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前世今生加在一处,俞菱心都从来没有想过,那丸药其实不是齐氏因为想要带走她才去配的,而是苏氏暗中叫人配好了送去的寇家。大约是怕她乍然被带到江州,会有些什么未可知的心绪反应,若是再失了惯常的补药,真的出了什么事的话,父亲一定会与寇家翻脸,强行将她再带回来。
但若是能吃上一年的丸药,在江州稳稳当当住个一年半载,也就习惯了,后头齐氏捏着她也就更妥当些。
这一层关系,她此刻终于明白了。
只是,俞正杉怎么会刚好在这个时候去回春堂,还就知道了这件事?
他平素都在青阳书院读书,又怎么会知道寇家外放的事情?
不过俞菱心的这些疑问还没有机会出口,俞伯晟那边已经是雷霆震怒了:“这是怎么回事?你成全菱儿与她娘的母女相见,要送过去一年的药么!”
“不,不,老爷,一定是杉哥儿听岔了!”苏氏自从嫁到俞家以来,从来都没有见过俞伯晟的脸色这样可怕过,而老太太那边同样是面色铁青,吓得整个人都哆哆嗦嗦,几乎是本能地抓住了门框,喘了几口气,才想到了什么似的:“那什么,那莲心宁安丸是回春堂的成药,又不是咱们一家能买,许是人家寇家自己要用药,赶着离京前多带些。我,我前几日是叫人去查过大姑娘的丸药还够不够,想着若是不够就再定些,许是人家回春堂弄混了单子……”
“这不能够吧?”俞正杉虽然对这位大伯母苏氏并没有什么不好的印象,但是他对自己亲眼见到的事情还是笃定的,“当时我也是这样想的,又仔细问了掌柜的,人家拿出了票据本子给我看的,就是咱们家,乔管事去给的二百两现银,因为要加急,所以比平时还贵些。领药的单子说是当时给了寇家的一位嬷嬷,因那嬷嬷不曾在回春堂拿过药,还跟着去问了些用药的事情。”
俞正杉说到一半的时候,苏氏就整个人都有点要往下滑的意思,幸好霜叶在旁边一把扶住了。而俞伯晟黑着脸听完了俞正杉的话,便立刻沉声道:“行了,菱儿,杉哥儿,你们都先出去罢。大人有事要说。”
俞正杉心里本来就还有事,此刻也看出局面有异,自然是连声应着就退了出去。
俞菱心也没有再看苏氏,她现在有一肚子的问题要问俞正杉,跟着就一同出了门。
不想到了院子里,俞正杉居然脚步很快,都没有要跟俞菱心多说什么的意思,就要往花园方向过去。
俞菱心连忙将他叫住:“正杉,你走这么急做什么?我有事要问你。”
俞正杉只得停步:“姐,有事的话晚点再问成不?我还有个客人等我呢。”
“什么客人?”俞菱心登时心里就是一跳,“就是你昨日都不回家去见的、又一同去了回春堂的同窗前辈?”
“姐你怎么知道?”俞正杉奇道,“今日我回来还是借荀二哥的车马,自然要请人家坐坐。只是我的书房实在太小,不足以待客,就请他先到兰覃亭那边坐一坐。姐,家里大厨房有没有什么好的点心能招待客人啊?”
听着俞正杉话中之意竟是自然无比,俞菱心也不说清自己此刻心里那一口气到底是松了还是紧了。
莲心宁安丸的事情一旦揭破,齐氏与苏氏的筹谋基本上就算是再无狡辩的余地。再说什么母女人伦的亲情,也没有瞒着两家当家作主的老爷以及长辈,就私自将未曾出阁的大姑娘直接这样弄出京的。
上辈子此事得以成功,主要是因着俞菱心自己的性格软弱,被齐氏几番闹腾之下就被迫表示了“不反对”,寇家那边得了银子实惠自然不吱声,俞伯晟这边以为这是女儿自己的意思也在伤心之下丢开了手,再加上后来京中风云激荡的,这荒唐事情才成了。
这次俞菱心几乎都拿出破釜沉舟的气势来反抗了,齐氏苏氏再说什么“成全”就是骗鬼的。而那丸药,就是致命的明证。
与马车断轴一样,都是不动声色之间釜底抽薪,让局面土崩瓦解,拢都拢不回来,可偏偏看着好像还跟他没什么关系。
除了俞正杉这一句“荀二哥”。
俞菱心的感觉越发微妙,此刻却也不好继续深想了,只能随口责备俞正杉:“既然是外头的客人,迎进来也要跟长辈说一声才是。哪里能直接安置在花园里,也太不谨慎了。”
“荀二哥那样知礼稳重的人,哪里会有什么问题,家里也没有旁人呀。”俞正杉不以为意,“再说,咱们与文安侯府也算是亲戚的。”
俞菱心不由气结,也不好再多说了,只得一路与他出去的同时吩咐甘露:“传个话给今日管事的妈妈,说大少爷有同窗的客人,给兰覃亭那边上几盘精致的点心瓜果,也约束着府里的丫头和下人。稍微绕开些,莫要耽搁大少爷与客人说话。另外二门外应该有客人的马车随从,给那边也送一盘点心一壶好茶过去。”
正说着,从东篱居出来的这条路上就已经能看到了花园的北月门,若是穿过繁茂灿烂的花树,再几丈之外就是通往兰覃亭的路了。
俞菱心往那个方向扫了一眼,就停了步,又温言叮嘱俞正杉:“下次有什么事情,先打发人与家里说一声。这样招待客人上门,实在是不稳当。再者与书院告假,也不该这样自作主张,知道么?”
俞正杉嘻嘻一笑,刚要回话,便听身后的花园里传来沉静的声音:“今日,是荀某唐突了。”
话音落地,人也从花路之中绕了出来,寻常至极的月白宽袖长衣,发束青丝冠,乍看便是个普通仕子的装扮。只是那张俊美面孔上永远都微微含笑的从容神气,却让他不论如何装扮行动,都能自然而然地显出几分潇洒雅逸。
“荀二哥,你怎么过来了?”俞正杉有些意外。
“今日造访,来得突然,不曾通传亦不拜见长辈,愚兄还是觉得有些失礼。”荀澈微笑道,随即又将目光大方转向了俞菱心,“表妹,今次是我的不周到,还望不要责备杉弟才是。”
俞菱心简直是整个人都要僵住了——什么……什么表妹,杉弟?
荀世子,我们有这么熟吗!
第17章 三年
“大姐姐,是我做的不大妥当。”俞正杉完全没注意到荀澈言语之间的称呼,只是连连解释道:“荀二哥是今日刚好到书院拜望周夫子,是我惦记着家里的事情,主要还是为了大姐姐,这才主动问荀二哥能不能搭个顺路的马车。且我还有两卷前朝柳大儒的字帖,也是顺便与荀二哥讨教书法。”
俞正杉这一番说辞虽然言之成理,然而俞菱心却本能感觉到荀澈目光似乎有些异样,定了定神便抬眼去与他对望。
他面上自然仍旧是那样淡淡的,八风不动,得体而谦和的微笑,只是止于礼貌上合适的程度。
然而荀澈的目光里,却透出几分格外的欢喜,就那样正正地望着她。
俞菱心登时心里就是一跳,这眼光熟悉的很,她仿佛以前见过似的。四目相对其实不过一瞬,可她却觉得有些承受不来。
脸上也不知是不是被这夏日的热风扑了,有些微微的发烧,俞菱心连忙垂了眼帘:“正杉还小呢。世子是该在意些的。”
只是这样一句带了些轻嗔的话出了口,她就立刻后悔了。
她和他,其实应该真的不熟的呀!
此刻的他们,只能论上转折再转折的亲戚,总共才见过三回的,且每次,都是她多少有些欠着对方的。
头一回,是她在昌德伯府里撞了荀澈。
第二回,是荀澈“经过”伯府的二门处,给她解了围。
这一次,是荀澈给俞正杉“帮了忙”。
从哪里算,她都不应该嗔怪对方的。
“大姐姐,这话也太重了。”俞正杉简直是吓了一跳,完全没想到素来那样温柔和善的大堂姐居然直接责备客人。
俞菱心这时候也反应过来了,只好轻咳了一声,又微微欠身,给自己的失言稍稍描补一二:“我的意思是,今日当真不巧,家中长辈有些事,怕是不便与世子相见。您是贵客,如此招待不周,真是抱歉。”
荀澈听着她的轻声细语,再看着她秀丽的面颊上泛起浅浅红晕,修长的手指几乎是本能地动了动。随即迅速压下满心的浮动心绪,重又礼貌欠身,温和的声音平静如常:“表妹言重。今日贸然造访,的确是愚兄失礼。既然不得拜见长辈,愚兄便先告辞了。”
俞菱心暗松了一口气,微微欠身行礼:“世子慢走。”
俞正杉越发过意不去,荀澈倒是并没有什么介怀之色,虽然行动之间稍微顿了顿,但仍旧面上平平静静。好像此番登门真的只是寻常的同窗顺路造访,又向俞菱心与俞正杉颔首示意,便转身去了。
俞正杉不好当着荀澈再埋怨俞菱心,只得顿足赶上,连忙亲自去送荀澈。
而俞菱心见荀澈告辞的这样利落,心里同样是十分的不自在。
其实上次从昌德伯府回来的时候,她就已经有这样的怀疑了。以荀澈为人的缜密稳重,到齐家做客如何会在二门左近盘桓,更不要说什么突然经过、询问些转折亲家的女眷杂事,而寇家的马车又怎么会突然断了中轴。
再到今天,不只是俞正杉就这样百般巧合地发现了回春堂的丸药之事,还本人都直接跟到了家里来,荀澈出手的痕迹已经是清楚无疑了。
顺着这个思路推下去,她也基本上可以确定,荀澈应该是同样回来了。只是她不知道荀澈是跟她完全一样的在半个月前重生,还是时日上有什么不同。
但确然无疑的,他不是那个此刻应该与俞家毫无关系的人,他一定是认识她的,而且也记得那些前世的事情。
一路回到莲意居,俞菱心都很沉默。
随侍的甘露倒是没察觉出什么明显的不妥,毕竟今日在老太太房里听见的话当真可以算是大事中的大事。
太太苏氏居然暗中配合着,想把大姑娘送给寇家做拖油瓶、外放的时候带出京城?
一想到寇太太那暴跳如雷的撒泼模样,甘露就一阵阵的紧张,这还是在京城里头呢。要是大姑娘真的跟着寇太太走了,在外头就算叫人生吞活剥了也没什么稀奇。
这样想来,大姑娘此刻心情沉重也是合情合理的。甘露甚至都没想到与刚才遇见的大少爷和荀世子有什么相干,只是服侍了俞菱心更衣盥洗之后,就悄悄地退了出去,留俞菱心一个人安静独处。
俞菱心也没有留意甘露这边的想头,她此刻满心都是渐渐想起的,前世里那些遥远而模糊的回忆,实在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滋味。
从天旭十九年初的拜堂成亲,到天旭二十二年初的大丧,她与他朝夕相处的时间就是那样三年而已。
虽然有夫妻的名分,他也给了她作为文安侯夫人一切的尊荣与风光,但荀澈那时候的身体真的太病弱了,不要说没有能够合寝圆房的机会,那三年里他们最亲密的动作,大约也就是握着手坐在一处,或是她和衣睡在他的病榻边。
有的时候,俞菱心会觉得,与其说他们做了三年夫妻,倒不如说做了三年的朋友。因为除了照料荀澈的医药起居,她唯一剩下能做的,就是陪他说说话,以及在他挣扎煎熬于剧痛毒伤之时,握着他干瘦的手,守在他身边。
到了最后的那半年,荀澈每日能坐着的时间都不超过三个时辰了,还要拨出两个时辰看本章、书信,与太子的人见面,甚至偶尔被软轿抬进宫里。
那样劳神的结果就是最后连什么天山雪莲千年人参也都没有效果了,荀澈每天夜里都会在疼痛中辗转反侧,难以安眠。而她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每天睡在他身边的小榻上支应照料,几乎半个时辰就要醒一次,看看是不是要给他换个帕子,倒一碗温热的药或者水。
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了上辈子她自己病故之前,即便是随后孀居十几年,她还是不时会半夜醒来,想看一看荀澈可还好,只不过那时唯一还陪着她的,就是那块被她常常擦拭摩挲的牌位了。
这样的一场缘分,算是情爱么?
俞菱心上辈子偶尔也会想想,尤其是在她习惯性的擦拭荀澈的牌位时,她常常会想起荀澈微笑的神情,温柔而含蓄的目光,以及他竭力掩盖的痛苦与悲伤。
他大概还是有点喜欢过她的吧?
可是那个时候,说喜欢不喜欢,又有什么意义。她嫁过去之前其实听说了,年轻的文安侯中毒已深,怕是挨不过一年半载的。
到得后来荀澈能够足足撑了三年,亲眼看见太子登基才油尽灯枯地病故过世,已然是超过了太医们的预期了。
至于如今,俞菱心想想只是觉得越发心乱。
他一再地在她的事情上出手相助,显然是记得旧事,大约也能算得上纪念旧情。只不过这旧情,或许只是记念她曾经那些悉心尽力地照顾他的病榻罢。
若说还有什么别的,她却是不敢再多想了。
过了约莫两盏茶时分,送客回来的俞正杉一脸沮丧地到了莲意居,额角上还汗津津的,进门先打了一躬:“大姐姐,今日是我错了。”
俞菱心略有些诧异,先叫人给他拿绿豆汤与擦脸的巾子,才和声问道:“怎么了?”稍微想想,却又觉得不大可能,“是送出去之后荀世子说了什么?”
“没有。”俞正杉面上虽然仍旧是悻悻的,显然是遗憾于这样匆匆送走了荀澈,但望向俞菱心的时候,眼里也有真切的歉意,“荀二哥说的对,今日家里出的是大事,姐姐您心里肯定是不好受的,说不得也吓着了。我这时候请客人到家里是不合适,姐姐教训的是。”
俞菱心听着俞正杉一口一个荀二哥,越发觉得别扭,可俞正杉能这样回转而不是埋怨,说到底还是在意她这个姐姐受了委屈,这番话还是让她心里暖暖的。
至于这段话里是不是又有荀澈的提醒,她暂时不想问。好容易重活这一辈子,此刻还是家人最重要了。
第18章 白果
俞正杉又在莲意居坐了半个下午,除了吃掉两盘子俞菱心亲手做的点心之外,又解释了一下与荀澈的这番往来。
大致上与俞菱心所猜的也差不多,荀澈并没有去过青阳书院读书,但曾经跟随青阳书院里的周夫子练过几个月的字,所以勉强可以称一声前辈师兄。
前日里周夫子带着俞正杉等几个弟子去参加一个诗会,荀澈刚好也在,于是就攀谈起来,指点了几句,又与俞正杉格外投缘,之后才得知两家还有些转折亲戚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