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叹了一口气:“怪我无能。但你切莫齿冷。当年我第一回 见到你攻城,便料你非池中之物,这些年,你果然未叫我看走眼,迟早,总会出人头地!”
杨宣的祖上,世代荆楚豪强,多年以来,藩镇于荆襄一带,自成一体。
但这样的庶族出身,任他再劳苦功高,在门阀的眼中,不过也就是只配为自己征伐所用的伧荒武将而已。
杨宣号称许氏第一猛将,但如今也只位列杂号将军,地位低于四征、四镇、前后左右等将军。那些将军,无不出身士族。
便是以功晋到自己如今这地位,又能如何?连许泌的儿子,都能对自己颐指气使。
杨宣口中如此安慰,想到自己所受的待遇,心底里,却未免不是没有伤感。
李穆道:“司徒所言有理。何况,卑职当日救人,也非图谋晋位。将军心意,卑职感激不尽,只是将军,再不必为卑职徒费口舌了。”
杨宣听他如此安慰自己,愈发感到愧疚。
他其实何尝看不出来,许泌之所以压功李穆,绝非出于一功不可二赏这个借口。
想来,他应是疑心李穆有意投靠高峤,这才舍生忘死,于阵前涉险救回了高桓。
这等武力和胆色,莫说大虞,便是放眼整个中原,那个号称天下第一猛将的夏国鲜卑人慕容西,恐怕未必都能做到。
这样的悍将,倘若生出二心,对于许氏来讲,恐怕宁愿杀了,也不愿被旁人所用。
以杨宣的推测,许泌此次应是借机敲打,待日后,应会有所表示。
想到这个,且见李穆自己似乎对确无多大的计较,便也作罢。
“临川王既伏诛,余下便是应对江北局势了。你且好生歇息几日,再过些天,怕是要回军荆襄,到时又是长途奔劳。”
李穆道:“卑职方才正要寻将军商议一事。我大军一向只重兵藩镇荆襄一带,以为下游之策应,义阳一带,防守空虚。倘若羯人改取义阳,无论荆襄或是广陵高将军,头尾怕都防范不到,一旦被破,到时局面,恐怕疲于应对。”
杨宣不以为意:“荆襄地理,为大江上游重中之重,历来北人,若欲取江南,必首先图谋襄阳,故许司徒多年经营。义阳非要冲之地,淮北更无良渡,便是攻下义阳,南下也无便道,多险山恶水,极为不便。你过虑了。”
李穆道:“卑职听闻义阳有一南下便道,只是所知者寥寥。从前附近亦曾抓获过夏人所派的细作。卑职愿领营下三百士兵明早动身,先赴义阳,见机行事。”
杨宣惊讶:“你当真有此顾虑?”
“请将军下令!”
杨宣沉吟了片刻,颔首。
“也罢。为防万一,我将兵符与你,你先渡江去往义阳,可调动义阳守兵。淮北若有异动,即刻回报。”
“卑职谢过将军!”
杨宣拍了拍他的肩:“早些去歇了吧,明早还要动身!”
……
四更,原本喧哗的营房,彻底地宁静了下来。
丹阳郡城的野外,漆黑一片。营房四周,只剩星星点点的残火,照亮着夜巡士兵的身影。
夜色苍茫,月映春江。多少心事,随那滚滚东逝之水,埋藏波底,只剩下世事如棋,人心如面。
潮声阵阵,李穆立于江畔,眺望着江上明月,背影凝然。
他身后的不远之处,三百骑兵已然整装肃立,只等他一声令下,便即刻启程。
夏兵在义阳,出其不意地发动了进攻。曾经的那场南北之战,最后虽以弱虞胜强而告终。但因初期失了义阳,被夏人打通南下之道,江东曾一度处于极其不利的局面,战事一直持续了一年多方告终。
但是一切,都将被改,从今夜开始。
“从今往后,妾之余生,托于郎君。”
昔日之言,今焉不存,声却言犹未绝,如那夜夜江潮之声,回旋在他耳畔。
李穆迎着夜风,最后眺望了一眼那片望不到的台城尽头的漆黑夜空,转过了身。
三百轻骑,在马蹄发出的清脆踏地声中,沿着江畔,朝西疾驰而去,迅速地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唯余这片白色月光,静静照着江畔那条流逝的东去江水,代代年年,永不停息。
……
百里之外,白鹭洲上,今夜此刻,洛神也仍未入睡。
大半个月前,获悉阿弟被救,她的病慢慢也就好了。
她的病一好,萧永嘉就要回白鹭洲。
因为高峤终日忙碌,又奉皇命,要去往丹阳犒军,萧永嘉干脆把女儿也一并带了过来。
今夜她一直睡不着觉,最后披衣起身,来到西窗之前,倚坐那里,双手支肘于窗畔,托腮仰头,眺望着当空明月,思绪起伏。
白鹭洲是个很美的地方,尤其每年这种暮春之际,夜夜江潮,花月相映。
但或许是潜意识地认为它分开了父母的缘故,洛神一直不喜欢这里。
尤其今夜,不知为何,这种感觉更是强烈。
不远之外,那不断传来的一片江潮之声,在这个万籁俱寂的深夜,听起来愈发入耳。
甚至,仿佛带了一丝恐怖的力量。
她的心底里,慢慢地涌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充满了伤感的怅惘之情,让人想要落泪。
她不喜欢这种感觉。
只想快些离开这里,最好再也不要回来了。
但是这一住,洛神就住了三个月。
而这三个月中,她的注意力,几乎全被江北不断传来的战事消息给攫住了,再也没有心绪去像那个晚上一样,感伤花月。
就在她随母亲来到白鹭洲后不久,江北便传来消息,北方羯国攻打义阳。
义阳位于江北,在大虞所剩寥寥的江北领地里,本非兵家争夺要地的范畴之内,故大虞起先并未在此驻防重兵。好在之前,也是有所防备,守军以地势之利,竟硬生生地坚守住了关隘,在等到大将军高允的援军到来之前,寥寥数千守军,面对数万北人前锋,竟未放一舟一船得以过江。
战事随后全面爆发。
尚书令高峤布防江东完毕,亲自渡江奔赴广陵,任命徐扬刺史高允为左将军、军事大都督,任命高胤为征北将军,前锋都督,同刚刚回朝不久的中丞陆柬之等人一道,兵分三路,沿着淮水北上,迎击南压的敌国大军。在短短不过三个月的时间里,接连取胜,江东士气高涨,最后一战,彻底击溃了号称百万的南侵汹汹夏兵。
夏人一败涂地,溃退到淮水之北,大虞趁机将国境北推到了淮南一带。而北方的夏国,国内随之大乱。原本臣服于夏的鲜卑、匈奴等胡族趁机纷纷起兵造势,北夏岌岌可危,再无力量觊觎江东。江左危机,终于得以暂时解除。
从义阳之战开始,到夏人败退淮北,大虞不但取胜,赢得了这场关乎国运的生死大战,而且,中间不过只用了短短三个月的时间!
胜利的消息,迅速传遍了整个江东。民众为之沸腾。高氏一门的声望,经此一战,更是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
兴平十五年的八月,还住在白鹭洲的洛神得到父亲不日就要回京的消息,欣喜万分。
之前所有那些困扰着她的少女烦恼和忧愁,在这个天大的好消息面前,一扫而空。
这是一个阳光艳丽的八月午后,这几个月里,一直留在建康的堂弟高桓,兴高采烈地渡船来到白鹭洲上,要接洛神回城。
“阿姊,我听说,伯父起初就是纳了他的见解,于战事之初,趁着夏兵尚未集结完毕,便主动迎上进攻。他为敢死先锋,五战五捷,立下奇功。如今连陛下也知道了他的名字,听闻他曾单刀杀入叛军阵前,救了我的性命,很是好奇,钦点要见他呢。”
李穆,那个洛神数月之前第一次听说后,如今忘得已经差不多的名字,便如此地从堂弟之口,再次入了她的耳中。
第9章
洛神能感觉得到,阿弟对这个救过他的人满怀敬意,乃至于到了崇拜的地步。
自然了,洛神对那个名叫李穆的军中司马,也是十分感激。
事情虽然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但直到现在,有时再次想到当时一幕,她依然还是感到有些后怕。
但也仅此而已。
她并没多少兴趣,听阿弟在自己面前不断地褒扬那个李穆如何如何英雄过人。
父亲想必已经给予他相应的嘉奖了。无论是什么,都是他应得的。
她更关心的,还是父亲、叔父、堂兄,以及……陆家大兄柬之,这些她熟悉的、所关心的人,他们在战事中,是否毫发无伤,又到底何日回来。
她打断了高桓,问自己想知道的问题。
“快了!我便是接到伯父的家书,知不日归来,才来此处接你和……”
他停了下来,看向一旁的萧永嘉。
萧永嘉便靠坐在这间水榭窗畔的一张凭几之侧,张着一只手,对窗欣赏着自己今早刚染过的一副鲜红指甲,五指青葱,不逊少女。
清河长公主不但有悍妇之名,且在嫁给高峤之后,因生活奢靡而被人时常诟病。
在洛神幼年的模糊记忆里,母亲一开始似乎也并非如此,后来不知为何,渐渐沉迷其中。衣裳配饰,动辄花费数万。光是鞋履,便存了不下百双,凤头、聚云、五色……各种形制,锦绣绚烂,金贝踩地,珠玉踏足,奢侈至极,许多放在那里任其蒙尘,根本就未曾穿过。
平日,她除了偶尔穿着道服之外,其余时候,永远都是光鲜逼人,即便一人独处,也不例外。
此刻亦是如此。
阳光从窗外照入,映得插在她乌黑高髻侧的一支蛇形琥珀头金簪闪闪发亮,面庞肌肤,白得透腻,在阳光下闪动着珍珠般的美丽光泽。
对姐弟俩在一旁的叙话,她看起来似乎浑不在意。
高桓转向她,恭恭敬敬地道:“伯母,侄儿奉了伯父之命,特意来此接伯母阿姊一道归家去。”
萧永嘉连眼皮子都没抬:“你将你阿姊接回去便是。我就罢了!来来去去,路又不算近,很是累人。”
“伯母!实在是伯父信中特意吩咐过的!伯母不回,伯父必是怪侄儿的。何况为了先前那事,伯父对侄儿的气还未消,这回若又接不回伯母,怕伯父更不待见侄儿。伯母,你就可怜可怜侄儿吧!”
高桓见洛神背对着萧永嘉,对自己偷偷使着眼色,心领神会,急忙又上去哀求。
这还不算,噗通一声,双膝跪在了地上。
萧永嘉放下自己那只欣赏了半晌的手,转过脸来,挑了挑一侧精心修过的漆眉,丹唇一抿,笑。
“六郎,你就知道哄伯母。起来吧,你今天就是跪穿了两个膝盖窝也没用。放心吧,我不回,你那个伯父,不会拿你如何的。”
高桓虽如同寄养于高峤名下,但在这个有悍妇之名的长公主伯母面前,却也不敢过于肆昵。
闻言,只好从地上爬了起来,看向洛神,一副尽力奈何的表情。
“阿娘——”
洛神咬唇。
“你要回去见你阿耶,随桓儿同回便是。我这就叫人替你收拾物件去。”
萧永嘉神色丝毫不为所动,打断了女儿,从榻上站起了身,踩着脚下那片软毛几乎盖过脚背的华丽毡衣,下了坐榻,转身朝外而去。
衣袖和曳地裙摆上绣着的那片精致金丝花边,随着她的步伐,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洛神望着她的背影,微微发呆,不禁想起数月之前,自己生病后,母亲回来照顾她的情景。
据她暗中观察,那些天,母亲似是不允父亲与她同居一屋,父亲被迫夜夜都睡在书房之中。內帏仆妇,个个看在眼中,却都装作若无其事。
好不容易,她终于盼到母亲回来了,还以为父母能同居一屋,没想到阿娘阿耶竟处成了这般模样,丝毫也不避讳家中下人之眼。
洛神气母亲的绝情,怜父亲的怯弱。此刻见母亲不愿再回家去,虽感失望,但想起上回情景,又有些犹豫了。
这回若再将母亲求了回去,父母却还是如同上次那般相处,于父亲的处境而言,有些令她不忍。
阿菊这时插话:“长公主,小娘子的婚事,若不是先前耽搁,早便定下了。如今国事已平,相公一回家中,陆家想必便要求亲于小娘子了。毕竟是儿女婚事,乃头等大事。两家往来之际,还需长公主出面主持诸多礼节。长公主这时不回,怕是不妥。”
萧永嘉停下脚步,转头,看了眼洛神,不语。
洛神听到阿菊谈论自己和陆柬之的婚事,便又有些害羞了,低头不语。片刻后,听到母亲道:“罢了,一道回吧。”
“倘若不是为了女儿,我是再不会回去那人面前的!”
顿了一下,她又道了一句,语气带着浓重的强调之意,也不知特意是说给谁听的。
阿菊露出笑容:“自然了。家中嫁女,长公主岂有不回的道理?”
她附和着,又高声唤人收拾女主人的行装。奴仆立刻忙碌了起来。
洛神松了口气,上去执住萧永嘉的手,轻声道:“女儿多谢阿娘!”
萧永嘉的一根雪白手指,轻轻戳了戳洛神的额心:“你呀,阿娘还记得从前刚生出你时,小小一个人儿。那会儿阿娘还在想,我的女儿,何日才能长大,长大了,必是最美的女孩儿。如今一眨眼,你竟就大了。阿娘老了,你也要许人了……”
她说着,似有些感伤,停了下来。
“阿娘半点儿也不老!”
不知为何,洛神忽也有些难过起来,紧紧地捉住母亲另只戴满珠宝戒指的手。
萧永嘉摇了摇头,自我解嘲般地笑了一笑:“罢了,和你说这些做什么。好在柬之这孩子,我是放心的。走吧。”牵着女儿,出了水榭。
……
洛神随萧永嘉,连同一道回城的数十个仆妇侍女,坐着画舫登岸。
随高桓一道来接主母的高七早预备好了回城的牛车,一溜七八辆,每辆牛车之旁,跟随了至少四个仆役,尤其最前头,洛神随母亲坐的那辆,车身以香木打造,帷幔绣以金丝银线,气派非凡。
几十个服侍萧永嘉的仆妇侍女,分坐牛车,首尾相衔,在高家仆役的保护之下,行过前几日城外车道,一路之上,吸引了不知道多少的路人目光。十来个乡间孩童闻声奔来,嬉笑观看,尾随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