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这话,丞戎看着她的眼神中怀疑之色更浓。
绛颜将她们带到后山的灵池旁。期间一路上,丞戎一步三回首,愁肠百结地看着来路,致力于记下路线,待会若是疼得狠了,便顺着这条路逃出去。可她算错了一点,绛颜是这座山的主人,她熟知类似于丞戎这种怕疼的“病人”的内心想法,故而她带她们走得这条道是整个浮玉山上通往灵池的路线里最复杂的一个,弯弯绕绕了许久,将丞戎的小脑袋都给绕晕,才走到灵池。
守在灵池边的鬼都已被绛颜遣散,为的是拔出碎魂钉时不受任何事物的干扰。望月将丞戎的外衣脱下,扶着她走进灵池里。或许是心里晓得这一劫算是逃不过去,丞戎的神情变得十分平静,颇有些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慷慨悲壮。只在后脑的碎魂钉被绛颜的指尖触碰到时,身子狠狠哆嗦一下。
绛颜从未遇见过被刺入碎魂钉的魂魄,但所掌握的资料足够她想象到拔出碎魂钉是件多疼的事情。且不谈医者仁心,光是守在外头的望月若是听见里面传出丞戎的惨叫,估摸着嘴上不说,心里还是疼的紧的。所以绛颜并不打算在丞戎清醒的时候拔出碎魂钉,她招来浮玉山上最善梦魇的女鬼,给丞戎织出一个美梦,带着她的意识沉入最深的梦境里。
不多时,丞戎的呼吸便绵长起来。绛颜看了眼日头,正是午时日光最盛的时候,刚好与碎魂钉的阴气相克,她用手指按捏了会丞戎后颈的皮肤,而后聚涌来灵池的灵气,将丞戎的魂魄护在其中,再用仙力刺入丞戎魂魄中,裹住那根碎魂钉,深吸口气,小心翼翼地拔动。
守在外面的望月不敢弄出半点声响,连呼吸都尽量放得轻缓,生怕惊扰了里边的绛颜。她不时抬头看着天色,见午时已过,里边还是没有动静,心里难免有些担忧。
谁知这一等,直等到夜幕降临。
三更天之后,里边总算传出铃声。望月循声走进去,看见绛颜脸色惨白,满头是汗地从灵池里爬出来,连忙上前扶住她。
绛颜脱力地朝她笑笑,回头看向池子中的丞戎,脸上带着骄傲之色:“幸不辱命!”
望月不知是哭还是笑,嗔怪地捏了下她的脸颊:“多谢你!”
绛颜挺了挺胸,道:“那可不是,记得回头请我吃顿好的,我要吃你做的油焖虾!天底下可唯有我一个能平安取出碎魂钉的!”
“是是是。”望月抱着她,相当捧场:“我先把你跟戎戎送回去,回来给你做虾,可好?”
绛颜笑眯眯地蹭她,眼一闭,竟力竭晕了过去。
醒来时,丧服鬼围着床围了一圈,眼巴巴瞅着她。见她醒过来,欣喜地扑到床边,争先恐后地凑过去看她。绛颜从床上坐起来,捂着沉闷的头,眯着眼看了眼外头的天色:“我睡了多久了?”
望月端着热粥从外头走进来,看见她醒来,连忙放下粥走到床边,伸手探她的额头:“你昏睡了一夜,昨晚还发起高烧,好在眼下烧退了。”
“丞戎呢?”
“她很好,就在隔壁睡着,不用担心。”望月将粥端过来,拿起勺子一口一口喂她:“你刚退烧,不能吃太过荤腥的,过几日我再给你做别的,可好?”
望月素来心灵手巧,不论是做什么味道都好,绛颜心满意足地点头,将粥喝完,有望月扶着从床上爬下来,去外头透口气。
绛颜去隔壁看了丞戎,丞戎还在睡,但脸色较之先前已经好上许多,魂魄也开始凝实。下面便是等丞戎醒过来,再将她的魂魄引入为她做出的身体里便可。这些事即翼山的云极君及望月早有准备,不用绛颜烦心。
绛颜从房里出来,牵着望月走到一处僻静的地方,捏诀隔开周围的鬼,神色郑重地将浮玉山托付给她。
望月脸色大变,神色慌张地抓着她的手:“你,你这是要去做什么?”
绛颜笑道:“望月儿,此事我非做不可,你不要多问。浮玉山暂且托付给你,若我回不来,你便帮我封山,保护好这里的鬼。若我能平安回来。”她弯起眸子笑了笑:“你便做好一桌美食等我。”
望月急道:“你有什么难处可以同我说,便是我帮不了你,我父君也可以……”
绛颜摇头,止住望月的话:“乖,听话。”
望月眼里包了两包泪,气得扭头就走,不愿理她。绛颜知道她是担忧自己,连忙跟上去哄她。
第60章 往事如烟
古往今来, 有不少心怀远大志向的神仙,对自己的修为充满盲目的自信,试图去挑战天庭的威严, 或是比谁在天庭当中偷出的东西最昂贵, 或是直接分发传单痛斥天君,世人皆醉我独醒,但无论是腹内草莽或是有真才实学的,无一例外, 不久之后就消失在了茫茫神仙海里。
但这话不符合晋离,因为他是晋离。
说实话, 晋离在天牢里呆的这些日子过得不太开心,不过也没谁能在牢里将日子给过得开心,能在牢中将日子过得风生水起的,要不就是本身是个人杰,或者家中有亲属是个人杰。晋离虽两者都沾,但他还是开心不起来, 他背负的东西太多,多到回想起这些年,不是在复仇就是在复仇的路上, 唯一值得开心的便是找到了容与。换句话说, 他这些年,过得着实是累。
看守他的天兵将他认成容与,容与再怎样落魄,也是天君太子, 天君亲生的儿子,没得到天君旨意他们不敢私自给容与用刑,所以只能在其他方面折磨晋离,他们将他看管得十二万分的严密,几乎可谓是寸步不离。
即便如此,晋离也逃了出来,这个地方,除非天君亲自动手,否则根本困不住他。
他的运气也是好,或者可以换个乐观点的想法,是命运折磨这一家之后总算良心发现,放他们一条明路,天君果真不在天庭,而守在天庭的是天后。
根据天庭中老神仙闲来无事对战斗力的排行,便是开尽小灶前一百都算不上天后,而晋离的战斗力是数一数二的,故而对上天后,他有着十成的胜率。
天后懒懒倚在宫中的美人榻上,身上的金缕衣垂落在地,璀璨如霞光。她抬起描绘得极细致美好的眉,盯着晋离的脸,忽然笑起来:“怎的过了这么多年,我还是会在梦中见到你?”
她的声音之中没有丝毫的缱绻,甚至尾音带着冰冷的味道,可以肯定不是在说情人。
而那柄传说中吹响之后可以通往万仙冢的玉笛,此时正端正地挂在天后身后的墙上。
既然不是情人,且算起来天后跟晋离的姐姐昭令还是个情敌的身份,所以晋离跟她没有什么旧好叙,直奔主题,去抢那只玉笛。
谁都没有想到的是,天后根本没有阻拦他的念头,而是在晋离抢过玉笛之后,扶着美人榻坐起,扬起脸,仔细瞧着晋离的眉眼:“你不是容与,你比他更像昭令。”
晋离不打算理会她,可天后忽然扬声说道:“若是你能留下陪我说几句话,我便护送你离开天庭!”
以晋离的本事,离开天庭虽然要费些功夫,但并不算太难。可他还是决定停下脚步,因为他听见天后接下来说的话,她提起了昭令。
若是以凡人的年岁来算,当年古帝族覆灭,晋离孤身离开时不过七岁,而昭令才十二岁,晋离几乎可谓是错过了昭令的一生,他愿意为她停下来听一听,听听她这些年是如何过的。
天后光脚坐在美人榻上,像个孩子一样晃着脚,脸上浮现追忆的神色,幽幽道:“你跟她真像啊!也是这般冷冰冰的,无论与她说什么,对她做什么都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晋离问:“她过得好吗?”
天后笑起来,她笑时候脸颊上有浅浅的梨涡,十分甜美:“你觉得我过得好吗?”
晋离没说话,天后也没想要他的回答,望向宫外。她所在的宫殿里没有半个仙侍,空空荡荡,像个华美的空壳。她便眷恋又怨恨地看着这个空壳,说:“我过得有多不好,她便比我更不好。算起来,她怀了也有三四个孩子,却唯有容与一个活了下来,你说她过得好吗?”
晋离闭上眼,他对昭令的记忆,唯有当年父君战死之后,昭令拽着他将他从尸堆中拉出来,焦急地对他说:“你快走,你一定要活下去!”这个声音支撑着他走下去,活到了现在。
得知昭令成为天妃之后,他还试图说服自己,昭令会过得衣食无忧,不必活得像他这般狼狈。可是,天君怎会容许昭令诞下古帝族的孩子?当年是他在背后动手脚,将古帝族推向覆灭的深渊,古帝族血脉断绝才是对他最好的结局。
天后瞧着晋离,猜出他心中所想,笑道:“你是不是很好奇,为何天君做出那种事,还是娶回昭令?还是放了容与一条生路?”她笑起来,笑得无比讽刺,修剪精致的指甲深深扣入衣裙中,说出的每一句话都似淬了毒:“因为他爱昭令啊!他那种绝情灭欲的,竟然爱上了昭令!你说多可笑,是不是很可笑!”
天后声音尖锐地笑起来,像是要把这辈子受的苦,咽下的妒忌全部都笑出来,笑着笑着,她眼角便留下泪,她收起笑声,用衣袖拭去眼泪,恢复端庄的模样:“可那又有什么用呢?昭令是个心狠的,她这辈子所受的罪,她的孩子所受的罪,全部都与天君有关,她怎会对他心软?我呀,便站在一旁看着他们,你插一刀,我回一刀,将彼此捅得遍体鳞伤,我就很开心!”
说到最后,天后的声音开始颤抖,她并不像她所说的那般开心,而是更加怨恨。天底下,哪有女人愿意跟别的女人分享自己深爱的丈夫?便是天后,也逃不过这种妒。
她状若疯癫,或许早已被逼疯了,她紧紧抓着美人榻的边缘,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说道:“你是不是要去刺杀天君?快去吧,别去得晚了。他呀,人家活着的时候不对她好,死了之后才想尽办法想要让她活过来,甚至为了找到她的魂魄,砍下自己亲生儿子的半边神魂,引他去万仙冢,可又有什么用处呢?真傻呀!”
晋离没急着走,而是用平静的语气问道:“她的死,与你有关?”
天后看着他,露出一个天真无邪的笑:“毒是我拿去给她的,可是那是她自己服下的!我没有逼迫她,她自己想死,我又能如何呢?那个蠢女人,还想用自己的性命换儿子活下去,也不想想,她若死了,天君还有什么理由留下容与呢?”
晋离没再说话,闪身掠至天后身后,一手捏住她的下颌,另一只手握着短匕,在她雪白的颈子上拉开一道凄艳的血口。
从头至尾,他眸色淡淡,随手丢掉天后的尸体,带着玉笛离开天宫。
天后伏在美人榻上,脖颈上汩汩流着血,她逐渐虚幻的目光凝望着殿外的天空,似乎又看见许多年前,那个苍白却美好的女人跟在天君身后走入天宫,回眸一顾,天地尽失颜色。
绛颜送别望月与丞戎之后,回到慕容府,看见容与坐在桌旁,桌上放着一支玉笛。
“这是吹奏引魂曲的玉笛?”绛颜问道。
容与点头。
“是晋离?”
“嗯。”容与拿起玉笛,将它放到绛颜手中:“天君不在天庭,可能也是在寻找万仙冢,或者,他已经在万仙冢中。”
此事绛颜听望月说过,不过望月听到的是传闻,晋离身在天庭,若是天将把他当作容与,不会不上禀天君,天君也不会不去处置他。所以这事已有九成可信度。如今最坏的打算,便是天君果真身在万仙冢当中,那容与遗失的半边魂魄便没有那么容易取回来。
容与又取出一枚玉扳指交给绛颜:“这是舅舅为我们此行准备的,很适合你用。”
“这是何物?”绛颜接过玉扳指,霎时一股阴气从玉扳指中袭来,像是这件玉器中困着无数怨气冲天的厉鬼。
“先前出现的影鬼,想必你了解过大概。那是舅舅用曾经古帝族的残部魂魄制成的,用来抵御万仙冢中的鬼魂袭击。”容与指尖在玉扳指上轻轻一敲,玉扳指中的阴气瞬间回缩,恢复平静,像是在惧怕他,或者说,是惧怕他所承下的这个血脉。
“世间还有你们一族的残部?”绛颜奇道:“我从未听闻过。”
容与笑了笑:“他们都死了,魂魄被困在西荒极地之中。”
绛颜恍然:“所以你即便失去修为,也能在西荒极地里活下来。”
“也不尽然。”容与指腹漫不经心地摩挲着绛颜掌心的玉扳指,为她解惑:“原本的西荒极地,不是这般模样,是因为古帝族覆灭之后,古天庭倾塌,遗址落在西荒极地深处,所以才成为如今这副样子。里面埋葬的都是我母亲一族的尸骨,怨气太深,影响了整片西荒极地,才将那处变成世间最危险的禁地。我也正是因为古天庭遗址的庇护,才能侥幸活下来。”
绛颜笑道:“所以阴差阳错,天君对你的惩罚之地反而成为你的福地,可是若当年之事与天君有关,他怎会明知故犯,将你放逐在西荒……”
绛颜的声音弱下来,她心里已有了猜想。
容与轻轻笑着,神色有些许的不以为意:“或许吧。”
第61章 封刀归隐
“那晋离呢?”绛颜问道。
容与望向屋外, 恰是暖春四月的时节,一枝桃花探入窗内,花蕾压枝, 淡若美人妆:“他要去赴一场时隔很久的约。”
西荒之中, 黄沙漫天,天昏地暗。晋离一身黑衣,腰间挂着一柄系着红绳的刀,顶着狂风向西荒深处行进。
他走得很慢, 像是脚上缀了千斤重的铁块。躲藏在西荒极地之中的魔看见他的身影,眼中蹦出嗜血的光, 跃跃欲试想要扑倒他,都被一阵凛冽的刀光破成无数碎片,于是再没有魔敢上前来招惹他,晋离身上还带着西荒极地之外新鲜的灵气,可他跟那些被流放到西荒极地的神仙不一样,他像是一把无往不利的刀, 或者说,他将自己活成了一把无往不利的沾满血的刀。
西荒很大,放眼望去黑土千顷, 遥遥无际。晋离一直往里走去, 走到周围连一个魔的影子都见不着,他才停下脚步,抬头看向前方。
荒土之内,矗立着一片古老的宫殿, 宫墙上蒙着青苔泥土,墙上面刻着无数刀剑痕迹,一片死气沉沉,周围安静得连他自己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晋离环视着这片宫殿,抬起脚步,往右侧走去。
宫殿右侧漫山遍野全是坟冢,最前面的一座坟墓上种着一片白色的小花,是这片土地上唯一活着的生命。晋离走到坟冢前,看着立在坟前的石碑上刻着的字,挽裾缓缓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