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枭图——十载如憾
时间:2018-10-10 09:48:12

  老爷子咬牙切齿缓缓念出那个名字:“严宏谦。”
  他骤然喝道:“——把严宏谦的档案发给那个姓赵的丫头。”
  “汣爷!”
  陈庚汣刮茶盏的手铿锵有力,声线犹然带笑。
  “严宏谦,赵儿,这两个人一番恶斗,想必是十分精彩了!”
  赵伏波最近几日都在警局接受审讯做记录,为防清查后人数与口供不对,侯二干脆去自首,然后理所当然被她从局子里捞出来,没受多大苦。赵伏波早有准备,从王斤那为他搞到一份线人档案。
  出来时侯二接过她带来的皮夹克,披到身上,两人并排站在路边,望着萧瑟的早风,他问:“有烟么?”
  赵伏波摇头,扔给他几个钢镚:“自己去买。”
  钱不多,附近又荒芜,他走了很远的路,才在一家破破烂烂的小卖铺拿了一包最便宜的“飞燕”,回头走了几步路,发现赵伏波跟着他,走得很慢。
  他咬着烟屁股,忽然想笑:“怕我跑了?”
  赵伏波说:“你跑不掉的。”
  侯二点头,狠狠吸了几口:“也对,从来就没有天涯海角,跑到哪里,都是人山人海。”
  赵伏波依然在慢慢走,双手插袋,越过侯二,她穿的是一件牛仔吊带衣裤,干净简练,背影像无家可归的学生,沿着路边枯黄倒伏的花花草草,走向没有终结的尽头。
  相差超过五十米,侯二碾灭烟,拔腿追上去,跟在她身后,一前一后,不贴近,也不远离。
  他想,上贼船了。
  可他又不想下去,就这么晃晃荡荡起航吧,从今往后,不管天南海北,不管刀光剑影。
  直到风暴劈碎他们,直到再也不能到达的尽头、生死的彼方。
  “去哪里?”
  “钓鱼。”
  年轻的舵手头也不回。
  赵伏波钓的是汉老六,虽说此人滑得跟泥鳅一样,但被鱼钩勾上来,刀子在身上平拍几下,也就老实了。
  出事前夕,汉老六假意奉迎上面旨意做安排,实际提了大笔现金,设计好了完整的逃脱路线,只要赶到阿森港口,上了接应船,天高海阔任他飞。
  前提是安全抵达港口。
  公路上,一辆“石油运输”的货车大刺刺横跨路面,彻底堵住了去路,汉老六差点一头撞上去,猛踩一脚刹车才避免了爆炸。
  他心悸之余破口大骂,焦躁地下车,几步上前去敲货车司机的门,门开了,赵伏波咬着可乐吸管,手里夹着烟对他笑:“哟,老哥。”
  驾驶座上的侯二低头摆弄乌色的枪械,金属摩擦声咔咔响起。
  烟灰在他面前朔朔落下,汉老六背上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汉老六自诩是个文职人员,面前虽是个未成年姑娘,但本质上是个能徒手把人砸出重度脑震荡的暴徒,硬碰硬必输,唯有投降才能一线生机。
  他脸色阴晴不定,心里还抱有一丝侥幸,希望拖延时间等有人来救他。直到赵伏波抽完了那支烟,他的脸色一寸寸惨白了下去,知道没机会了,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条路。
  他抖着胳膊,双手将车钥匙送上去。
  然后轮到严宏谦。
  严宏谦这个人,藏得深,疑点不外露,与政与法都沾上那么一点,这也是他安身立命的所在,洗白地最快,改头换面,谁来都不怕。
  赵伏波笑纳了汣爷送来的档案,雇了个私家调查团,查到了他的不久前刚刚转移过、脱离汣爷视野范围的家,他没有结婚,无儿无女,家里只有一位老母,无不良嗜好,每天就是烧饭织毛衣,伺候着一周回一次家的儿子和一只老猫。
  某周末,严宏谦转了几次车,刚靠近自家的门,意外听到里面传来一阵言笑晏晏的说话声,他心里猛地一沉,此时他也明白最明智的办法就是立刻转身离开,但里面的不是他的情妇伙伴,是养育他几十年的母亲,他只迟疑了一秒,火速掏钥匙扭开了锁。
  他绝望地看到了熟悉的面孔,门口堆着几个装电器的纸箱子,侯二穿着一身工人吊带裤,正在一台崭新的电视机面前调试电源,沙发上贴着他母亲的是一个漂亮文静的小姑娘,梳着马尾,别着蝴蝶样式的发夹。
  老猫伏在地毯上,呼噜噜地睡觉,尾巴搭在女孩的白色球鞋上。
  老母亲见了儿子很高兴,连忙叫着他的小名:“谦宝,快来坐,厨房里炖着汤——这是我儿子,赵儿啊,我儿可有出息了,在外头赚大钱。”
  赵伏波就扭过头对他笑,羞羞怯怯的:“你好。”
  严宏谦脸皮不停抽搐,这就是一个包裹糖衣的人形炸/弹,他永远忘不了余哥的入狱照片,头壳直接瘪下去一块,傻兮兮地仰头笑,嘴角挂着一串口涎。
  自然谁都供不出来,零口供入狱。
  “这位是?”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像在飓风里抖。
  母亲高兴地摩挲赵伏波的手:“你不是给我买了台电视吗,这位师傅说婆娘回娘家了,把闺女一人放家里不放心,一并带来,小姑娘家家的嘴可甜了,又娇又俏。”伸手在赵伏波鼻子上轻刮了一下,喜爱之意溢于言表,“生在我家里多好,奶奶天天给你做毛衣,啥花色随你挑。”
  严宏谦喉咙里沙哑地干笑两声:“这样……”
  她生在哪家,哪家要折寿十年。
  赵伏波忽然朝厨房张望了一下:“奶奶,我怎么听到水开了,汤是不是好了?”
  母亲哦一声,连忙把膝盖上的毛线团推到沙发上,匆匆起身:“是开了是开了,我去盛汤,谦宝,你好好招待人家小姑娘。”
  严宏谦咬紧牙关。
  直到母亲进了厨房,他快步上前,压抑着声音问:“赵头儿,你到底想怎样?”
  赵伏波看向摆弄电视的侯二,微微一笑:“严哥,老朋友了,话不说透,心里也明白。”
  严宏谦出离愤怒,顾忌到厨房的母亲,竭力压低声音:“所以你就拿我母亲威胁我?你就没有母亲吗?你还有没有一点良心?”
  赵伏波说:“没有。”
  严宏谦额角青筋鼓起:“你,从我家里滚出去!否则周一你就会收到法院传单,你爸的事,余诚滨的,你认为靠一张脸装无知,就能做得天衣无缝吗?”
  赵伏波说:“如果我从你家出去,就没有周一了。”她示意了一下侯二,侯二慢慢扭动螺丝刀,把电视机后壳拆开一条缝,一个小点滴滴滴闪着红光。
  严宏谦浑身上下瞬间凉透了。
  赵伏波将搁在脚边的书包打开,从里面拿出几本《寒假作业》,幼稚可笑的卡通封皮下,是几份具有法律效益的认罪书,落款仍为空白。
  她又翻开铅笔盒,将一支吸饱水的钢笔递到他手边。
  “别看电视机,先写作业。”
  严宏谦机械地转头,死死盯着她。
  “那边分量很足,我弄了很多份在我们来的楼道里。老人家腿脚慢,不要担心跑不掉。”赵伏波低头一笑,很是腼腆,“一点心意,不成敬意。”
  严宏谦不怀疑她话里的真实性,这人着实够疯。
  “你怎么能这样对我妈妈!你怎么能……你怎么能!”严宏谦死死抓住沙发垫子,嗓音有些呜咽,一个律师,竟然到了词穷的地步,“她……她对你那么好!”
  赵伏波冷漠地望着他,说:“哦。”
  客厅里陷入了长久的寂静,赵伏波大马金刀地坐在沙发上,严宏谦在她面前深深低头掩饰扭曲的表情,他膝盖慢慢触及地面,像是泰山压顶,骨肉化灰。
  沙发垫子被他痉挛的手抓破,有泪从他脸上滴在地毯上,一滴又一滴。
  厨房里传来喜气洋洋的声音:“喝汤了,尝尝肉烂了没。”
  赵伏波“哎”了一声。
  她凑到严宏谦耳边轻声说:“汤喝完,就要上路了。”
  她说完笑起来,双手背在身后,踩着步子走向厨房,蝴蝶发夹一动一动。很快,厨房里又传来老人和孩子的欢声笑语,温馨得像一场梦。
  严宏谦瘫倒在地,压到瞌睡的老猫,老猫“咪”地炸起给了他一爪子,蹿上柜子跑了。
 
 
第52章 出逃
  怎么办?要怎么办?
  挟制那个疯子,还是直接拨求救电话?要走到全盘招供那一步么?严宏谦想破脑袋也不曾料到自己会落到如今这个境地,前有赵伏波笑里藏刀,后有陈庚汣磨牙利齿,走错一步必定被这二者生吞活剥了。
  汣爷完全被她透露的假信息糊弄了,他哪里有她什么把柄,能和她恶斗!她根本没有瘾,一个连茉莉花都能克制的人,心性已经是非常人了!
  她甘愿戒去一世极乐,灭杀人追逐安乐的本能,那么支撑她的必定是更加强大的力量。
  譬如仇恨,譬如恶意。
  他严宏谦是个普通人,如何斗赢一个疯魔。
  一声咳嗽打断了他的思绪,侯二杵在电视机旁,穿着可笑的工作服,劝道:“严哥,还是别了。”他指了一下厨房,“令堂……在呢。”
  严宏谦艰难扯了一下嘴角,突然,一个点子在他脑中一闪而过,心脏开始撞胸膛,他摸烟,迅速爬起来抽出一根递给侯二,努力在泪水横流的脸上挤出一个示好的笑:“侯二,侯兄弟,赵伏波给了你什么好处?我给你双倍,她一个人打不过我们两个,我求求你,救救我妈,我只有一个妈。”
  侯二靠在电视上,不接他的烟:“严哥,逃不掉的,歇了心思吧。”
  严宏谦大口喘气,挣扎着笑:“不,不,我好不容吧把自己弄白,我不会再回去了,那都是年轻不懂事,我现在而立之年,刀尖舔血的日子不适合我,我不想像余诚滨那样,他脑壳跟压扁的易拉罐一样,你看到没?——我马上要计划娶个女人,生几个孩子,我已经收手了,你们别来找我,我求你们了,让我过几天好日子行不行?”
  侯二耸肩:“赵头儿说了算。”
  严宏谦递烟的手在发抖,他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眼睛冒光,僵硬的嘴皮子也恢复利索了,恶毒地揣测道:“侯二,在余诚滨手下做事时你就很照顾她,你看上她了?看上了哪里?胸还是屁股——原来你的口味是这种——初中都没上的发育不良小姑娘,赵伏波知道吗?你猜她会怎么做,献身?还是把你的根子剁下来塞到你嘴里?”
  侯二淡淡看着他:“我只是很想得开。”
  “想开了?”
  “你看,我们都是恶人,跟好人的世界不一样,他们的世界狼不吃羊,兔子不吃草,我们的世界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
  严宏谦捂住脸,半晌,声音嘶哑而挣扎:“不,滚你妈的,我洗心革面了,我想做个好人……我想陪我妈度个晚年……”
  “有什么用呢,你沾上狼群的气味了,羊圈永远不会把你看作羊,你夹着尾巴回来,我们还能分给你一块肉。”侯二屈指弹掉他手上的烟,“想开点,严哥。”
  卖了。
  都卖了,万物皆抛。
  签下字的那一刻,严宏谦捉笔的手轻抽一下,眼前恍惚了,光影旋转,似有复活节音乐大作,他就是浮板上的浮士德。
  他从前往天堂的列车上跌落,将毕生献予魔鬼。
  客人临走时,母亲摸遍上下也没什么可给的,老人家血糖高,家里也没备着奶糖,翻翻检检,从收纳筐里挑了俩色泽亮丽的毛球,避开老猫的爪子,塞给赵伏波。
  严宏谦默默看着,送二人到门口,撑在防盗门边,低低说了一句:“宾云的钉子,我已经拔了。”
  他急于摆脱汣爷势力,早在赵伏波找到他之前,将接洽的几处线头全写进匿名信。市局雷厉风行,不出一月剔了个干干净净,还另设了专门的纪检。
  那个刘处也被扒了,自此,陈庚汣再不同往昔,若想重返宾云难上加难。
  他严宏谦关系网庞大,消息灵通,赵怀赫下狱,虽说赵伏波还未公开身份,但早探听到这二人的关系,疑心正是她捣鬼。可惜汣爷走后,销金窟大部分资料销毁,余下的也落到汉六与赵伏波手中,他拿不到实质性的证据。
  看守所里的赵怀赫咬死不认,只说是来骏台签订融资合同,不认识什么余诚滨团伙。警方按照他提供的信息查处了皮包公司,正是汣爷毒网下“销金窟”所办,反向追查集团内部走账,不仅亏空严重,一笔洗黑钱的记录也浮上水面。
  而车中搜出的五公斤细腻洁白的“茉莉花”令他的辩词更加苍白无力。
  唯一翻盘的证词是余诚滨团伙是否认识此人,但做这一行的,余诚滨未尝不存疑心,买家的事不怎么与手下说,使得唯一能断定买家的只有他。
  可余诚滨脑浆都漏了。
  坏事向来传千里,怀钧集团董事长身陷贩毒的丑闻一出,股价狂跌,本来行情就不景气,兼死对头原纪唱片公司穷追猛打,只剩下一口气。
  赵怀赫身陷囹圄,赵伏波居功至伟;赵怀赫越陷越深,严宏谦功不可没。
  收编严宏谦后,赵伏波不再驻留宾云,也未曾前去看望那个所谓的“父亲”,她留给严宏谦的只是一句话。
  “你去做吧。”
  严宏谦知道她此行要去宣义,将收尾工作留给他。但山高皇帝远,能远离这人的掌控,严宏谦既亢奋又不敢相信。
  忽然赵伏波嘴角荡开一丝笑意。
  “你好好招待我父亲。你的母亲,我也一定帮着你照看。”
  ……
  军令状如芒在背,严宏谦十八般武艺都用上了,前半辈子他黑心钱收了不少,钻法律空子干害人的事驾轻就熟,各类罪名一股脑往赵怀赫身上招呼,尽可能的加重处罚延长刑期。
  他的老母亲被带到宣义,还美滋滋给他打电话,话里话外都是人家丫头乖巧又有教养,琢磨着是不是能给他搓个亲。
  严宏谦给她跪了,什么丫头,他现在得叫人爸爸。
  想了想,赵伏波还管他妈叫奶奶,又刷自己一嘴巴,这辈分乱的,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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