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康安一时未语,心中莫名有些不痛快。
他又没说累,她倒在这里自以为是地安排起来了……
“知道了。”
声音冷冷地丢下三个字,他转身就出去了。
冯霁雯望着他的背影,却按了按突突直跳的眉心。
“太太,奴婢伺候您歇息吧。”小仙柔声讲道。
冯霁雯尚未来得及点头,堂外忽然又传来一道急促的脚步声响。
抬头去看,却见是福康安去而复返。
他的神情很有些动荡,张口就道:“方才听人来报,道是宫中出了变故!”
冯霁雯心底一紧。
“白莲教反贼扮作戏子混进了寿康宫西苑,行刺圣驾!”福康安凝声说道:“据闻不少人都受了伤,皇太后受惊至今昏迷不醒,而十一阿哥更为护圣驾身受重伤,眼下尚不知伤势如何——”
冯霁雯已是坐起了身来。
“白莲教?没有人接应,他们怎么能轻易混进宫去,必然是……”许是近来将注意力全放在了景仁宫身上,此时她一听有变心下顿时起了疑,边飞快地梳理着思绪。
“岂会如此大胆!”福康安听懂了她未说完的话,否决道:“……今晚西苑虽然是个可趁之机,可宫中到底守卫森严,他们即便有这个胆量,却也不会如此愚笨——明知不可行仍要冒此大险!”
“不……”冯霁雯摇着头:“他们必然早就料到了眼下的局面了。”
既然要做,就必然是经过仔细筹谋的。
所以,他们不是蠢,而是另有目的。
“那——”对上她的眼睛,福康安恍然间似乎也想到了什么。
他脸色一变。
是了……他们的真正目的未必就是弑君!
因为可行性太过渺茫,且一旦失败,则再无生路。
还有十一阿哥为护驾而身负重伤……
福康安脑海中忽然就闪过永瑆那张遇事懦弱退缩的神态。
斗鸡吃酒他定是在行,可刀下替人挡险他怕是要鼓起几百倍的胆量来——
父子情深到可以舍命救父的说法恐怕不是那么能够站得住脚。
除非他有把握自己能够全身而退?
可是……
福康安不停地推翻又肯定,肯定再推翻。
“可那些人确是白莲教教徒无疑——刺客已被护军尽数捉拿,经查,他们手臂上均刺着‘反清复明’的图纹。”他考虑道:“景仁宫固然有可能铤而走险,可这些刺客们的身份却做不了假。”
冯霁雯听得此言,眼底的神情再变。
许是事实不单单是她想到的那些。
“还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你且一次说完。”她盯着福康安。
福康安顿了一下,终是说道:“皇上大怒,已派人前去天牢提审和珅……”
冯霁雯的瞳孔顿时剧烈地收缩起来。
“连夜提审?”她心下越跳愈快。
592 大火
刺客入宫行刺,宫中为何却要连夜提审和珅?
数日前廷审,和珅虽尚且没有洗脱罪名,可紧接着几剂催化矛盾的药下来,此时在皇上心中嫌疑最大的分明是景仁宫无疑!
冯霁雯神情紧绷,双手攥着帕子紧紧绞在一起。
今晚之事,她大致全部想明白了……
“他们必是暗下同白莲教达成了协议——今次反贼刺杀圣驾是真,十一阿哥身先士卒护驾是真,而借机坐实和珅反叛的罪名更是真……”她眼神忽明忽暗地自语着,额角的冷汗密密麻麻。
让杀手假扮白莲教教徒固然有可能,可这个法子太笨不说,还极有可能被拆穿、抓住把柄。
而若说真的白莲教头一个恨的是当今皇帝,那稍次之的无疑就是当初主理袁守侗一案、接手剿灭白莲教事务之后多有建树的和珅了……
能有机会刺杀圣驾,即便不成,也能挑起帝王疑心,错杀最为得力可用之人——这笔买卖,对白莲教而言,怎么算都不会吃亏。
而同样是哪一种结果都足以翻盘的景仁宫,此番确是借了一把极锋利的刀!
“取一件披风来,快——”冯霁雯忽然转头对小仙吩咐道。
“太太……”小仙一时站着没动。
福康安忙问:“你要做什么?”
“去大理寺!”
冯霁雯心急如焚,干脆自己快步进了内间,随手抓了一件毫不起眼的深蓝色披风出来。
小仙手足无措地跟在她身侧。
“这个时候你去大理寺干什么!”福康安急声说道:“提审的人说不准已经到了,你莫不是想一同进宫?皇上正值大怒,你想送死不成!”
说她蠢她还不承认!
冯霁雯却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已经动作利落地系好了披风。
“此事尚不明了,你如此冲动行事,只会乱上添乱罢了!”福康安豁然抓住她一只手臂,将她拦住。
冯霁雯回头看着他。
“你也心知此时进宫必是送死。”她的声音有着异样的冰冷:“我进宫是送死,他进宫也是送死——可如此情形之下,我怕得却是他没命进宫!”
景仁宫先前没有办法直接对他下手,怕得是和珅一旦出事,他们会成为头等的嫌疑对象。可如今刺客进宫使计,和珅在宫中几乎再无信任可言,此时不管是有什么‘意外’发生,恐怕都是一个顺理成章!
景仁宫难保不会为了保证万无一失,而在皇上发落之前就抢先将所有变故除去。
况且,盯着他这条命的还有白莲教——谁知道西苑之变是不是他们的全部计划?
福康安怔愣了片刻之后,连忙追上前去,再次将她拦住。
“你不是向来信他吗?你们先前的计划不也都是那般地缜密精准?众所周知,他既然有着超乎常人的聪明,那必然就懂得自保,必然也知道如何能够化险为夷——”他的语气仍然很着急,却带了一丝难得的宽慰,还夸了和珅一番,他企图让冯霁雯冷静下来:“你这般冲撞,反倒误事。”
不料却毫不奏效。
“那只是旁人的看法罢了!于我而言,他不过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寻常人而已——”
他同样会受伤,同样会流血!
若不然,在云南之时,他腿上的伤是如何落下的?
冯霁雯急得恨不能立即飞身到他身边,却得福康安百般阻拦,焦急之下,竟道:“能活过今晚必然是好事,自有得是机会扭转。而若是活不过,能同他一起死,也是一桩好事!”
到底他们在决定做这件事情之前,已经做足了最坏的打算。
能活,必然要用竭尽所能地活;不能活,则也不必惧死!
看着面前这张分明还只是个小姑娘模样、却有着与年龄不符的决然与倔强的脸庞,福康安的心神恍然一震。
他几乎是不受控制地松开了她的手臂。
冯霁雯抬脚就出了正堂。
片刻后,福康安大步追了上来。
“我陪你一起去!”
都这个时候了,还迫着她抱着一腔所谓‘不误事’、实则于此时毫无用处的冷静,还让她老老实实地待在这里等消息——他才是真的蠢!
有福康安在,冯霁雯带着自告奋勇要跟出来的小茶,一路很顺畅地出了霁月园。
她二人乘一辆马车,福康安带着福英各骑一匹马在前面打头,一路疾驰在夜色中,往大理寺的方向而去。
夜色漆黑似墨,浓烈而安静。
忽然,像是有淘气的孩童不慎打翻了一碟猩红的朱砂,混入了墨中,越洇越阔。
“三爷,前头好像是起火了!”福英忽然出声。
福康安定睛去看,在临近他们不远处,不知何时起了一团火红。
冯霁雯听得福英所言,当即撩开了马车帘看。
“大理寺走水了……!”
不待他们做出判断,已有更夫飞奔着敲锣告知。
大理寺走水,实属罕见,家家户户闻言均掌了灯,有人披衣出门探着头看,三五聚在一处,不时就变得喧闹起来。
而住在大理寺对面前府胡同里的几户大户人家,当即遣了仆从们提桶端盆,帮着官差们一同就近解火。
急乱中,福康安下马揪住了大理寺中的一名官差问:“怎会忽然起火!”
寻常小吏不识得他是谁,却认得他身上宫中护军统领的衣着,以为是宫中派人前来询问,当即知无不言:“回大人……大理寺中不知何时被人淋了松油,宫中提审重犯的大人们刚到,后脚火就烧起来了,慌乱之下,忽然有一伙身份不明的黑衣人从大人们手里劫走了犯人……”
他话未说完,便被福康安打断了。
“劫走的是哪一位犯人!”
“正是皇上下旨提审入宫的和珅……”
福康安神情大震。
“可派人去追了!”
见他反应,官差畏惧地答道:“宫里奉旨前来提审的大人们非死即伤……大理寺已派人前往京衙调动人马前去捉拿,去宫中报讯之人方才已快马加鞭地进宫了——”
“可有以供追寻的线索?”这次问话的是冯霁雯。
她从马车中跳下来,已听到了福康安同这官差的对话。
593 还是女人吗?
大火将四周灼得如六月酷暑般炎热。
浓烟阵阵,呛得人眼泪直流。
冯霁雯原本苍白的脸此刻也被火光映得红彤彤一片,一双眸子显得越发莹润,却盛满了异样的凝定。
官差被这双眼睛盯得一愣,见她是女儿身,迟钝了片刻之后,又看了福康安一眼,方才答道:“小的当时不在天牢内,故而并不是十分清楚……”
只知道当时厮杀得厉害,除了前去救火的狱卒们之外,余下的皆受了重伤。
“你们主事大人何在?”福康安语气焦急。
“大人怕是糊涂了……”官差硬着头皮讲道:“此时夜深,主事大人自然是在府上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