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晚在客栈说不凑抛绣球招亲的凑热闹,隔天临走才发现招亲的人家便在他们出城必经的道路上。他们出发不算迟,来凑热闹的人却比他们更早,把道路堵得严严实实,根本无法通行。
他们被迫停在这街道止步不前的功夫,竟一下子又多出许多围观的人来了。走不了也退不出去,谢清豫倒没有扰人好事的心思,索性等一等。昨天晚上那些人不是说按规则一炷香的功夫便结束么?
谢清豫坐在马车里面一边等一边翻书册子,外头吵吵闹闹的,她充耳不闻。直到半个时辰过去,周围忽然寂静的一片,似乎尘埃落定、那绣球已有了归主。
不多会儿,她们确实听见一道雄浑有力的声音在同谁说着招揽的话。谢清豫抬一抬眼,夏果小声的说道:“怎听起来那绣球还落到咱们马车附近啦?”
那一道声音听起来很近,是以夏果有这样的看法。谢清豫只笑一笑,虽然他们明明避在了远处,但估摸着确实是这样。她合上书,心里惦记终于可以继续赶路。
然而在下一刻,谢清豫发现了不对劲,因为外面竟然响起陆至言的声音。他音量依旧不高,不卑不亢道:“这位老爷、这位小姐,请恕在下难以从命。”
难以从命?
谢清豫摁着书的手一沉,便是挑了眉。
那道雄浑有力的声音再次响起:“公子一表人才,又得此绣球,便是天赐良缘,何以至于难以从命?难道公子家中有妻儿,抑或有婚约在身,才会感到为难?”
陆至言大约是摇了摇头。
见他否认,那人急急道:“既都不是,且公子未娶、小女未嫁,何苦不答应?”
陆至言说:“只因我身份低微,配不上小姐。”
那人顿时惊疑:“公子为何这般说?”
陆至言沉默过半晌,缓缓开口,声音越低:“我乃官……”
“因为他是我的人,我不同意,他不敢。”谢清豫打断陆至言未出口的话。
从马车上下来了的谢清豫扫一眼陆至言,见他脸色发白,禁不住眸光微闪。她看向中年男人,余光也瞥见正站在中年男人身后,蒙着面纱、泪眼朦胧把陆至言望住的那一位传说中的小姐。
“这位老爷,我们一行人路过此地,并无凑热闹的意思。若非这儿是出城的路,我们被堵得进退不得,早便已离开。”谢清豫笑笑,“烦请老爷另择佳婿。”
中年男人闻言脸一沉:“公子若当真无意,岂有接下绣球的道理?既是接下了,又怎可言而无信,说反悔便反悔?如此大事,如何容得公子儿戏?”
谢清豫见对方像不肯放人,微微而笑问:“要报官吗?”
中年男人同他身后的小姐皆怔一怔。
待到处理好这件事已是午时差两刻,他们没有耽误,一刻不停的离开。一路走一路赶,直到入夜之后,一行人方寻到一处寺庙借住,有了落脚的地方。
他们入住寺庙后院两间上等的厢房,僧人帮忙送来热水和饭菜便不再打扰。谢清豫沐浴过后,觉得厢房里浓郁檀香味闷得难受,便兀自走到院子里吹风透透气。
她穿着一身月白遍绣桃花衫裙,正立在一株桃树下,仰头不知在打量什么。身后有很轻的脚步声传来,来人最终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住了,没有再往前。
“今日之事,给郡主添麻烦了。”陆至言出声道。
谢清豫很快转过身,她目光灼灼看着他,轻笑问:“陆公子这是想要谢我?”
陆至言静默一瞬,点一点头说:“是该谢谢郡主。”
谢清豫仍笑:“你打算什么谢?”
陆至言抬眼,目光落在谢清豫的脸上,像在分辨她是在玩笑或认真发问。院子里只远处几盏灯笼,光线非常暗,他看不十分清楚她的面容,唯有她身上那股奕奕神采一如既往的惹眼,叫人无法忽视。
“郡主……有什么需要吗?”半晌后,陆至言斟酌开口。
谢清豫想过片刻,方才说:“若你有这个诚意,便答应我提出的三件事。”
陆至言略有迟疑:“任何事?”
谢清豫说:“我不会为难你,必是你能做到的事。”
陆至言没有立刻答应或拒绝,沉默许久,他冲她轻轻点一点头,等于应允了。
谢清豫一时又笑,眼里闪过盛放的光彩。
但是她很快收敛笑意,压着眉眼:“白天的时候,你想同那个人说什么?”
陆至言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只说:“那样倒也省事。”
省事?在那样的大庭广众之下,道出自己官奴身份,当真省事。任是先前他们心思如何强烈,恐怕都歇了。可何必要这样对待自己,将那般伤痛掀开来给人看?
“不可以。”谢清豫微沉的语气,“从今往后,你不许再说那两个字,不可以在我们面前说,也不可以在别人面前说。会招来麻烦的,你不明白吗?”
陆至言很快说:“抱歉。”
谢清豫看着他:“这是我与你提出的第一件事,你要记得。”
陆至言没有说其他的话,答应道:“是。”
“另外两件事,等我想好了再说。”
“是。”
谢清豫打量着陆至言,他穿的一身素色粗布衣裳,却无损气度。从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印象里他便是矜贵冷清的模样,到得今天仍是如此。
不过这次他被她从府里强行带出来,什么行囊都没有,等到了青州,是该好好帮他添置几身衣裳才行。谢清豫暗暗琢磨着,把这件和陆至言有关的事记在心里。
两个人相对站着沉默许多,谢清豫终于说:“外面凉,进去吧。”
陆至言点一点头,人没有走,像是在等她。
谢清豫抿唇,抬脚从他身边走过,走出去几步,忽而回过头来。她望住陆至言一双眼睛,声音很低:“陆至言,你要记得你曾经是陛下钦点的状元郎,我们从来都没有那样看过你。”
作者有话要说: 谢清豫:big胆!抢我的男人!
陆至言:……
第3章 答案
谢清豫躺在榻上,久久无法入睡。
她想着白天陆至言被截断没有说出口的话,心里头也闷堵。
两年前,陆家突逢巨变,陆尚书获罪入狱,后被流放边关。一夕之间,陆家已变得支离破碎。陆至言被贬为奴籍,辗转进了王府,却只能是奴仆身份。
那个时候……谢清豫回忆起往事。她十四岁那一年,一场诗会,是她初初见到陆至言。彼时的他自信且矜傲,意气风发、头角峥嵘,站在人群中极为显眼。
第二年,听闻陛下钦点的状元郎乃是一位只十七岁的少年,她很快想起他。得知那状元郎的名姓,果真如此。那一日,她看到他背脊挺直坐于马背,环绕着他的无不是种种祝贺与称赞。
十七岁的陆至言,风华正茂、前途无量,可是这些很快便消失不见。他为了替自己父亲伸冤,几乎性命都豁出去,最终却没有能够……即便两年过去心结也终究打不开。
他在府里,没有人把他当下人使唤,府里的仆从都对他也挺恭敬的,到底是她爹爹亲自领回来的人物。但陆至言总自己寻些粗活干,旁人没有法子只能由着他去了。
是不是因为不知道亲人都在何处受苦,所以心里难受,无法安心?谢清豫觉得自己可以理解,但她不想要看他这样子。不希望他这样,她又能做些什么?
拿手掌摁住心口的位置,谢清豫翻个身,再一次叹气。木窗子有细微的光漏进来厢房,她眼睁睁的瞧着,恍恍惚惚,记起十五岁那一年的冬狩出行。
那一次,她因太过贪玩差点儿丢了性命,全靠陆至言带着人从虎口救下她。已经过去三年的时间,后来发生过那么多事,不知他如今是否还能记得这些?
谢清豫多少是有感觉的,在王府里面,陆至言有意的避她。或许不止她,他对府里其他人也是一样,而她和他一个在内宅一个在外宅,其实没有多少说话与接触的机会……她却依然想要离他近一点儿。
谢清豫感觉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十八年以来最大的难题。
她想从陆至言这里得到答案。
夜里辗转难眠至凌晨方睡着,翌日,谢清豫没有意外的起晚了。春絮和夏果不在厢房,她洗漱梳洗的东西倒是都提前准备好了。
懒散起身,洗漱之后,头发简单编条辫子,谢清豫漫不经心的打开厢房门,一眼之下,看到的是正守在门外的陆至言。四目相对,一夜满脑子都是他的人愣住。
相比于谢清豫的反应,陆至言要淡定得多。
他先一步移开眼,一贯垂下眼说:“刘叔他们很快便会回来。”
意识到自己失态,回过神的谢清豫收敛起情绪,克制的点一点头。她随即往院子里看过去,才发现外面正在下雨。天地之间雨势渐大渐小,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微冷的天气让人越发有些恹恹的,打不起精神。无事可做,谢清豫索性坐在廊下一张小杌子上,望着雨幕发起呆。陆至言在离她不近不远的地方站着。
谢清豫以前从不觉得自己和别人会没有话可聊,至多是她不想聊,然而这会儿,她竟然找不到一个好的由头和陆至言搭话。其实也有很多话想说,只是不好说。
从她走出厢房,他便一直站在廊下,一动不动,仿佛一副静止画。谁都不出声,四周安静得只剩下雨声——直至谢清豫听见了陆至言低低的咳嗽。
“身体不舒服?”谢清豫扭头托腮看向陆至言。
陆至言摇摇头,算是否认。
谢清豫打量过他两眼,想一想,没说什么,又转过头盯着院子看。
廊下寂静一片。
几息时间,谢清豫听到身后传来一点动静。她循声回头,一瞬不瞬望着陆至言从厢房里面搬出来一把椅子。陆至言一声不吭的,把椅子不轻不重摆到她的身侧。
谢清豫眨眨眼看着陆至言,对方将椅子摆好后,半垂下眼退远了。她看一眼自己坐着的小杌子,明白过来他的意思——
在府里,这样的小杌子通常是给下人坐的,大概想让她把小杌子换成椅子。
可是他什么都不说,她怎么好自作多情呀?
谢清豫坐在小杌子上没动,一阵冷风迎面吹来,她缩缩身子,抱着手臂看看天,故意等陆至言开口。好半晌过去,对方愣是一点声响都没有。
属龟么,这么能忍?
谢清豫暗暗嘀咕,双手撑住脸颊,轻叹一口气。
墙根处的一丛紫竹被雨水浸润得叶子透亮莹绿,紫色的竹竿被冲洗得熠熠生彩,一株桃树却被风吹打得花谢一地。谢清豫看过片刻,猛然起身,扭头走回厢房。
她翻着自己的行囊,找自己带的路上看的闲书。他不是说他也会看的么……找到书册子,看过两眼,她把书塞回去,依然空着手走出厢房。
总不能聊这些不正经的东西。
倒不如作罢。
谢清豫从厢房折出来时,发现自己之前坐的那张杌子不见了,剩下陆至言特地搬过来的椅子仍旧好好摆在那里。她看向陆至言,他像感觉到她的目光也抬了眼。
目光相触,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有猫的叫声传入耳中,两个人齐齐转过头去看。
一只橘黄的小猫三两步朝他们的方向蹿了过来,快要到陆至言面前的时候,它却放缓速度,优雅迈步款款至他身边。那只猫蹭着他的衣摆,仰头撒娇一般冲他一声又一声喵喵叫。
谢清豫看一看陆至言,难得见他脸上些许淡淡的无奈,新鲜又稀罕。
她视线落在橘猫身上,笑道:“它很喜欢你啊。”
陆至言垂眼瞧着倚在自己身边的猫,一时未接话。
只是很快,他声音低哑开口:“小时候府里头也养过一只猫,不过是白猫。”
听到陆至言的话,谢清豫诧异之外更多的是惊喜,且这会儿才发觉他似乎嗓子不怎么舒服……不过他竟然会和她说起小时候的事,这是她没想过的。
“我没有养过猫,但养过一只兔子。”谢清豫依然看着橘猫,“那么精心的照料,还是一个月就死掉了。当时还太小,哭了一晚上,那之后再也没有养过别的。”
陆至言同样看着橘猫,静静的在听。
或许不知道该说什么,她说完之后,他没有接话。
谢清豫唯有问:“你嗓子还好吗?”
陆至言用低哑的声音轻声回答:“不妨事。”
虽然一下子两个人又没有了话,但是这么三两句话过后,谢清豫感觉她和陆至言之间那种隔阂与疏离忽然散掉大半。气氛松缓下来,不说话也不觉得不自在了。
当下一阵脚步声传来,是春絮、夏果几个人回来了。一柄一柄油纸伞下,每个人手里都提着黑漆食盒。谢清豫这才知道他们是去准备一行人的早膳。
借住在寺庙,不好破别人斋戒,荤腥是没有的。他们今天吃的是清汤面、豆腐包子、素蒸饺和芸豆糕。春絮和夏果的手艺谢清豫太熟悉,一尝即知,只是她发现陆至言今天的胃口好像还不错,比平常吃得多一些。
回想之前一起吃饭的时候,他下筷子多的总是素菜,可见确实有这偏好……谢清豫摸索清楚陆至言的口味,把到青州后让刘叔带他去买衣服的事一并记在心里。
天气缘故在寺庙多耽误过一天,隔天一大早,还是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他们早早的便已经上路了。一路顺利到达青州,是第三天的中午。
在城中最大的四方客栈要了两间上房住下,一路奔波疲惫,在客栈大堂草草的吃过午饭后,谢清豫上楼休息。她一觉舒舒服服睡下去,醒来已是日落时分。
夏果和小二要来了热水,伺候谢清豫沐浴。洗去通身疲乏,身心松散的谢清豫坐在桌边,由着夏果拿干巾帮她擦头发,春絮坐在榻边,低头打络子。
想起中午交待刘叔领陆至言去买一些衣服鞋袜,谢清豫问:“刘叔回来了么?”
夏果手上动作一顿:“好像是没有。”
如果回来了,按理说会过来知会一声。这会儿天色已不早,若还未回来,只怕是遇到什么事,怠慢不得。春絮搁下手里投的事,站起身说:“我出去看一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