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宣坐在欧阳慕的对面, 低眉玩弄着茶盏上的盖子,没有一点尴尬的意思。
欧阳慕却有些不知所措, 脸上带着几分生涩而勉强的笑意,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
最后还是苏蔷将目光转向他, 打破沉默地微笑问道:“没想到欧阳大哥这么晚还过来, 不知你的伤势如何了?”
“只是轻伤而已, 已经不碍事了。我本来想早些过来, 但考虑到你一夜未眠, 白日里自然是要休息, 所以便晚了些。”忙将放在面前的精致小食盒递了过去, 欧阳慕眼里生笑, 温柔道, “我记得你小时候最爱吃衙门口张大娘家的凤梨酥, 这是我在北城买来的,与张大娘做的口味最为相似,所以特地带来给你尝尝。”
她一怔之后, 有些惊讶地接了过来,沉甸甸地,虽然隔着盒子,却似乎依然能闻到凤梨酥那香甜的味道。
很陌生,很遥远。
那时候她曾以为唯有张大娘家的凤梨酥才是这世上最诱人的美味,每日必不可缺,若是阿爹没买给她便觉得那一天都虚度了,没有拿过去与欧阳慕分享更是最不能接受的,但时过境迁,再固执的坚持,也不过成了可笑的回忆。
有些感慨地打开了食盒,看着里面端放着的凤梨酥,她默然良久后才合上了盖子,抬头望向欧阳慕,眸光里有欣喜有苦涩,但声音却是平淡而温和:“多谢欧阳大哥还记得,自从离开许城后,我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吃过凤梨酥了。”
欧阳慕欲言又止,似是有话要说,但终究还是顾及有旁人在场而收了回去,只含笑道:“小时候的事我自然都记得。”
已然沉默了许久的云宣适时地淡然开口问道:“看来欧阳公子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可是中了去年的科举后被调入到大理寺的?”
欧阳慕谦逊道:“正是,正如云都统所言,在下是在年后不久才进京的,如今也不过是大理寺的一个执笔少丞而已。”
他沉吟片刻,若有深意地道:“大理寺选拔人才向来严苛,一般不用任用刚刚入仕的年轻人,看来欧阳公子定然有过人的才能,所以才会被破格选入大理寺。”
他虽并无质疑的意思,但目光却明显在等着他的辩解。
面上红了一红,欧阳慕显然有些尴尬,局促地看了一眼苏蔷,还是迟疑地解释道:“不瞒云都统,在下并无过人之处,只不过是因为家父在许城破案如神,向来有青天之名,所以颇受刘大人赏识。而刘大人误以为在下也有家父贤能,这才将在下招录进了大理寺。”
纵然他的语气诚恳,亦不骄不躁,但却有些发虚,似是没有底气一般,甚至在有意避开她的目光。
苏蔷心底一颤,神色蓦地一沉,听到他说出“破案如神,向来有青天之名”时险些拍案而起,但终究还是忍住了。
虽然第一次相遇时他们都刻意避开谈论他的父亲,但毕竟是躲也躲不掉的。她坚信阿爹的无辜,但他又何尝会怀疑自己的父亲贪赃枉法草菅人命,就算与他理论也不过是逞一时的口舌之快,没有证据的争辩不过是强词夺理罢了。
这么多年来,似乎也只有欧阳慕才是自己与过去的联系了。虽然他父亲罪恶滔天,但他毕竟是无辜的,曾经少年时的美好虽已经烟消云散,但毕竟真实地存在过。
气氛一时间又重新凝重起来,即便对他们之间的往事一无所知,但云宣还是觉察到了什么,略一沉吟后,有些刻意地笑道:“欧阳公子也算是阿蔷在京城中遇到的第一位故人,倒是有缘,只可惜我们两日后就要回宫了,否则你倒是可以经常来家里与她聚聚。不过虽然阿蔷她出宫不易,但若是欧阳公子有事要与她联系,倒是可以直接来云水巷找我代为传达。”
心事重重的苏蔷突然听他提及自己,却是换了一种称呼,不由得一怔,但他倒是唤的顺口,连她也一时间有些恍惚,好像一直以来她都是他口中的阿蔷,而非苏姑娘。
欧阳慕终究还是经事太,笑意很淡,有些意外地看了苏蔷一眼,将对他的感激很勉强地挂在了脸上:“如此便要多谢云都统了。”
彼此又安静地坐了一会儿,各自都不说话,唯有云宣随意地饮着茶。
门外传来一阵喧闹,施伯的声音很快又在门口响起:“公子,睿王殿下来了。”
几不可察地微微蹙了蹙了眉,似乎并不意外,云宣淡然应了一声,让施伯先带睿王去了书房后,看着欧阳慕不说话。
欧阳慕忙站起身道:“既然云都统有要事在身,便不必……”
云宣也淡定地站了起来,甚是随意地截了他的话端客气道:“时候也不早了,听说欧阳公子住在北城,还是早些回去吧,毕竟是公职人员,被发现闯了宵禁就不好了。”
原本还打算与苏蔷单独说说话的欧阳慕只好尴尬地点了点头,默然瞬间后有些不舍地对她道:“既然你过两日才回宫,那明日我陪你去京城里走走吧,顺便去我家里瞧瞧……”
还不待苏蔷开口,云宣便平静道:“只怕要让欧阳公子失望了,后天是我义父生辰,阿蔷明日要陪我去挑选给义父的生辰礼,所以没时间与欧阳公子闲逛。”
“原来如此……”有些失望地,欧阳慕迟疑地问道,“那,不知小蔷回宫之前可有时间?”
他倒是识趣,这句话却是直接问的云宣。
云宣不答,将目光投向苏蔷,无声询问她的意思。
想了想,苏蔷微笑道:“回宫之前我去大理寺找你,正好明镜局应该还有些文件要大理寺签署确认。”
眸中的欢喜溢然而出,欧阳慕道:“如此甚好,那我就在大理寺等你。”
待孔姨将他带了出去后,云宣才将目光收了回来,侧头问苏蔷道:“你与这位欧阳公子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苏蔷迟疑刹那,道:“已经是很早之前的事情了,若是有时间再说与将军听吧,现在不是睿王已经来了吗?”
云宣也不再多问,嘱咐她去休息,自己去了书房见洛长念。
正站在窗前遥望大门口的洛长念听到身后的动静,转过了身来,神色并不好。
已经猜到他的来意,云宣将门关上后,直截了当地道:“殿下这么晚过来,可是对我今天的折子有什么不满?”
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洛长念坐在书案后的椅子上,声音平缓:“刘洪品胆大包天,竟敢陷害驸马,我已经安排好了人去谏请父皇诛其九族以儆效尤,但你为何要瞒着我去为刘尚求情?”
云宣早有准备,解释道:“我并未打算瞒着殿下,只是认为刘洪品固然该死,但也不至于要诛杀他九族,毕竟刘尚任职大理寺期间也能将大部分案子审理得当,而且还以身作则地改善了大理寺的许多不良作风,也着实有可取之处……”
纵然眸中已经有了不虞之色,但洛长念却还算得镇定,语气不似是苛责,而更像是在与他探讨:“刘家在朝中虽比不上四大世家,但毕竟刘尚为官几十年也有些根基,这些年为二皇兄做了不少事,此次是除去他们的大好时机,若不斩草除根只怕他早晚会卷土重来,就算他不情愿,二皇兄也会推波助澜,到时候就会无端又多了一重麻烦,你在沙场运筹帷幄多年,难道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吗?”
“经此一案,莫说刘家,连沈公都会对逸王失望而趋于中立,我们又何必再赶尽杀绝?”云宣态度坚决,一字一句道,“在战场上我杀的是意欲侵犯我大周的敌军,而非本该一脉相承的大周子民。”
双目相对,纵然近在咫尺,却似是隔着天南地北的距离。
洛长念轻叹了一声,站起身来朝他走去,抬起右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些无奈道:“你怪我对他们痛下杀手?那你可知成王败寇,又是否忘了我在琉璃别宫的一劫?朝堂上的风云诡谲向来不比战场上的更简单,一味的心慈手软只会将自己推入万劫不复之地,你难道不明白吗?”
“殿下所言我都明白,只是你我要做的事便是守护太子平安,好让他登基之后能以宽仁之心善待天下百姓,倘若现在便因皇位之争让大周鲜血横流,岂不是有违你我初衷?”语气亦轻缓了些,云宣道,“刘洪品罪不可恕,但他的族人大多无辜,何必要为难老弱妇孺,难道只为了以儆效尤四个字吗?”
洛长念苦涩一笑,将搭在他肩膀上的手缓缓收了回去:“人人都道从生死场上归来的将士大都冷血无情,视人命为无物,但没想到你却是个例外。想当年我被父皇派遣为督军,你我在边疆携手作战,共抗天人死里逃生,那时是再也默契不过。没想到几年不见,你卸甲归来,虽然依旧还是我最信任的兄弟,却已经听不懂我话中的意思了。”
窗外有风来,吹得书案上的蜡烛忽明忽灭,像是这世事般无常。
那时方年少,那时也有共同的敌人与目标。
听他提及往事,云宣亦心生感慨,道:“之前殿下先行回朝,正值逸王在朝中的势力如日中天,若手段不狠厉些,只怕会后患无穷。但自从向将军回来接任丞相一职后,殿下如虎添翼,对逸王一方已从防守转向慢攻,倘若一味追求杀戮,恐怕还会引起皇上反感,说不定会适得其反,让皇上误以为太子的宽厚仁慈已不复存在……”
“这些事情都是我做的,父皇不会查到太子身上,阿宣,你还是太过仁慈了。”轻叹着摇了摇头,洛长念道,“也罢,既然你已经向父皇上了折子,这次也便依了你,但下次切莫再如此冲动了。你离开朝廷太久,不知道有些人对自己人甚至比敌军更残忍,他们永远不会感念你的宽容大度,反而会借此化为利刃来伤害你与你深爱的人,到时候再后悔却是晚了。”
第69章 暗潮涌动(四)倾诉
天还蒙蒙亮的时候, 苏蔷便醒了过来,喝了口水,却是再也睡不着了,索性收拾了一番起身出门, 准备帮孔姨给前院那些刚种下的花草浇点水。
但已经有人先行一步了,那人手中拿着葫芦水瓢,将从旁边木桶中盛出来的清水浇进了花圃里, 动作轻缓, 极为细心,但也许是因着天尚未大亮, 那模糊的身影让人瞧着总透着几分寂落。
听到了身后窸窣的脚步声,他停下了动作, 转身看见她, 略有惊讶。
沉默着, 两人很快便浇完了花, 收拾好东西, 云宣建议去书房坐坐。
她还未去过他的书房, 只见窗子很大, 正好对着那一片花圃。
“将军有心事?”待他挑了灯, 留意到他一直浅浅皱着的眉, 苏蔷问道, “难道是沈熙的案子还未完结?”
“不是。”语气里难得地透着疲倦,云宣请她坐在窗前桌案旁边,沉吟片刻道, “只是最近觉得为官并不比打仗更舒心。”
与他相对而坐,苏蔷见烛光下他的神色甚是萧索,与往日的精神相差甚远,微有惊诧:“将军何出此言?”
目光探向墙根下朦胧的花草,云宣扶了扶额,感慨万分。
很多年前,洛长念曾被皇上因逸王的一句戏言而发配到边疆做督军,那两年他在战火中摸爬滚打,受了很多苦。那时他自己也不过是个小小的前锋,奉了向东灼的命令负责他的饮食起居,也算是与他一见如故,一直共患难同进退。那两年里洛长念不嫌弃他出身卑微,也从未以皇子身份自居,与他情同兄弟几经生死。直到有一次边关大捷,又经太子提醒,皇上才将他重新调回了京城。
云宣原以为,在沙场的生死劫难会让人对生命更是敬畏,就算这朝堂闹得满是血雨腥风,他回来后也会守护无辜百姓周全。但时过境迁,他们远离了杀戮遍野的战场,在这繁荣安顺的晋安城重逢,他却渐渐地察觉到很多事似乎并不如自己所愿。
自古以来,夺嫡之争向来凶险万分,流血牺牲也在所难免,但他无法接受以无辜的生命为代价来稳固某个人的皇位。在沙场上浴血奋战的将士们想守护的是大周百姓的安乐和顺,不是只为权贵提供尔虞我诈的庇护好让他们肆意妄为。
但洛长念对这些似乎并不在意,也许在京城为太子奔劳拼命的这些年,他早已看淡了旁人的生死存亡,最关注的莫过于太子是否能顺利登基。为了应付逸王,那个看似温文儒雅的睿王已经有了自己对取舍的判断,其中却不包括无辜的性命是否值得去割舍。
短叹一声,云宣的目光有些缥缈,将悠长回忆缓缓道来后,神色中竟生出几分迷茫,苦涩一笑:“也许正如睿王所言,我已经多年未回朝堂,早已与那里格格不入了。纵然一心想助太子殿下登基为皇,却已然是有心无力,做的少了会让睿王左右为难,做得多了又有违本心,有时候倒真让人为难。”
没想到他平日里看起来运筹帷幄冷静镇定,内心却也曾如此的矛盾与挣扎,苏蔷想了想,诚恳道:“每个人在世上都会有亲朋不舍与依恋,做错了事的人固然不值得同情,但没有人可以无端夺去无辜百姓的性命。我不认为将军所忧所虑是多此一举,唯有尊重生命的仁者方能善待天下百姓,倘若为了皇位不分青红皂白地大开杀戒,又与暴君酷政有何区别?那些以长久太平为名罔顾百姓性命的人,却不知他们已经动乱了太平的根基,又如何能保证江山稳固人人安乐呢?”
云宣安静地听着,看着她的目光奕奕有神,渐渐地已然恢复了往昔的神采。
这些话正是他的坚持,他懂得,也没有放弃的打算,只是一直以来与睿王的政见不合终于在沈熙一案彻底显露出来,让他有些猝不及防,突然间便想与人聊聊。
也许,只是想与她聊聊。
都说这世间黄金易取知己难求,但也不知为何,在宫城再与她相遇时,他便觉得她是个不一样的女子。
深藏心事,处事冷静,就像曾经身处绝境的阿娘,带着伤痛却指挥八方。但她却又有所不同,认真时的她怀念的是天下公义。
从不避讳勾心斗角,也不逃避尔虞我诈,在直面现实的同时,她所追求的不是大多数宫女所向往的富贵平安,而是另一种能让她以金石之芒跃然于暗礁之外的东西,可能是希望,也可能是理想。
那是在深宫之中极少见的理念,聚之以聪明智慧,而非手段诡计。
她的处事,每每超乎于自身之外,纵然有时被情感所困,但大部分时候她都能忘我而超然。也唯有如此,她才会将很多事情的真相看得透彻明白。
也许她并不知道自己在深思时有如星辰曜曜与众不同,但他却发现,他们之间似乎有一种自然而然的默契,好像很多话无需多言,她便能懂得他的心事。
无论在边疆还是在京城,他都曾因人心繁杂而疲于奔命,但在她面前却出乎意料地轻松自在,因为她不骄不躁而且谦逊知礼,明明心里藏着千秋万壑却又简单纯粹,让人既心疼又敬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