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骨到了京都,便先去了田里收菜,身后暗影如影随行,她没有半点耽搁,径直走到田地里一看,大白菜被照看得很好,现下一颗比一颗胖。
白骨刚拔剑准备收割,胸腔一刺险些呕出一口血,她忙一提劲,勉力压下。
连日在暗厂若无其事地演戏,已让她精疲力尽,好不容易才撑过这些时日,现下更加不能露出马脚,免得功亏一篑。
白骨接机挑菜蹲下身子缓过一阵,才挑了白菜,慢条斯理绑上了蝴蝶结,起身往秦府那处去。
湖畔水榭上,两头曲折蜿蜒的廊,前见湖泊,后见亭台楼阁,鸟语花香,四面清风徐来,檐下挂着排排卷帘轻轻摇晃。
檐下四柱前各设雕松沉木高几,几上立着寒梅瓷瓶,斜插一竖花木枯枝,一侧梨花木矮几上置鼎匙箸香盒,空留一处位置。
对湖一卧榻,小几一张,几上摆在青白釉荷叶形瓷碟并青白釉酒壶,碟里盛着红樱桃,水珠沾染颗颗晶莹剔透。
秦质靠榻浅酌,手执酒盏置于膝上,玉带束腰,窄腰腿长,身姿修长,连衣摆折起的褶皱都觉赏心悦目。
他仰头靠榻背,闭目不言,长睫微微垂下,越显得面容殊色,脖颈处喉结微微突出,慢慢喝入一口酒便微微一动,看得人莫名口干舌燥。
湖上廊下随处可入画,榻上的人更画中点睛之处,拂夏立在一旁想看又不敢多看,待他手中酒盏见底,忙上前一步提起酒壶斟酒,动作轻柔,极为谨慎小心。
自从上次得了责罚之后,拂夏再不敢开口多言,言行举止越发规矩,唯恐惹他不喜。
尤其这些时日秦质的话很少,时常沉默不语,往日温润模样也不见一二,越发让人害怕,一时众奴仆皆小心翼翼。
洛卿站在一排丫鬟中,不再去做斟茶倒酒的小事,只静静站着等待时机。
廊下两个丫鬟并排行来,将手中的琴摆在矮几上。
洛卿温婉一笑,看着琴的眼神一定,上前几步面向秦质欠身施一礼,轻声细语道:“公子久酌难免闷苦,不如洛卿抚琴一曲,替公子稍减乏闷。”
秦质眼帘微微一掀看向洛卿,温婉娴雅,名门闺秀的端庄做派。
他长睫微微垂下越发叫人看不出眼中神情,“你会抚琴?”
洛卿含羞垂首,发丝微微拂下越显娇弱之色,“少时略有涉略,实则不过尔尔,但实想替公子排解一二。”
秦质眼眸轻转看向几上摆着的琴,随意摇了摇手中的酒盏,眉眼渐染漫不经心,越显风流之态,“弹罢。”
拂夏抬眼看向洛卿,怒上心头,一时恨不得上前撕了她的面皮。
而洛卿全不放在眼里,已然款款行至琴前,芊芊玉手拂向琴弦轻轻一拨,悠悠琴声传来,听之忽觉春外桃花三两枝轻轻绽开。
这起头便知不是琴中泛泛之辈,刚头涉猎一词,确确实实是谦虚了。
白骨被小厮领到这处,见秦质靠在榻上,安安静静的很美好,她忽尔心头一软,眉梢不由微微柔和。
洛卿见到白骨手间微微一顿,仍旧继续抚琴。
楚复褚行相视一眼,还未决定拦不拦,白骨已然抱着手中的白菜走到秦质身旁,将手中的白菜递去。
秦质眼前的湖面风光被遮去了大半,他视线落在眼前的白菜,一言不发。
白骨见他毫无反应微微一怔,若不是他眼睫微微一眨,她都以为他睁着眼睛就睡着了。
她俯身看去,却见秦质转头看来,正巧对上了自己的眼,她看着他的眼眸许久,只觉落进一池深潭,清澈却无法见底。
这眼神太过复杂,让她一时看不懂,正想要凑进细看,他却忽尔别了眼去。
白骨一怔,觉得心里有些不舒服,他都不接自己的白菜了。
拂夏见状连忙将手中的酒壶放下,伸手接过白菜退到了一旁。
白骨手中一空,还来不及多想,胸腔忽尔一疼,眼前一晃险些没站住脚,她忙伸手撑在秦质耳侧,才微微缓过劲来,不过这片刻功夫背脊便已汗湿一片。
见秦质看向她不说话,苍白的面上勉力一笑,只觉喉头微微有一丝腥甜涌上来,扫了眼他手中的酒盏,“你怎么一个人喝酒?”
雌雄莫辨的声音微有一丝哑,听在耳里莫名显出几分诱惑,秦质闻言垂着眼不说话。
白骨等了会儿见他不理人,一时不知如何,便自己伸手去拿几上酒壶,高高抬起酒水倒了在口里,才稍稍压下那股腥甜。
她微微抿了抿嘴,几滴清酒顺着嘴角滑落而下,滑过修长细白的脖颈,慢慢没进了衣领中。
这个角度旁人看不见什么,只能看见白骨的背影,只觉二人似对酒笑谈。
琴声忽而一转,变为激荡猛烈的阵曲,指间变动极快,个中曲调变化极为考验琴艺,稍微错一个调便全然失了气势。
现下这阵确实弹得极好,不仅气势不减,更添三分意境在其中,再看琴者是一个柔弱娴雅的女子,更叫人刮目相看。
众人一时皆被琴声吸引去了心神,水榭之上只有两人没留心听这琴声,白骨是听不懂,秦质是没入耳。
秦质慢慢抬眼,视线顺着水珠慢慢滑下,忽尔伸手触向她的脖间,皙白的指尖按在脖间正中间,没有突出的喉结,指间的肌肤细腻冰滑,全然不似男子。
秦质眼帘轻掀,看向白骨微微眯起眼。
白骨看不懂他眼中神情,只呆愣愣地看着他,他的指尖又往下去,触碰到衣领也没有停住,而是顺着衣领往下触及到里面的肌肤。
白骨见他这般动作,一时不明所以,垂眼看着他的手。
秦质手指微微拉开衣领,慢慢露出身前一大块肌肤,确确实实平得一点弧度都没有。
白骨觉他手指拉着衣领卡在了点点正上方,一时有些不自在,她往后一退,拉起了衣领,慢慢斜靠在他身侧,“你要找什么?”
这般侧躺着越显得腰细腿长,刚头苍白的唇瓣沾染酒水,显出一丝极淡的红润,呼吸间唇瓣微微敞开,吐气如兰。
秦质收回了手,垂在身侧敛在衣袖中,另一手轻轻一抬,仰头干了杯中酒,“没什么。”
白骨一靠榻就觉浑身疲惫,闻言静静看着他微沾染清酒的唇瓣,只觉很柔软,那若有似无的药香随着轻轻拂来的湖畔夏风扑面而来,只觉舒服熟悉。
她不自觉闭目睡去,如一只幼猫儿安静窝在秦质身旁,乖巧地只占一点位子,连呼吸都轻的不曾打扰到人。
秦质眉间微不可见一敛,似觉何处不适。
第47章
白骨一觉醒来时, 秦质已然离府外出了。
她半醒半睡间听了大半日的琴声, 绝了三代的名琴弹出的曲子确不一般, 当真不枉费她这般辛苦弄来。
晚间,白骨照旧爬上了秦质的床榻,屋里灯火通明让她越发安逸, 躺在床榻上微眯了一会儿,便听外头丫鬟请安声,随后熟悉的脚步声进了屋,便往这处而来。
白骨没看见人便知是秦质, 抬起头弯了眉眼看去。
秦质见状顿住脚步,看了半晌才缓步而来,坐在榻旁既不脱衣也不躺下。
白骨早就察觉他心情不佳, 但今日格外明显, 似乎连掩饰的耐心都没了。
白骨钻出被窝,起身微微探身过去, “你怎么不开心?”
这般素白里衣,丝绸般的墨发垂落而下,眉间的一点朱砂痣, 纤细的脖颈, 无一处不显得女气。
秦质默了许久才开口, “没有不开心。”
白骨闻言越发看不懂秦质, 他若是开心, 为何不如往日那般眉眼带笑地说, 他若是不开心, 又为何不说出来?
白骨琢磨不透他的心思,一时像一只呆愣愣的犬,遇到自己不懂的东西,直睁着眼睛一脸茫然。
秦质看了一眼,默然半晌才道:“不早了,睡罢。”
白骨闻言点点头,躺回被窝里头,便见秦质将枕头往外拿了一些位置,连衣冠发带都不解便径直躺下了。
白骨心有疑问正想开口,却见他已然闭上眼睛,便也不再多言,安静地准备入睡。
却不想许久过后,她都随意朦胧时,他又忽然问了一句,“怎么取得蛊?”
白骨忽而醒来,转头看向他,却见他又睁开了眼,看着顶上床幔,那淡漠模样仿佛刚头问话的不是他一般。
白骨见他这般如何还不知晓,那日她实在没有多余的时间清理伤口,那血落在眼里确实是可怕的,他必然是担心才会这般。
白骨想着便随口答道:“很容易就取到了,暗厂里头我太熟悉,根本没花多少力气。”
秦质眼睫轻眨,“是吗?”
白骨轻轻点头,正要开口再言便见他又闭上了眼,也不知他有没有看见自己点头,一时便静静看着他,见他许久不动似是睡着了,才彻底安心睡去。
睡至半夜,白骨胸腔忽而一闷,一声轻咳险些溢出唇瓣,见秦质还是原来那样躺着,睡相再没有那边霸道。
她一时愣住,来不及多想胸口猛地一阵刺疼,忙捂住嘴起身越过秦质,往外间快步走去,还未走到就一阵天旋地转,看清时自己已然跌坐在地。
她勉力压下,直靠在凳子旁轻轻咳起,只觉掌心微有湿意,再张开手一看,全是血。
身后传来走动间的衣衫窸窣声响,她慢慢回头看去,便见秦质站在后头一言不发地看着她,他眼神极为清醒,半点没有刚刚睡醒的迷茫模样。
他的眼神带着微微的凉意,好像又掺杂了其他东西,复杂地难以读懂,叫她一时无法适从,不由自主微微缩起了手,将手心咳血藏了起来。
秦质看了一眼,转身去屋里拿了条净布,几步走来蹲下身子拉过她的手擦拭。
白骨见他一言不发,似有些生气,便解释了句,“我以往受过得伤比这重的,可多了去,现下这般并不算什么。”
秦质手间微微一顿,垂着眼睫不言不语,像是没有听见一般继续替她擦手。
屋里极为安静,只余屋里火烛偶然“啪滋”燃烧的细微声响。
手上的血迹轻易便被擦拭干净,秦质握着这手,只觉纤细苍白得很,仿佛轻轻一用力就能折断,这样的手不适合拿剑,却却偏偏生错了命,落得满掌心的茧。
他静看一阵忽而开口,“你往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白骨闻言一怔,反应了许久才像是听明白,“为什么?”
可秦质没有理她,也没有像往常那般眉眼带笑,只是放开了她的手,平平静静地看着她,眼里没有半点往日的温暖。
白骨看得懂他的意思,脑中忽被什么重击了一般昏昏沉沉,“你不是说要做我哥哥……”
“我做不了你的哥哥,你去找别人罢。”秦质开口几乎不留一点余地,眉眼依旧温和,看着她时却像个陌生人。
白骨闻言胸口一阵阵闷疼,只一眼不错地看着他,又问了一次,“为什么。”
秦质却不言不语,半点反应也没有。
白骨眼眸慢慢黯淡下来,无助地站起身,像一只被半路丢掉的犬儿,上一刻还被抱在怀里,下一刻就弃之如履。
她眼眶一时有些发热,站了许久才开口,“我们这么要好,为什么不能做兄弟?”
“要好吗?”秦质忽而开口,这一句也不知刺到了何处,抬眼看来都觉遍体生寒。
他看来时轻轻一笑,却让她觉出莫名地刺讥嘲讽,“其实这不过是君子之交罢了,我对谁都是这样,若每一个都要和我做兄弟,我又如何忙得过来……”
白骨神情怔然,本就话不多,现下又如何说得过他,只能苍白无力道:“你怎么能出尔反尔?”
秦质垂眼淡笑,站起身看来,在她面前轻声道了句,“我就是这样的人。”
这般玩笑一般说话实在太过伤人,白骨心里一阵钝疼,沉重地透不过气,只觉这样的秦质太陌生,太过凉薄,终是不敢呆下去,转身逃也似的跑出了府去。
一路走回菜田里,一见里头种的白菜越发难过,她说不出心里滋味,只觉很酸很涩。
直一动不动立着看,硬生生矗田里站了一夜也想不明白秦质为何突然如此?
想不明白又不愿意回暗厂,便又往回走,可到了秦府附近又迈不出腿。
正午日头极盛,街上来往人极多,人声鼎沸,不过白骨一身白衣还是很显眼的,一眼扫过就能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