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流静心头一紧,却见她暗暗对他眨了眨眼睛:“假的。就是给有心人看看的。”
倒叫人哭笑不得。
二人一下来,便有各门各派齐齐过来,孟子靖忙让沈流静带霍晅回去疗伤,自己上前,冠冕堂皇的说了几句,道明原委。
众人得知此次剑乱是病翼不愿择主,却被人强行拔出而引起,俱是恍然大悟。
袁秋水道:“原来是病翼。怪不得如此霸道暴戾。这把剑的杀气太重,才能引得诸剑剑气大作。慎严真君陨落之后,也只有剑尊能不费吹灰之力就镇住这把杀器了。”
厉晔关切之情溢于言表:“强行催动病翼的,是慎严真君的独子谢雨时?他伤势如何?不要紧吧?都这么多年了过去了,他还未勘破执念?”
卫旷嗤笑一声:“这把剑号称剑中杀器,是他父亲慎严真君的佩剑,偏偏不传给他。叫他怎么甘心?当年弱水一战,这把剑沾满了魔修和言灵一族的血,都染成了红色。甚至还有人传言,慎严真君战至无力时,这把剑甚至能自行杀敌。”
“厉门主不必挂怀,雨时是我剑宗弟子,已经送往他师傅灵殊峰主处疗伤了。至于这把剑,虽是名剑,但戾气过重,非常人所能驾驭。”孟子靖眯了眯眼,又道,“剑冢已经平静下来,诸位可以在剑冢之中多逗留十日。”
诸人都是大喜。
沈流静握着霍晅的手,面沉似水。
霍晅挣了几下,没能挣脱开来。
沈流静道:“你也太过胡闹。剑冢之中,名剑无数。万剑共鸣的剑气岂是闹着玩的?”
霍晅道:“我心中有数。若不逼真一些,那人怎么会相信我真的重伤。这点小伤,来日我自然会在这叛徒身上讨回来!”
沈流静冷声道:“他又怎么比得上你?就是他断一条胳膊,也比不上你掉了一根头发丝。”
他说这话的时候,还是冷着脸。
霍晅心中微甜:[平素那样温和,今日好好一句情话,叫他说的杀气腾腾的。]
沈流静耳尖微红,本想再好好规劝她两句,却听她心说累了,便将她送回极乐殿去。
第55章 思云树
霍晅没有回自己的三千咫, 在极乐殿静心打坐片刻,那股疲累自然消退,反而又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厌, 像赏花时偏偏被刺棘勾住了衣裳。固然是知道, 娇艳的花朵下面, 暗藏着煞风景的利刺。可有心忽略也就罢了, 一旦想起时, 这花刺就变成了鱼刺, 在喉之鲠的那种。
霍晅又觉自己矫情, 还没理出什么头绪,道冲真君兴致勃勃的传音, 让她到孟子靖的酌情洞外。
听她语气憨憨醺醺的,看来是已经酒过三巡, 不知道又喝了孟子靖多少陈酿。
霍晅抛下那根刺,欣然前往,刚穿过剑冢,迎面飘来的白云上, 立着一个一身黑衣,满面不耐的青年。
正是自己的爱徒戚青寒。
戚青寒单膝跪下, 恭恭敬敬的行了大礼,霍晅有好些日子没见到他了, 甚有些新奇, 浮光掠影似的勾起了一丝关怀徒儿的念头。
“听你洵因师叔说, 你近来功法有些瓶颈, 可要紧?”
戚青寒微微一愣,随即道:“回禀师尊,弟子自己能够应付。”
徒儿太过自立,霍晅那点“关爱儿童”的念头本来就薄弱,一听这话,毫不犹豫的就打散了,干干脆脆。
二人到了酌情洞外,孟子靖果然冷着脸,恨不得将牛饮海喝的道冲给扔出山外。
碧沉本来在一旁“拉架”,一见霍晅欣喜不已,将站立不稳的道冲往花丛里一扔,急忙过来见礼,又和戚青寒叙话:“三师弟,别来无恙。”
戚青寒转过脸去,连冷哼一声都无。
霍晅看稀奇似的,她还真不知道自己这两个徒儿是这样——相亲相爱。孟子靖又找到了新目标,撇开嗜酒如命的道冲,冷笑一声:
“你这三个徒儿,和你山后放养的猪有什么区别?”
霍晅摸了摸下巴:“你说猪啊,那是用来吃的。”徒儿又不是。
孟子靖气结。
道冲道冠都散了,满头青丝缠在一处,双颊绯红,软绵绵的倚过来,恨不得贴在霍晅身上,一身酒气既浓且香。
“你怎不叫琅华峰主一同来呢?”
霍晅道:“你去叫呗。”
道冲摇摇头:“我和他又不相熟,叫他做什么?谁和他相熟,谁叫去。”
霍晅一指点在她眉心,把人戳开,转脸问孟子靖:“谢雨时伤势如何了?”
孟子靖见她脸色微白,更没什么好脸色:“比你伤的轻些。吃了不少灵药灵草,养也养好了。”
霍晅嘴硬:“我几时受伤了?”
孟子靖冷笑一声:“你就嘴硬吧。不过,今日这酒,你就不要想了。”说着,兜头扔过来一坛红果露。
霍晅看他板着一张刚正不阿的脸,也就不好在师弟崩溃的边缘试探,忍下馋虫,乖乖喝着酸甜的红果露。
道冲越喝越快,趴在石桌上背着师门法诀,脸微微一偏,脸颊上还贴着半片残花,一半完整,一半揉乱。
碧沉温和的笑了一下,递了一坛酒道戚青寒面前,戚青寒眼风欠奉,从枇杷树下,另起了一坛出来。
碧沉也不以为意,拍开封泥自己喝了。
霍晅便坐在一边,一手支颐,看着老学究师弟、二憨子挚友,还有别扭儿童一样的两个徒儿,忽而悠悠道:
“我若早些认得他,哪还有那始乱终弃的原配什么事?”
孟子靖眼风敏锐的扫过来:“未必,也许人家那时候还没瞎。”
霍晅太不想理他了!
霍晅正绞尽脑汁的思索着师弟的黑历史,也好掰回一城,忽而手指微顿,眸光也深了一刻。
孟子靖立时问:“谁过来了?”
霍晅笑而不语,数十息后,孟子靖才察觉到林中多了一人,气息甚是熟悉。
人未到,清风先行,声音清寥如在耳边细语。
“这次的事,是小徒莽撞,云树特来赔罪。”
粉云一般的桃花之中,现出一个清晰的白色人影。思云树修身玉立,着一件白色狐裘,乌发、雪肤,修眉、幽瞳,洁白裘衣沾上清浅的月光,月似虹,人如玉。
他音调轻缓,自然有一股清浅的贵气,又因伤病,行走间恍如大家闺秀似的,分花拂柳,但不显柔弱,反而格外清雅。
花瓣纷纷落下,却没有一片沾衣,在他裘衣上打着旋儿,白衣落花,翩跹玉人。
思云树其人,任谁一见,脑子里都能猛然冒出四个字来——容色倾城。
霍晅见了美人,眼前一亮,笑道:“云树师兄太见外了。雨时这孩子也是我的师侄。”
思云树将一个绛红酒壶放在石几上,白皙冰凉的手指点在霍晅眉心:“你这孩子,他比你还要大出许多。我记得,我收了他快二十余年,才有了你。你一来,整个晏极山九鼎峰头都不得安宁,只听见你的哭声。也不知道,明明是个娇弱的小奶娃娃,哪来这么大的劲儿。”
霍晅囧然不已:“小孩子么,又不会说话,除了哭就是笑了!谁家的奶娃娃不是这样!师兄怎么老拿小时候的事情笑话我?”
思云树摇摇头,看她的目光轻柔,似含着无限怜惜:“你自出生,父母便都……谁家的小娃娃又有你这般懂事?”
灵殊峰峰主思云树五十余年前曾受了重伤,这些年一直断断续续的闭关养伤,极少出山。今日得知爱徒受伤,又连累霍晅,才出关来,还特意拿来一壶年华碎。
霍晅刚要伸手,孟子靖板着脸,连酒壶都抢过去了。
“养伤,忌酒!”
霍晅生怕又被孟子靖抓去极乐殿办公,眼巴巴的干看着,遗憾道:“云师兄真是挑的好时候。明知我受伤,不能饮酒。”
她拿过酒壶,轻嗅一口气:“酒气清雅,酒香偏偏馥郁,云师兄,这酒这样缠绵,入喉也是温柔甜意,为何偏偏要叫年华碎?听来就觉伤感愁肠,哪儿像是这种甘甜滋味的酒?”
思云树淡淡一笑:“那你说,该叫什么?”
“年华好,倒还差不多。”霍晅贪婪的抱着酒瓶闻了一大口,孟子靖沉冷着脸来夺酒瓶,她身子前倾,鼻子和半边身子都跟着酒瓶走。像头被萝卜吊着走的蠢驴。
孟子靖冷哼一声:“谁叫你要逞能?琅华峰主就在殿中,为何不请他相助,明知道旧伤未曾好全!该!老实的忌酒!”
夜风送来草木清香,思云树裹紧白色裘衣,白皙的脸色更苍白了两分。
“年华好,也不错。可师兄觉得,最好的年华,不在当时,只在回忆里。人在当时,又哪里知道,那便是一生中最好的年华呢?只有半生悠悠而过,寂寂独处时,闭上眼想起那段时光,就能面带浅笑的,才算是最好的年华。记忆就像人心一样复杂,在记忆里,年华是碎开的,记得的未必真的是最好最甜的,但一定是刻骨难忘的。”
见霍晅盈亮的眸子望着他,似乎不甚赞同。思云树怜爱的回望她,不论她如今是剑尊还是什么,在他眼中都仍然如同一个不谙世事的孩童。
“大概是因我的感悟与其他人不同吧。修仙之人,岁数冗长,我比你们足足大了两百余岁,今年已经八百岁了。总像个凡俗的垂暮老人,坐在摇晃的木椅上,于事无补的追忆过往。”
戚青寒饮尽杯中烈酒,道:“云师伯,一旦踏入修真之途,就只论修为境界,不论年岁。”
思云树哑然一笑,眉眼骤然弯起,方才还如同蒙着一层薄雾的眼眸,瞬间像盛满了一天的星。
“相离说的是。是我愚痴。只不过,你和碧沉都是自幼就在山中,我却是十六岁那年,才被师尊捡回来的。小羲渊,说来也怪,我入山之后,万事皆顺。师尊佑我,师兄弟护我,连修为也比一般人顺坦。可以说,无小虑无大忧。”
“可记得最深的,还是在尘世的短短十余年。那时候吃尽了这一生所有的苦,可所有的苦,到今日想起来,都像这盏酒,轻柔的甜。”
思云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霍晅心中微微一叹:“云师兄那时候,一定遇见了一生都难以忘怀的人吧。这个人,您活了七百多年,还忘不掉吗?”
思云树愕然,未料到这个素来懂事的师妹会如此贸然的将他心事宣之于口,苦笑一声:“这个……云师兄答不出来,罚酒三杯。”
霍晅抱着酸酸甜甜的果子饮,看他们琼浆玉液、杯来盏去,甩了一地的酒壶。
她没有饮酒,却好像醉了,偏头趴在手臂上,意味不明的望向思云树。
“云师兄,您如今说,记得最好的年华,是入山前的十余年。那会不会几百年过去,您追忆往事,觉得最好的年华,是几百年前的今夜,饮酒为乐,月下同游。所以,云师兄,对我而言,最好的年华,就是当下。”
思云树手指微微一抖,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摇头叹气:“一手带大的孩子,都会教训我了。我还记得,你小时候,师尊出山办事,那次实在艰险,不能带着你,只好撇下你在山中。我们几个临危受命,可都拿你没法子,你只要我抱着,一放下就哭,我只好睡觉也抱着,吃饭也抱着。有一回我实在精神不济,抱着你睡着了,你抹了我一脸的鸟粪。”
霍晅:“…………”
“师兄,您肯定是老糊涂了!”
思云树温和的一笑:“嗯,是师兄记错了,并没有这桩事。”
沈流静留宿在懵懂峰,小木屋旁有一棵巨大的榕树,茂密树冠将木屋半遮半掩。小木屋建造在山溪之下,足下便是潺潺的溪流,清浅划过。
正要入定,突觉脚下喧嚣不断,溪流中的游鱼都被惊动起来,四下逃窜。
沈流静心头一动,开了小窗,霍晅坐在石头上,一手支着腮,乖巧安静坐着。
可这一池塘的游鱼,都被她如饥似渴的眼神吓到了。
第56章 斗酒仙
山巅的月色盈盈, 水涧的月华摇摇。
沈流静关上窗子,背靠在泛着清香的松木上,手心的红线高高翘起头, 却听不到任何她的心声。
她此刻什么也没想, 大概只是信步行来, 也不知道, 这里是他的住所。
自她清醒之后, 无时无刻不流露出“心悦于他”的意思, 甚至也早就把他圈在了“自己人”的范畴里, 无时无刻的不在护着、疼着。
与她的砥砺上进相反,沈流静格外的小心翼翼, 前进一步,思虑片刻后, 又恨不得再后退三步。
这时,他见了她,心头一喜,却仍然犹豫不决的思虑, 该不该出去一见。
他没动,霍晅也没动, 静静地在石头上坐了好一会。摇摇晃晃的水间,轻轻浅浅的月下, 她看着水里的游鱼, 有时候有一点鱼尾溅起的水花, 有时候那眼前什么也没有。她格外的安静。
沈流静等了片刻, 不见她有离去的意思,开门站在木桥上,居高临下,一个在桥上,一个在水间。
沈流静皱眉看她湿漉漉的鞋袜。
“鞋子湿了。”
霍晅冷淡淡的转过脸,瞥他一眼,将鞋袜一脱,白生生的两只脚丫子又伸进水里。这回连衣裳都溅湿了。
沈流静眉心皱的更紧,伸出一只手来:“先起来吧。跟我进去。”
霍晅又瞥了他一眼,字正腔圆:“不要。”
沈流静按捺不住,隔着衣袖抓住她手腕,往上一提,她偏偏坠在石头上,纹丝不动。
沈流静温声道:“水凉,衣裳也湿了。先出来吧。”
霍晅偏了偏脑袋,挑衅似的又把衣裙撩了起来,露出半截润白,放在水里,像两块引人一握、恣意把玩的冷玉。
沈流静只看了一眼,急忙垂下眼,解了自己的衣裳给她盖上。霍晅还是乖巧坐着,细长的手指反复摩挲着他衣裳上的暗纹。
她最中意丝滑的锦纹,飞鱼暗花、芙蓉清香的最好。沈流静特意挑的这身,果然深得她心。
这一离得近,沈流静方才觉察出一丝端倪,她周身一股极其甜腻的清香,渗进人鼻子里,一直勾到心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