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她自己不过是个久居深宫的女官, 虽说有品阶, 但说到底其实也只是个奴婢, 又能做得了什么, 莫说为他们报仇, 单说确认真相就难如登天, 所以, 一切只能等待。
好在,她有的是耐心。
好在,时机总不负人。
也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 便又到了炎炎盛夏,于宫里来说,这一年最大的消息莫过于皇后有喜了。
皇后嫁给皇帝数十年,一直都无所出,以至她之前只能倚仗皇帝的长子洛长容,但在东宫易主后,因为崔国公府并未臣服于睿王,她与崔家又一向与逸王为敌,年纪最小的庆王又被养在向妃膝下,所以她便膝下空落。而且因为睿王如今掌权,对崔国公府自然处处压制,故而崔家在前朝的权势一日不如一日,而皇后在宫中的地位也大不如从前,更何况皇帝对她只剩下夫妻之间相敬如宾的礼数,既无情意也无宠爱,她看起来也不过像是一尊被高高供起的菩萨,从头到脚都没有半分生气,不过为了母家的颜面与国母的尊严勉强支撑下去而已。
但任谁都没有想到,已经重新东山再起的柳妃或是一直圣宠不衰的年妃都没有怀上龙嗣,偏生是失意得连自己都几乎放弃自己的皇后有了喜讯。
无论各人心中怎么想,人人表面上都是喜不自胜,因着先皇后与太子之故对皇后早已生了嫌隙的皇帝更是欢喜非常。他自从在从回琉璃别宫的路上感染了风寒后身子便大不如从前,虽然病情早已痊愈,但自己也能察觉到这一点,总会因此而心中寡欢,这次皇后有喜,正好又证明了他如今还在鼎盛之年,心头自是高兴,每日再忙也会去看望皇后,连对他最宠爱的年妃都冷落了几分。
一时间,本已门庭冷落的凤栖宫门前车水马龙好不热闹,而皇后经过之前的种种变故,性情也大为沉稳,自知腹中的孩儿便是她最大也是唯一的希望,哪怕是个公主都是好的,所以凤栖宫上上下下凡事都小心翼翼,生怕出了什么意外。
但意外,往往是会趁机而入的。
刚入冬的一晚,寒意在萧瑟风中更重了几分,那一年的大雪来得格外地早,苏蔷在李大衡的房间与她钱九凝及吴篷说话,四个人挤在床榻上说说笑笑,等到快宵禁她们准备离开时,外面却突然传了了一阵敲门声,应该有什么急事。
那时苏蔷已经做了一年多的典镜了,虽然她在琉璃别宫是临危受命,但回到宫城后也无人有什么异议,莫掌镜和卓司镜也并不反对,所以她便一直做了下去,只是她这个典镜与她的前任胡西岩相比要忙碌许多,尤其是在这种风雪夜中,既然有急事,自然需要她来处理。
但她没有想到,来报信的小内侍竟然说,皇后被太医诊断出中了毒,而且嫌凶应该就是柳妃。
苏蔷带着李大衡和钱九凝急急忙忙随着那小内侍赶到凤栖宫时,皇后已经不省人事了,太医说,她中的毒虽然毒性不及□□鹤顶红之类的剧毒来势凶猛,但却也是极其难解之毒,而且还在她晚膳时用过的素饼中发现了残毒,而同时中毒的还有为皇后膳食专门试毒的一个宫女杜英,在皇后用素饼时只有她在旁伺候,虽然她中毒比皇后要浅些,但因为发现太晚,在被找到时已经悄无声息地死在房间里一个多时辰了。
太医说,皇后的性命虽然暂时保住了,但腹中的龙嗣却已经小产了,至于她何时能醒过来,也不一定,即便醒来了,神识也可能会受到影响。
那素饼,便是柳妃亲自送过来的,说是皇帝赏给她,而她特意送过来让皇后品尝的。
虽说自从逸王再次归来后柳如诗在皇后面前恭敬了许多,但她将皇帝赏赐给自己的素饼送来凤栖宫也显然用心不良,大概多半是为了炫耀,可若说她在素饼中下毒来谋害皇后性命也实在太过匪夷所思了,毕竟就算要害人,她也不会如此明目张胆,这么做简直与杀人放火后自投罗网没有什么两样。
苏蔷心中清楚,听说前不久睿王受到了皇帝斥责,逸王趁机出了一把风头,柳如诗本性难改,来已经失去前太子这个倚仗的皇后这里炫耀自己的东山再起,却不想是亲自将一把刀递给了早已对她虎视眈眈的仇家。
闻讯而来的皇帝自然大怒,当场便命人将柳妃和凤栖宫及白瑜宫的宫人都送到了明镜局问罪,但他在乎的终究只是那个无缘一见的孩子,在从太医口中确定龙嗣无救后一刻也不愿留在凤栖宫,只是象征性地站在皇后的床头看了一眼便伤心而去了。
一向不喜欢皇后的太皇太后反而在听说这个消息后悲痛欲绝,气急之下又犯了病,这一次却是连肖侯府之前送来的民间神医也束手无策了,只能任由病情一日又一日地重下去。
而对于明镜局而言,缉拿真凶自是重中之重,皇帝太看重那个尚未降世便匆忙离开的孩子,哪怕与他无缘,哪怕失了皇家颜面,也要为他讨一个公道。
可按照宫里头的规矩,皇后晚膳时用过的膳食茶水都已经被拾掇干净了,只留下了柳妃送过来的素饼,因为那毕竟是御赐之物,不可随意丢弃。
服侍皇后膳食的宫女是经皇帝特许后,由崔国公府送进宫里头专门伺候她的,名叫张琪,而皇后十分信任她,用膳时只让她和试毒的宫女杜英两个人伺候。据张琪所说,皇后在晚膳时胃口不是很好,所以她便奉命去小厨房为她准备一些开胃的羹汤,等回来的时候,皇后已经睡下了,杜英说皇后身子不适,所以只吃了一个素饼不愿进食了。
而柳妃送进来的素饼,从始至终都放在偏殿里,除了张琪亲自打开并放在皇后用膳的桌子上之外,在皇后进食前并无其他人碰过,有加了毒的素饼为物证,又有张琪为人证,毒害皇后的人似乎只能是柳妃了。
而柳妃自然是不认罪的。
苏蔷带着钱九凝在空荡荡的凤栖宫待了一夜,在天亮前,虽然双眼因彻夜未眠而通红但精神却亦然抖擞的她对钱九凝道:“替我去一趟万福宫,告诉年妃,机会来了。”
自从琉璃别宫回来后,许诺便奉命搬到了无人居住又位置偏僻的绯烟宫,而她曾经住过的离皇帝的乾坤宫极近的万福宫如今已经是年妃的住所。
钱九凝明白她的意思,镇定而去,而她也并未回明镜局,却是往外城去了。
如今她已经是明镜局的典镜,再去轻衣司已然不必顾忌那么多了,苏复显然已经听说了宫里头的变故,见了她过来不意外也没有多问,只与她随意谈了几句便依着她的话亲自出宫去请睿王进宫了。
自从上一次听从苏蔷的建议将刘家庄被屠村的消息告知睿王后,他便开始追随睿王,如今已经是睿王府的得力羽翼,甚至与程斌不相上下,毕竟虽然轻衣司名义上的都统仍是云宣,但他常年在边疆征战,轻衣司中掌权的人便只能是他副都统了,更何况他做事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而且又有本事堵住悠悠众口,既在睿王麾下,便对主子忠心耿耿,所以不过多时便深得睿王信任。
睿王过来的时候,天色还未大亮,他自然也知道了皇后中毒一案,只是神色除了伤心哀痛之外,再也让人瞧不出其他的情绪了。
“本王还要进宫去拜见父皇和探望皇后,你这么急着要见我,可是有什么要事吗?”他的言行举止比之一年前又多了几分从容淡定,大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坦然,“莫不是真凶已经查到了?”
“启禀殿下,真凶下毒栽赃的手法做得如此拙劣,奴婢的确已经查明了真相。”苏蔷依例向他施了一礼,也开门见山地道,“不过,至于真凶是谁,还需睿王殿下定夺。”
她的话说得莫名,但洛长念却并不以为意,坐下后端了茶盏慢慢独饮:“哦?说来听听。”
“那些皇后娘娘未吃完的素饼还有三块,其内都有毒,而依着伺候皇后娘娘的宫女张琪的供词,皇后的确是在吃了其中一块素饼后于半夜毒发昏迷的,如此看来,皇后娘娘似乎确实是因那一块有毒的素饼而中毒,而送来素饼的柳妃是最有嫌疑的。但是,奴婢经过一夜的调查,却发现很多奇怪的线索。”苏蔷徐徐道,“其中,最可疑的地方,是皇后娘娘竟然吃了柳妃送来的素饼。宫里无人不知,自从皇后娘娘身怀有孕后,无论吃穿住行都小心得不能再小心,为了安全起见,她甚至只用崔国公府送进来的人来伺候,莫说柳妃送来的膳食,即便是皇上和太皇太后所赐,她也是小心翼翼地对待,生怕一时不慎会伤了腹中的孩子,对待入口的东西更是慎之又慎,即便杜英当时验出素饼无毒,她也不可能吃下柳妃送来的东西,更何况,柳妃送素饼来本就动机不良。”
洛长念静静听她说完,不置是否地问道:“阿蔷,你的意思是,皇后根本不是吃了素饼中毒吗?”
苏蔷微一颔首:“殿下英明,奴婢正是这个意思,其实这个道理人人都看得到,只是证据太明显,而且知道皇后到底有没有吃了素饼的人只有皇后、杜英和张琪三个人,其中皇后昏迷不醒,杜英也已经死了,至于张琪……”
见她欲言又止,洛长念默了一默后直截了当地问道:“你怀疑她撒谎?”
“奴婢昨夜在凤栖宫盘查时,发现杜英的房间有被人翻动过的痕迹,另外张琪曾在昨晚去过司膳局,说是皇后娘娘近日胃口不佳,所以特意去那里取一些能够开胃的食材,”苏蔷沉吟道,“可是,她去那里的真实目的只怕并没有如她所说的那般简单,因为她在司膳局待了很长一段时间,名义上是借机与故人叙旧,可实际上应该只是一个可以让她多留司膳局一些时间的借口而已。”
洛长念的面色仍波澜不惊:“你的推测是什么?”
“只怕张琪去司膳局的真实目的并不是去为皇后娘娘取什么开胃的食材,而是去拿有毒的素饼。这次柳妃送给凤栖宫的素饼虽然是皇上御赐,但却并非是什么稀罕的点心,而是出于司膳局的宫人之手,所以司膳局能够在她拖延的那一段时间里再重新做出相同的素饼来。”苏蔷的脸上已现倦意,但思绪却十分清晰,“依奴婢的推测,她在柳妃将素饼送来时便意识到那是一个她已经等待许久的好机会,所以便在柳妃离开后立刻以要取食材为借口去了一趟司膳局,让她在里面的内应做了一份同样的素饼,只是这一份的四块素饼中都藏有剧毒。当然,她同时带回去的,还有与素饼中一模一样的□□。在回到凤栖宫后,她照样与杜英一起伺候皇后饮食,在此之前,她已经借机将有毒和无毒的素饼给调换了。而皇后虽然不会吃柳妃送来的素饼,但却吃到或者喝到了其他她下了毒的东西,所以看起来似乎就像是吃了素饼才中毒一般。至于同样中毒的杜英,那便更简单了,想来是在皇后歇息后,张琪寻了个借口将一块有毒的素饼赏给了杜英,并且在暗中嘱咐她不可对外声张,所以杜英便将素饼带回了自己的房间独自享用。可是她却没有想到,那一块素饼竟然是送她去黄泉路的。”
再后来,皇后毒发,张琪趁乱去了一趟杜英的房间,将杜英有可能留下的素饼残渣给收拾了起来,这么做虽然冒险一些,但若是被人看到杜英在皇后寝殿中吃素饼就会坏了她的计划,所以她只能让杜英悄悄地将素饼带回房间吃。如此一来,虽然中毒的源头实际上并不一样,但杜英与皇后便是中了同样的毒,而张琪只需对外谎称皇后吃了素饼,试毒的杜英也吃了素饼,那将毒害皇后的罪名推给柳妃的栽赃嫁祸便顺理成章了。
“只是一夜,你便查得如此透彻。”在她说完后,洛长念叹声道,“看来这一年来你又精进了不少。”
见他如此反应,苏蔷心中明白了:“所以,殿下也是知道这件事的,对吗?”
第244章 天道轮回(十)结局
洛长念默然片刻, 语气竟透着几分无奈道:“若本王说自己并不知情,想来你也是不信的。”
如此说来,那皇后中毒之事果然是向家在背后安排,而崔国公府竟然分毫没有察觉他们特意送进宫照顾皇后的张琪其实是向家的人, 在宫里是听向妃调遣的。
向家如今竟然连皇后和她腹中的皇嗣都敢动,可见已经嚣张到了何等地步。
当然,他们这么做, 不可能瞒着睿王和睿王妃, 而任谁都十分清楚,若是皇后若是真的诞下了她与皇帝的嫡子, 那后果该有多麻烦。所以,即便睿王事先并不愿插手此事, 可他大概也是知道向家迟早会动手的。
更何况, 向家这么做自然不止是为了睿王的地位不受威胁, 更是为了向妃和她膝下的庆王, 若是皇后有了自己的儿子, 那向妃只怕再也没有机会登上凤位, 而向家也会受到崔国公府的再一次打压, 这自然是他们颇为忌惮的两件事, 故而, 他们不能让皇后得偿所愿。
苏蔷心中只是为那个明明再过几个月便能降世的孩子惋惜, 太医说,那孩子的确是个龙子,可无论他是男是女, 他又有什么罪过,竟被人以这种残忍的方式杀死。
“殿下若说自己不知情,奴婢自然是信的。”她忍下心里的悲伤,勉强镇定了心神,道,“可若真的如此,那奴婢斗胆,请教殿下一件事,那便是在殿下看来,真凶该是谁?”
洛长念明白她话中深意,一向杀伐果决的他竟不由得迟疑了许久。
“殿下若是想让真凶是柳妃,那奴婢这一夜的探查只当是一无所获,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见他迟迟不曾开口,苏蔷又道,“但奴婢却认为,殿下这一次不该再纵着向家了。”
自睿王得势后,本就已经权势熏天的向家在朝中虽然不至于一手遮天把持朝政,但的确也到了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地步,有时对睿王也会有几分颜色,所以天长日久中,睿王自然会心生不满。
洛长念的神色终于露出了几分无可奈何:“本王为何纵着向家,阿蔷你应该很清楚。”
“奴婢明白,他们是殿下最丰满的羽翼,但殿下,您可曾想过,向家兄弟与向贵妃真的只愿做您的羽翼吗?”苏蔷的眸底掠过一丝寒意,语气也在不知觉中冷了几分,“他们是从何知道云宣的身份的,殿下心里应该一清二楚,他们明知殿下已经知道云宣的真实身份却不揭穿的事实,可却偏要大张旗鼓地断送了云宣在这个世间唯一的希望,不仅抓走了于伯,还屠杀了刘家庄全村,难道不是在向殿下示威吗?而且,他们甚至还是用睿王府的人做的这件事,目的便是要挑拨殿下与云宣彻底决裂,他们明知云宣在前线立下了汗马功劳,是只可收服不可为敌的,可却还是逼得殿下与他彼此敌对,难道真的是为了殿下好吗?不,他们是为了掩盖他们曾经的罪行,是为了保住他们向家兄弟好不容易才争得的荣华富贵,他们自私而残暴,他们不是可供殿下随意差遣的羽翼,而是一只逐渐长大的雄鹰,若是殿下再不对他们加以束缚,那总有一日,他们非但不能为殿下所用,甚至还有可能伤到殿下的根本。”
这番话她已经准备了很久,句句铿锵,字字都落在了洛长念的心里。
其实,这些道理他何尝不懂,这些年向家的所作所为他是最清楚的,只是无人敢向他提及,而他自己也下不定决心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