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男人轻笑道。
在他说话的空档,丞戎捏出剑诀,使出她所学过的最厉害的剑阵将男人困在里面,她转身拉住阿拾的手:“跑!”
她身后传来破碎的声响,阿拾猛然扑过来挡住她后背,被刀光的余波重重劈在后背,呕出一口血,瘫倒在地,浑身都疼得抽搐。
丞戎也被余劲掀翻在地,她看见树木的阴影里冒出无数双鬼手,按住阿拾的四肢,将他按在地上无法动弹。
“你就不怕天庭看到,你就不怕与所有尊神为敌吗?”丞戎知道自己已无处可逃,她用止不住颤抖的双手拾起手边的剑,拼尽全力,朝男人攻过去。
她也害怕,她不过是个在父亲与姐姐庇佑下平安长大的小仙,便是不学无术,也能被宠着。她不是尊神,没有经历过尊神所要经历的所有苦难,她甚至都很少见过血。
可她是即翼山的神仙,是尊神云极君的女儿。她可以怕,但不可以求饶!
她知道自己今夜难逃一死,所以她宁愿战死。来日若父亲跟姐姐看到她死时的画面,也不会为她感到丢脸。
男人极为轻松的便制住她,丞戎手里的剑被打落在地,她的咽喉被扼住,压跪在地上。她听见身后那个男人温柔的声音,说着让她感到浑身发冷的话:“你说,天上的神仙会看到?”男人轻笑起来:“你为何不往天上看一眼,看看你爹云极,能否发现自己的女儿是如何死的?”
丞戎仰头望去,看见夜空中的黑云汇涌而来,在他们头上形成一个巨大的黑色漩涡,遮挡住所有天光。她的眼睛看不到云层后面,甚至连天庭的存在都再也感觉不到。
“那些神仙的眼,是可以遮住的。”
说罢,男子伸出手去,从背后捂住丞戎的双眼。
丞戎第一次离死亡如此之近,她害怕得身子都在发抖,眼泪止不住往下流,但她听见不远处倒在地上的阿拾微弱的声音,她攥紧手边的泥土,哭着安慰他:“你别怕,别怕。”
阿拾看着那男子从袖中取出一枚血色的长钉,目眦欲裂。
“阿拾,别怕。”丞戎被捂住眼,眼泪流得更狠,仍旧在安慰阿拾:“我们能活下去的,你别害怕。”
她感觉到脑后一凉,继而便是刺骨入髓的疼。她忍不住惨叫一声,但她被男子紧紧勒住,无论怎样挣扎都动弹不得,她感觉到脑后的那枚硬物在缓缓推进,推入最深处时,她耳旁响起震天的嗡鸣,脑中天旋地转,再也想不了其他。
她感觉到那个男子抚摸着她的发,温柔说道:“乖孩子。”
男子松开手,丞戎便软软倒在地上。阿拾哭喊着用尽全力朝她爬,但他被几只鬼影死死按在地上,连靠近她都做不到。他看见丞戎眼里流着泪,那双流光溢彩的眼睛失去了神采,在缓慢地枯死。
“丞戎!”他朝她伸出手,撕心裂肺地喊着她的名字。
但是她对他的声音再也没有反应。
阿拾绝望地嘶吼着,眼看着那个男人挡住丞戎,朝自己走过来。他在这一刻突然觉得死亡没那么可怕,如果能拼死杀掉这个人,他想,而后能跟丞戎与先生死在一起,就都值得了。
阿拾死死瞪着朝他走过来的黑衣男人,便是知道差距如云泥,他也要拼命试一试。他不能让先生跟丞戎白白死去!
没等男人走过来,阿拾眼前突然漫开一片红,他觉得身体一轻,被人给抱起来,那人速度极快,转眼间便抱着他跟丞戎的尸身逃入山中。阿拾艰难地抬起头,透过那人柔软的发丝,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他眼眶一热,颤抖着喊道:“先生。”
高荣明的魂魄泛着红光,他在燃烧着自己的魂魄逃跑,他没有剩余的力气跟阿拾说话,只能缓慢地眨一下眼,表示自己听到了他的呼唤。
阿拾想笑,可眼泪怎么也止不住。他看着高荣明明显在加速溃散的魂魄,和他怀里失去声息的丞戎,恨得双眼几欲渗出血。
他此生当中,对他好的唯有高荣明跟丞戎,可他们都死了。
丞戎的身体忽然泛起灰蒙蒙的光,她的魂魄从身体里浮出来,腰间的仙位玉牌布满裂痕。
她的身体被刺入碎魂钉,已容不下她的魂魄,若不出来,她便是魂飞魄散的下场。
高荣明的脸色越发苍白,他没有力气再拽住丞戎的魂魄,可若是任由丞戎魂魄飘走,万一落到那个男人手上,可如何是好!
正当他焦急万分的时候,他听见远处的树林里传出一道清亮的女音,一座小庙内走出一个女子,容貌秀美,皱着眉回头望向庙里。
高荣明将丞戎的魂魄取出来,反手打入那女子体内。女子头一晕,扶着门蹲下身子。他来不及细看,抱着阿拾与丞戎的尸体朝另一个方向跑。
第38章 提示
那个黑衣男人似乎并不急于杀他们, 高荣明能听见树林深处有厉鬼低吼,却迟迟不曾攻向他们。他的魂魄随风飘落零星火光,像是一束正在燃烧殆尽的烟火, 在他穿行过又一株古树时, 烟火燃烧殆尽,他猝然摔倒在地上。
丞戎的尸体往前滚了一滚,无声无息地躺在地上,除去小脸煞白, 身上也沾着泥,看上去还是像她生前那么好看。
阿拾在跌倒的前一刻紧紧将丞戎搂在怀里, 可他伤得很重,垫在丞戎身下摔在地上,痛得如同全身骨头都被磨石碾过,再也生不出其他的力气,跟摔在前头的丞戎比起来,倒是他的模样更惨些。
留在后面的高荣明, 捂着胸口半跪在地。他的魂魄忽明忽灭,如烧成灰烬的蜡烛将将欲熄。阿拾瘫在地上,朝他伸出手:“先生, 先生。”
高荣明紧闭的眼动了动, 将吊在喉间的那口气喘出来,掀起眼皮朝阿拾那处爬。
看得出他也快筋疲力尽,那具不算强壮的身体里不知从何处榨出来力量,支撑着他爬到阿拾身边。他垂着眼, 伸手摸了摸阿拾的头,用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对他说:“别怕。”
半个时辰之内,共有两个人对阿拾说过别怕,第一个人说完之后便死了。阿拾还记得那时候丞戎跪在离自己不远处,娇小的身子因恐惧而不停发抖,眼泪将下半张小脸浸得濡湿一片,连青色的衣襟上都晕开大片的水痕。他心里突然涌上恐惧,这股恐惧从心底直冲上双眼,将他的眼眶都熬得通红。
他伸手朝高荣明抓过去,但他根本碰不到高荣明的魂魄,这使得他更加慌乱,他眼中涌出泪来,颤抖着对高荣明说:“先生,我怕……”
“别怕。”高荣明缓了好长时间才有力气说出下一句话:“我不会让你死在我前头。”
这句话让阿拾的眼泪淌得更凶。
他听到鞋底踏过落叶枯枝的声音,眼尾余光处晃过一抹墨黑,勾勒着云海腾龙的暗纹。他看见那个黑衣男人停在不远处,手里拎着一壶酒,倚在树干上,悠然自得地看着他们。
阿拾慌乱地收回目光,使劲眨了几下眼,眨去眼泪,让自己眼前看得清楚些:“先生,你快走吧!”他想努力挤出一抹让人觉得可靠的笑,却笑得比哭还要难看:“我能挡他一会,我什么都不会,死了也没什么可惜,先生你不一样。”他想起在玉容楼时,偷窥过高荣明弹琴,先生广袖流云,十指轻抚琴弦,好似谪仙人:“你们都是神仙,神仙怎么能死呢?”
这句话在此时听起来,幼稚又让人难过。
倚在树干上喝酒的黑衣男人闻言,握住酒壶的手微微一顿,他眼前漫开十里血色,那些神仙身下的血涌出来,汇聚在一起,将一片江河都染成刺眼的猩红,有个少年涉江而来,不顾身上的伤和血,扑在堆起的尸体上。
他眼底掠过复杂的神色,朝他们走过来。
阿拾看见他靠近,怕得连呼吸都窒住,带着哭腔催着高荣明:“先生,快走,你快走啊!”
高荣明朝他笑了笑,缓缓摇头:“没用的。”
怎么逃都没用的,他们眼下没死,全因为那个男人没想立刻杀他们罢了,而且,他也没有力气再逃。
那个黑衣男人站在他们旁边,用刀鞘勾过阿拾的脸,眸色深沉,笑道:“你这孩子有点意思。”他问道:“你倒是说说,神仙为何就不能死?”
阿拾梗住,怕得浑身发抖,根本不敢答他的话。
男人倒是没打算要他回答,也没再追问,眼里的追忆归为平静,用手指拨开刀鞘,将刀架在高荣明的颈上。
“别怕,我不会动你们,我留着你们还有用处。”高荣明的脖颈挨在那人刀锋边缘,森寒的刀气几欲穿透魂魄,只消再近一点,便能让他魂飞魄散。
“百年后,你会遇到一个能操控鬼魂的女人。”他眯起眼,缓缓说道:“我要你带句话给她。”
这句话,在高荣明耳边,同时也在朱绛颜耳旁响起。
她听到这人低沉的声音穿透时光传递而来,携着周围深林里幽咽鬼语,和扑面而来的浓重血气:“摘月崖底,万仙飞天。”
朱绛颜看见那个黑衣男人缓缓抬起头来,目光刺入眼前的虚无当中,在相隔百年的时空里,跟她遥遥相望。
高荣明的记忆画面瞬间片片剥落,溃散开来。朱绛颜指尖泛起红光,捏诀稳住他的意识,但高荣明的魂魄受过重创,意识已经脆弱到无法再拼凑出有关那个人的画面,于是画面一转,他跟阿拾已经躺在元江城的一处小巷里。
阿拾在遇见高荣明前便是乞讨为生,如今高荣明是魂魄形态,不用吃食,他只要讨得不多的食物能勉强果腹就足够。
养了许多时日,高荣明借着魂魄里留下的丞戎的仙力,魂魄总算稳定下来,不至于随时都要担心溃散。他能行动时,嘱咐阿拾别乱走动,自己去接丞戎回来,便循着记忆去找当时被打入丞戎魂魄的那个女子。
那个女子早已不在山顶的小庙里。高荣明便借着小庙当中留下的气息寻找,总算在元江城一户姓朱的人家里找到那个女子。他用迷魂术引出女子,将她引到无人的山林当中,想要将她体内丞戎的魂魄取出。
可他没有想到,丞戎被钉入碎魂钉,魂魄本就受了伤,被打入那女子体内时无意识地汲取女子的精气养伤,居然有结胎之兆。
他感到颇为棘手,若强行将丞戎的魂魄取出来,难保不会再次伤到她,而且便是取出来,也没地方安放。高荣明便放弃取魂魄的想法,渡去些法力给女子,帮她安抚住丞戎的魂魄,他刚恢复力气,送了些法力之后头便晕了晕,勉强站起来也没力气再把晕倒的女子给抱回去,于是在周围搜罗来些枯枝草叶,将她盖在下面,免得有人路过看见一个女子躺在光天化日之下不太妥当。
等到那女子醒来时,惊恐地发现自己晕倒在荒郊野外,她挣扎着爬起来,身上的衣裳被树枝划破也顾不上,仓皇逃回家中。
高荣明见她平安回府,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去找阿拾。
几个月之后,高荣明再去朱府时,却发现那个女子身上残留着浓重的鬼气,且隐隐有入魔之兆,丞戎的魂魄则不翼而飞。
感觉到高荣明的魂魄有些虚弱,朱绛颜便从他记忆中退出来,高荣明倚在洞壁上,面色有些苍白,见朱绛颜看向自己,便勉强直起身子,道:“之后我又去过几次,直到那女子故去我都寻不到丞戎的踪影,后来我便没再去了。”
朱绛颜点头,问道:“你看样子是近来才受的伤,是与丞戎有关?”
高荣明点头,面色严肃:“那次我去见到帝姬之后,后来又去过几次,但在帝姬府外遇到那个黑衣男子,被他一剑伤到,便没敢再去。”
朱绛颜神色有些古怪。
若她没有猜错,高荣明在朱府外面遇见的那个黑衣男子不是当初那个,而是容与。容与经常会半夜翻墙去她屋外跟她商谈事情,遇见徘徊不散的高荣明也不足为奇。想来容与是把高荣明当做在朱府周围游荡的鬼魂,所以只将他赶走,倒也没下重手,不然高荣明决计不可能还能在这里说话。
不过看完高荣明的记忆之后,她便明白为何阿拾要冒死将她打晕扛回来。
想必那回高荣明去见到她之后,回来跟阿拾提过她,阿拾知道朱府里有一位能操控鬼魂的女子,跟百年前那个黑衣男人所说的一模一样,便按捺不住去找她。毕竟是那个男人说出的话,阿拾将他恨极,想来关于那个男人一丝的线索也不愿放过。
想起阿拾,朱绛颜便道:“是你交给他修炼的方法?他倒是不像他自己所说的那般什么都不会,起码能修得容颜不老,想来再过个百年也不是难事。”
高荣明眼底带了些笑:“是啊,那孩子一向聪明,又吃得了苦,若是有朝一日能见到他登仙,也不枉我在人间停留这么久。”
聊完之后,朱绛颜站起来拍拍裙子上的灰尘,递给高荣明一块莹莹发光的玉牌,道:“这块玉牌是在佛祖面前开过光的,又在我身边养了很久,你拿去温养魂魄正好,还能驱散外头一些小鬼小妖。今夜我便先回去了,若有事,便去朱府寻我。”
高荣明接过玉牌,这块玉牌上什么都没刻,但入手便能感受到玉牌上莹润的佛光,高荣明沉闷的胸口登时好受许多,感激地朝朱绛颜行了一礼:“多谢帝姬!”
朱绛颜挥挥手,消失在山洞里。
那个黑衣男子借着高荣明的记忆传递给她的信息跟昭令天妃有关,显然是在提醒她什么,她那时候回去查过,不曾查出什么,如今她还是得想办法回天庭一趟。而朱府今夜有百鬼夜行,便是她在被阿拾抗走之前招来丧服鬼护住朱府,也要在天亮前回去处理余姨娘跟生烟的尸首,免得天亮后引起骚动。
作者有话要说:白:“请问成为玉牌推销员之后有什么感受?”
朱绛颜:“我想再去莲座底下塞几块,以后就靠这个拓展养鬼业务了!”
第39章 附身
朱绛颜回到朱府时, 两只丧服鬼正蹲在余姨娘跟生烟尸体旁守着,幸好人是看不见他们,否则深更半夜两具尸体旁飘着两只白色鬼影, 怎么看怎么吓人。
丧服鬼们将映花湖畔那些鬼影的去向同朱绛颜说了, 鬼影在离开映花湖畔后便不见踪影,而藏在朱垣尸体当中的那个鬼影已被一只丧服鬼捉出来审问,可惜那鬼影神志混沌,什么都不知晓, 一只丧服鬼便将它吞进肚子里,仍旧什么都没消化出来。
朱绛颜拍拍两只丧服鬼的头, 今夜映花湖畔出现的鬼影十之八九与当初覆灭了濯沐县的鬼影有关,那群鬼影受控于容与的舅舅,早已化作他的影子,便是捉住想来也问不出什么,而他们结队行走过朱府,极有可能是冲着她而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