则他的言行不至于如此奇怪。”
云宣晦暗不明的神色在暗夜中让人瞧不出什么反应来,但他在默然良久才开了口,似乎是在思量如何向她解释:“既然他是这么说的,那阿蔷便依他所言吧,至于年小黛的事情,若是有必要的话,等这段日子过去,我自会向你解释清楚的。”
苏蔷对他的话有些意外,因为听起来他似乎不仅知道崔羽明和他师妹之事的内情,而且应该还认得年小黛,但她虽然心下好奇,终究还是没有说什么,默默地点头答应了。
之后的两日,正如他们所计划的那般,苏蔷一直奔波于柳贵妃、许妃与皇后各处。
柳贵妃此后的话与那晚在宴席上所言的相差无几,应该是算计很久才能做到如今的几乎滴水不漏。虽然她向来不喜欢掩饰自己的傲气与得意,但这一次在面对苏蔷时却刻意将性子收敛了许多,时不时端出嫉恶如仇大气凛然的架子来,并暗示苏蔷只要她帮自己肃清后宫拨乱反正,那她便会允她从此飞黄腾达。
反之,对已经意识到自己已经被推入火坑稍有不慎便会灰飞烟灭的皇后心急如焚,又为了避嫌不能单独召见太子或是太子妃,故而没有表现出泰山崩于前而安然自若的半点气度来,反而是虽然应该不知发生了何事但却似乎也猜到了几分的尚宫赵谦一直泰然镇定地劝她稍安勿躁。但苏蔷却还是被每次过去都会听她满腔怒气的训斥,只能默然以对假装糊涂。
至于许妃,她几乎已经失去了所有的理智,只有在见到苏蔷时才会清醒几分,但问她的话不是许阳究竟在何处,便是他是不是已经死了又为何死了还要来害自己。
所有被牵扯在内的人中,似乎与往日相比几乎并无什么变化的便只有万福宫的掌事洪浮了。
苏蔷是在第二天暮晚从许诺的寝殿即将回客居院时与她说了几句话的。
“许妃娘娘那些日子噩梦连连,洪姑姑侍候在外面,可曾听到里面有什么动静?”这个问题苏蔷曾经问过她,但那时她是以许诺故人的身份在万福宫提出的,“皇上当时的话你也听到了,这次我是以明镜局女史的身份问你这句话的,所以还请洪姑姑如实回答。”
“好,既然苏姑姑想知道,那我告诉你便是,左右都是要说的。自从娘娘没了孩子之后,性情便越来越烦躁,经常无缘无故地对我们这些宫人发火责难,所以最近这些日子一直都是我一个人在外面侍候,这些你应该已经很清楚了。但是我一个人既要值夜,白日里也有公务要忙,毕竟力不从心,每一夜总有因去方便或是身心俱疲而打盹的时候。”洪浮将目光转向她,神色镇定自若,甚是淡然,“曾有几次,我亲自撞到张宇从娘娘的寝殿里走了出来,但因为他已经很久不愿开口与任何人说话,而娘娘除了一直在睡梦中喊着许阳的名字之外便再无异常,所以我便误以为他进去只是为了让娘娘受到惊吓以泄心头之怨。他毕竟是因我才弄成如今的下场,所以为了保他性命,我除了对他好言相劝外,便只能对外隐瞒这件事。”
说起这番话的时候,洪浮言辞恳切,并不似是在说谎。
苏蔷不置是否,继续追问道:“哦?既然如此,那你是不知道那时的张宇如柳贵妃所说的那般已经是另外一个人了?”
洪浮面不改色地道:“自从容貌被毁后,张宇性情大变,先是急躁不安,后又沉默寡言,但从始至终都不愿再接近任何人,很多时候连我也会被拒之门外,而自从他依着娘娘的吩咐昼伏夜出之后,他几乎不再与其他人碰面,若非每次趁着他巡夜时我还能见到他,只怕即便他早已不在人世,也不会有人留意到的。不过,他虽然为了我而容貌尽毁,但我与他其实并无深交,所以他后来是否真的被李代桃僵,我是当真不知情。”
她言语寡淡,听起来此时与她谈及张宇全然是因公务而无私情一般。
“是这样吗?”苏蔷亦不动声色地道,“原来张宇在万福宫并无人问津,我还以为有一个人会特别关照他。”
洪浮自然以为她说的那个人是自己,所以并未接话,但她却没有料到苏蔷继续开口道:“那个守门的内侍,叫田不凡的,我还以为他与张宇亲如兄弟呢,毕竟他不仅对他关怀备至,而且对你们两个的事情也极为上心。”
听出了她的弦外之意,洪浮理所当然地十分介意,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头后问她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苏蔷抬脚,悠悠然从廊下踏入了院中,望着西面的夕阳斜下道:“不如,我给洪姑姑讲一个故事吧。”
言罢,也不待洪浮是否情愿,她便淡然开口道:“古时,有一泱泱大国,有一深深宫城,里面有一个普通得再也不过的小内侍,他自小入宫性情孤僻,不喜与人交往,但却在天长地久中喜欢上了一个待所有人都真心实意的宫女。虽然他只是一个内侍,此生无法出宫安家置业亦不可能正大光明地娶妻生子,但他却不愿掩饰自己的真情实意,一旦确定了自己的心意,便不顾一切地向她表达爱意。只可惜襄王有梦神女无心,那个宫女却对他看起来并无半分男女之情。他痛心之余,不顾旁人的指指点点,一路追随着她在偌大的宫城中不停地换着差事,只为了能在她受到欺负时替她挡一挡灾出一出气。那一年,她被调到一个刚刚得宠不久的妃嫔身边做掌事宫女,而他也得偿所愿地也在那座寝宫里当了差。虽然他们的新主子为人大方,赏赐从来只多不少,但渐渐地有人说主子如此大方不过是做给旁人看,其实她是个心狠手辣又善妒记仇的女人,这种话在耳边听得多了,向来就喜欢轻信他人所言的他也就渐渐信了,心中也开始担心他那个在主子身边侍候的心上人是否也会受欺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