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五正是沈妍留宿青林寺的日子,而慧能口中的那位富家弟子也着实像极了刘洪品的做派。
有些惊讶地,苏蔷问道:“请问大师,那两处院子可是他要来自己住?”
慧能摇摇头,道:“不,那位小施主住在长青院,北面隔壁的菩提院好像是让给了一位他熟识的姑娘。”
“我与我家小姐便是住在菩提院,不过我记得刘公子还特地交代说他住得远,让小姐万事小心,怎地又住在隔壁了?”万分惊讶地,璇儿道,“他还说他经常来青林寺为家人祈福,与方丈乃是熟识,所以方丈才特批了菩提院来让小姐独住,怎会胁迫大师呢?”
慧能无奈一笑,道:“出家人不打诳语,方丈在两个月前便出门游历了,至今未归。更何况他一心修行,已至少半年未见外客,怎会与那小施主熟识?”
璇儿脸色一变,眸底生出几分不安来。
第59章 鹊桥归路(十四)失踪
大雨终究还是来了, 雨水顺着屋檐倾注而下,溅了一地的水花。
菩提院中,苏蔷环视了一周一个多月前沈妍住过的这间厢房,显然已经寻不到她们当时留下的半点痕迹。
璇儿坐在床榻上, 瞧着临窗的桌案怔怔发呆,上面还安然放置着文房四宝与几本供香客翻阅的经书。
吴蓬守在门口,看见雨中有人撑着伞过来, 回头对苏蔷提醒道:“苏姑姑, 云将军回来了。”
云宣去找三月十五在菩提院巡夜的僧人问话,想看看能不能找到沈妍与刘洪品夜会的蛛丝马迹, 但神色却不太好:“我问过了,当天巡夜的戒心与戒空已经失踪一个多月, 照时间来看, 应该就是三月十五左右。”
“失踪了?”苏蔷一惊, 问道, “怎么回事?”
云宣微蹙了剑眉, 道:“还不清楚, 青林寺的僧人只说他们下山化斋还未回来, 而且只有他们两人。但我又暗查了一番, 这寺中向来衣食丰足, 已经多年无需也无人下山化斋, 所以只需推敲一番,他们的失踪的确毋庸置疑。”
她心下一凛,问道:“可若是失踪, 他们为何要隐瞒,又为何不去报官?”
眸底掠过一丝惊疑,云宣道:“这便是青林寺的第二个疑点,若是他们隐瞒了那两个僧人失踪的消息,只能说明青林寺有人知道他们的下落,并且决定秘不外宣。”
“这件事太过蹊跷,说不定与沈妍的事有关。”想了想,苏蔷走到璇儿面前,温声问道,“璇儿姑娘,你能不能再仔细想一想三月十五那天的事情,尤其是你家小姐与刘洪品见过面之后,与那两个巡夜的小僧人有关系的?”
璇儿自然也听到了他们刚才的对话,心中愈发难安,仔细回忆道:“那天我和小姐在膳堂与其他的香客用过晚膳后便直接回了菩提院,虽然在那里也见过刘公子,可他保持着君子风度,见了小姐只是远远地点头示好,并未直接与小姐说话。回来后,我们便直接锁了门,小姐就坐在桌案前看书,我收拾床榻,啊,对了……在睡觉之前,有个小师傅端了茶水过来,说是斋茶,乃是寺中习俗,凡是留宿的香客都有特供斋茶可饮,而且还说喝了之后自有佛祖保佑心愿达成,我与小姐盛情难却,便各自饮了一杯……”
闻言的云宣出去后很快回来,对苏蔷轻轻摇了摇头,神色凝重:“我问过了,青林寺从未有夜奉斎茶的习俗。”
与云宣对视一眼,苏蔷想起一事,心中猛然一沉,问她道,“你之前说那晚在这里睡得很沉,一觉睡到天亮,以往也是如此吗?”
“我们身为下人,总要随时听候主子吩咐,睡意向来很浅,平时不可能连小姐什么时候出去的都不知道。”已有些惊诧的璇儿经她提醒得如此明显,蓦地恍悟,震惊得登时站了起来,“难道,那茶里被下了药?!”
苏蔷没有回答,但答案却已经显而易见。
在过来之前,她便已经见过为沈妍验身的医婆,虽然能认定沈妍的确已非处子之身,但无法确定她是何时失身,所以即便那晚发现了她与沈熙衣衫不整,也不能断定是沈熙毁了她的清白。
苏蔷一直都觉得刘洪品在这件案子中绝非只是目击证人这般无辜,现在看来,如她所料不错,也许他才是一切罪恶的根源。
恐怕在沈妍遇上他之前,他便已开始了接近并取信于她的阴谋。沈家的马无故受伤,应该就是他阴谋的开始。而后,他伺机靠近沈妍,并以沈熙好友与虔诚香客的君子假面劝说她留宿青林寺,深藏的目的绝非表面上的善意。
“可是,为什么那僧人要给我们下药?小姐和我与青林寺无冤无仇,他们为何要这么做?”纵然已经猜到了什么,璇儿仍是有些半信半疑,但脸色却已然惨白,喃喃道,“可不对啊,我与小姐饮用了同样的茶,为何我一觉睡到天亮,小姐却还能出去与刘公子相会?怎么可能,难道……不,不会这样……”
眸中尽是恐惧,璇儿已不能再说下去,无力地抬手捂住了嘴,颤着身子瘫软在了地上。
低低的抽噎声闷在小小的禅房中,被屋外的磅礴大雨盖得压抑而慌乱。
苏蔷叹了一声,抬手唤来了吴蓬,与她一起将依然浑身发颤的璇儿扶到了床榻上坐下。
“看来你已经猜到了那天夜里发生了什么,你家小姐虽然受尽委屈却对你只字不提,定然是不愿你跟着担惊受怕,如今便是你能为她报仇的时候。”直到璇儿的情绪稍稍稳定了些,苏蔷才低声问道,“有一些事情你是知道的,对不对?”
在来青林寺的路上,她曾问璇儿是否知道牛郎织女的故事,那时她承认了,但当时她的反应却明显有些异常。
她对自己的那个问题不仅没有表现出半分疑惑,反而有些迟疑未决,说明她明白那个故事意味着什么,却在一时间不能决定是否要回答。
再回想起他们那天去沈家时,璇儿似乎一直有意无意地要将沈妍将馥园的湖与桥命名的消息透露给他们,甚至毫无顾忌地告诉他们那湖水对面便住过沈熙。他们也正是因此而推断出沈妍对沈熙的感情应已超越普通的兄妹之情,所以,苏蔷怀疑璇儿可能是特意将那些事情告诉他们的。
果然,璇儿并没有否认,抬起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无措得让人心疼:“苏姑娘,难道小姐当真是在那天夜里被,被……”
她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后半句,只怕那个事实已经将她的心刺得鲜血淋漓。
“现在看来,应该不会有错了。但你也是无辜的,若想替你家小姐报仇,一定要将你知道的所有事情都如实说出来,唯有如此才能将有罪者缉拿归案。”轻叹一声,苏蔷劝慰她道,“更何况,你家公子也被牵连其中。”
“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似是有些恼恨自己的无能,璇儿语无伦次地道,“我知道小姐她对公子有爱慕之心,一直都很担心,毕竟他们是名义上的兄妹,他是不可能娶她的……而且我觉得公子可能察觉到了什么,最近总是以公务繁忙为由避开小姐,所以小姐总是黯然伤神。后来,后来从青林寺回来后,小姐整日里魂不守舍精神恍惚,连平时最喜欢的玉笛都未曾拿出来过,我原本以为她是因为公子与公主的大婚而伤心。没想到后来她告诉我她将玉笛在青林寺赠送给了刘公子,我以为小姐终于找到了心上人,十分替她开心,可奇怪的是小姐的心情却并未有所好转,反而愈加心事重重……”
直到刘洪品到沈家提亲,得到消息的沈妍在独处时并未有何反应,却在沈家人质问她时性情大变,不仅态度坚决不听劝说,还在与沈熙大吵一架后趁着他入宫办事离开了沈家。
离家出走的事,她只告诉了璇儿一人,直言自己心意已决,唯一所求便是希望璇儿能帮她一个忙。
那时的璇儿并不明白她是何用意,唯有答应,也从未想过那一次分别便是永诀。
她吩咐璇儿的事,便是倘若有人找到那一副“鹊桥归路”的画并加以询问,便将馥园中鹊桥银河与玉笛送人之事如实相告,但要尽量做得看似无意。
如此一来,便是要将她爱慕沈熙后来又移情刘洪品的事情昭告天下,只怕京城中很快便会流言四起并会因此毁了她的清白名声。璇儿明白其中利害,自然不依,但沈妍竟因此以死相逼,她这才意识到小姐似早有筹谋,只好应下。
但她没想到,待小姐让她等的人来时,竟是在她香消玉殒后。
所以,那天她在馥园中才会将那些事全部透露给他们,但绝不相信小姐是被自家公子所害。
原来一切都在沈妍的计划之中。
暴雨转眼即逝,没想到这么快便能看见雨过天晴,苏蔷站在门口,垂眸看着滴滴答答地沿屋檐落下的稀疏雨滴,问与自己并肩而立的云宣道:“将军以为如何?”
“有些不可思议,但真相应是如此。”亦有些感慨,云宣道,“沈熙是被冤枉的。”
苏蔷忧心道:“可一切都只是推断,我们依然没有证据。”
云宣的语气笃定:“证据就在这深山之中。”
明白他的意思,苏蔷蹙眉道:“那两个小僧人吗?只怕凶多吉少。”
“他那样的人,一定不会留下活口,想来是将他所犯下的罪行栽赃到了他们身上,这才让青林寺有所顾忌,从而对他们的失踪缄口不言,”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经过的几个僧人,云宣道,“看来,还是要找慧能大师好好聊一聊。”
苏蔷点了点头,有些迟疑道:“可就算找到了他们,也不一定能替沈熙沉冤昭雪。”
“你已经做的很好了,有些事情无需太过计较,到时自有定数。”知道她所言的确是事实,即便找到了那两个小僧人那真凶也有可能推脱得一干二净,云宣默了一默,劝她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恶人自有恶报,既是天理昭彰,即便是老天也会帮忙的。”
勉强笑了笑,但不知为何,苏蔷总觉得好像还是遗漏了什么。
窗外有风来,刮得桌案上的经书哗哗作响,像是有不甘的控诉一般。
第60章 鹊桥归路(十五)真凶
虽然山路泥泞, 但他们还是连夜从青林寺赶回京城,只是下山不久便在路上遭人拦截。
纵然那些人身穿黑衣蒙了半面,口中还喊着“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的贼话,但显然绝非一般的山贼这么简单。
这条乃是从青林寺回京的唯一道路, 而青林寺的香客不乏高官显贵,所以官府早已将附近的山贼盗匪收罗得一干二净,无人敢在这条路上随意撒野。更何况, 那些人的目的显然不是劫财, 反而叫嚣着要将他们劫到山上。
云宣并未与他们废话,交代吴蓬护好车上的她们后掠身而去。
他解决得很利落, 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以一己之力伤了大半后将贼首打昏, 扔在了马车外的驾座上继续上路。
到了京城时, 城门已然紧闭。
“轻衣司云宣奉皇上之命出城办案, 劳烦守城将领立刻打开城门。”
云宣雄浑有力的声音回响在城门之外, 清晰而透彻。
但城楼上的守军虽说前去禀告, 却是一去不回。
等了近一刻钟, 无人露面交涉, 更无人替他们打开城门。马车内的苏蔷不由轻叹, 看来今夜不想让他们回城的大有人在, 只是不知道云宣该如何应付。
跃下马车, 云宣向前几步,抬眼看向城楼,字字铿锵:“告诉你们卢敏将军, 不要忘了他不仅曾与丞相在沙场上出生入死,还是沈公的得意门生。锦绣前程固然重要,但福祸本相依,有人能让他一步登天,也有人能将他摔下深渊,请他最好三思而行。”
城楼内仍是一片寂静,还是没有人回应。
但云宣镇定自若并不着急,在出城前他便打听到今夜守门的将领是卢敏,曾与向东灼征战沙场,亦是太子一党,但很少人知道他在入仕时曾受过沈公举荐,所以自认为他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沈熙被问罪。
果不其然,片刻后,城门缓缓而开,他侧身上车,赶着马车进了城门,奇怪的是却不见开门兵士的半点踪影。
马车徐徐向前,他心下一动,侧头向身后的城楼看去,只见有个人影若隐若现地穿梭在城楼上挺直站立的兵士之间,身手利落,像是在为他们解穴。
衣袂轻飘,隐隐地透着洒脱,那个身影在昏暗的灯光下如同鬼魅一般飘忽不定,于云宣来说再也熟悉不过。
能于悄无声息间控制住城门,并且连解个穴道都如此潇洒的,整个江湖上除了鬼影崔羽明,还能有谁。
收回目光,无声轻笑一声,云宣驾着马车迅速离去。
进城时已近子时了,依着施伯的说法,张庆与白秋自晨时出门后便再也没有回来,应该是大理寺还在连夜审理案子。
云宣取了从元福客栈得来的物证,出门时却听见了哒哒的马蹄声由近而远,而吴蓬站在院门口独自向外张望。
不见苏蔷与璇儿的踪影,他心下一惊,慌忙掠了出去,只见一匹马载着两个人在夜色中渐行渐远,马蹄声声,惊了安谧的夜色。
隐隐觉得那马上人有些眼熟,云宣问身旁有些发怔的吴蓬道:“怎么回事?”
吴蓬神思回转,道:“我也不知道,将军刚进去,苏姑姑便低声与璇儿姑娘说了几句话,然后就交代我转告将军,她们要去沈家一趟,请将军先去大理寺主持大局。”
转眼看见套在马车上的马已经不见,云宣甚是惊讶:“苏姑娘会骑马?”
“我也不知道,”吴蓬一脸茫然,道,“但应该是的。”
纵然心中有些疑惑,但云宣的唇角却轻轻上扬,望着马蹄声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她定然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又担心自己会坚持与她同去沈家而耽误时间,所以才擅自带着璇儿策马而去。
她总能让人出乎意料,但最让他好奇的,是她竟然会骑马,而且定然是在入宫前便学会的。
大周女子向来以柔弱为美,如吴蓬这般自小习武的很少,学骑马的自然也不多见。身为在许城那样的平原长大的姑娘竟然学会了骑马,若非为生活所迫,便是家中父母开明并不苛责。
正沉思间,施伯已经牵出另外一匹马将马车套好,云宣收回了心神,请吴蓬上了马车,驾马而去。
一进大门,清晰可见那灯火通明的公堂,虽然已是深夜,但案子依然在审理中,连逸王与睿王也未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