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第二天,忧心如焚的宁茂就得到消息,失踪两个月的李氏竟然真的出现在了李府,大张旗鼓地正在准备整修府邸。
李氏这两个月来一直都住在桃花小院。她之前生的那场大病颇为严重,休养了大半个月后才渐渐恢复,本来想要立刻去漠北,后来收到宁霏传回来的信,告诉她李家众人都没有事情,她这才放下心来。
以前一直躲在桃花小院,是因为李家全军覆灭,兄长还背着一个投敌的罪名,她在京都孤家寡人一个,无依无靠,根本斗不过安国公府,所以只能躲着。
但现在建兴帝已经彻底还了李家人的清白,而且李家军还刚刚在漠北大获全胜,李家人立下大功,眼看就要回到京都。这时候就算是出去大摇大摆走在大街上,谁见了她不得讨好三分,她还有什么好怕宁茂的。
李家人将近三年没有回到京都,这是李氏跟家人最长时间没有见面的一次,早就想念得不得了了。
她并不知道建兴帝下的圣旨,只是自己觉着作为李家的女儿,应该去整顿一下李府迎接家人,不能让家人们回来后住进一座冷冷清清萧条凋敝的宅子里。
宁茂得到消息之后,什么名声不名声秘密不秘密的全都顾不上了,立刻上门去了李府。
现在第一重要的,就是赶紧把李氏哄回来。否则李家人一到京都,只要李氏在李家人面前提一句话,他的这一身骨头都得被李家人拆了。
修缮李府的事情,建兴帝下旨让礼部拨了人来帮忙,李府里本来也有一个老管家和一些下人。原本大门紧闭冷清无人的李府,百废俱兴,一下子就忙碌热闹了起来。
宁茂上门的时候,李氏正站在大门口,和老管家一起指挥着众人清理院子,搬运东西,修理屋顶。
宁茂见到李氏第一眼的时候,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因为李氏已经完全不再是在安国公府时的那副打扮了。
因为他喜欢的是温婉柔秀小鸟依人的女子,所以李氏以前也尽可能地往这个方向打扮,穿素雅精巧的绣花衣裳,戴繁复华丽的金珠首饰,云髻高梳,描眉画眼,跟京都里的贵夫人们毫无二致。
但她今日里彻底换了全身的装束。一头黑发梳的是最简洁的发髻,除了一根簪子以外没有任何多余累赘的首饰,甚至不再是已嫁妇人的发式,背后一大半长发都披散下来。
穿着一身利落的淡青色劲装,式样潇洒大气,窄袖束腰,脚上短靴。这完全是武人才会经常做的打扮。京都的贵妇们是绝不会穿成这样的,就算是骑马的时候,都要把骑马装做得尽可能华丽精美,别出心裁。
她的腰间甚至挂上了一把短剑。要知道,宁茂最不喜欢女子舞刀弄剑,以前她在安国公府里就连碰都没碰过任何一种兵器,当姑娘时收集的那些名刀利剑,全都被她尘封到了库房里面。
但现在,她让这一切统统重见天日。
182 一脚踹出门
李氏的容貌本来极美,但她的美不在浅薄的皮相上面,而是美在骨子里,美在那种利落大方的姿态,飒爽逼人的英气,凛冽张扬的血性。
偏偏她以前为了迎合宁茂的喜好,朝着完全不适合自己的方向去打扮,就好像一只玲珑剔透冰清玉华,只应该装清冽美酒的夜光白玉杯里面,装了一个浓油赤酱的红烧大肘子一样,怪异别扭,不伦不类,硬生生把这份美感给埋没了下去。
把自己置身于庸脂俗粉之中,却又跟脂粉格格不入,以致于跟安国公府里善于描眉画眼穿衣打扮的邱姨娘苏姨娘之流比起来,虽然长得其实好过她们百倍,看过去却还远不如她们来得妩媚诱人。
如今的她,终于从那层层罗衣首饰的桎梏束缚中挣脱出来,像是一把利剑从腐臭多年的泥潭中拔出,被暴雨冲洗得一干二净,涤清所有肮脏黏腻的污泥,终于能够在广阔的天穹下自由自在地纵横捭阖。
整个人绽放出一种已经十多年不曾有过的耀眼光华,灼灼夺人眼目,犹如依旧锋锐的剑刃映照着泠泠寒光,凛冽而明澈。因为有了岁月的磨砺和沉淀,不似少女时代那么浮躁张狂,更显出一种令人望之心折的风华来。
旁边有几位礼部的官员,正在点数建兴帝特地赏赐给李府的陈设用具之类,目光都控制不住地往李氏的身上被吸过去。
他们以前在宴会上见过这位安国公夫人,但是刚才进李府的时候,几乎都认不出她来。
只记得以前她虽然穿的都是华丽贵重的服饰,却平庸无奇得很,坐在一大群争芳斗艳的夫人小姐中间,整个人被埋得连找都找不到,什么时候竟然变得这般光彩照人了?
宁茂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有些僵硬。
以前他的确是觉得,女人要么温柔婉约,要么妩媚动人,要么楚楚可怜,这才是值得男人宠爱的女人。安国公府里的三个姨娘,基本上都是照着他的喜好挑选的。
而他十几年前在漠北初遇李氏的时候,李氏一身白袍银甲,手持一柄红缨枪,乘坐在一匹黑色的烈性高头大马上,后面还跟着她麾下自己带的一支轻骑兵,里面个个都是像她一样全身披挂的女子。
当时他就觉得,这种女人哪能算得上是女人啊,彪悍强势成这个样子,别说是温顺小意地伺候他了,万一哪天一个不顺心,能拿红缨枪在他身上捅出十几个透明窟窿来,这怎么当贤妻良母?
但李氏后来偏偏喜欢上了他。为了他的喜好,放下刀剑,穿起绣裙,磨平了所有锋芒棱角,把自己火辣烈性的脾气尽量压制下去,竭力地变成他中意的那种温柔婉约的女人。
可他还是不喜欢李氏。娶了李氏之后,他之所以能尊她敬她重她,她闹了事情生了不愉快,每次都是他低声下气地先去哄她,完全是看在她身后的李家的份上。
而现在看见她的这副样子,就连他都不得不承认,跟他平日里随处都能见到的那些莺莺燕燕完全不同,这是一种震撼人心的美丽。
宁茂没有多看下去。他今天来的目的是把李氏劝回安国公府去,只要她肯回去,她以后就算天天在外面穿着战袍盔甲,他都不会说半个不字。
当年李氏爱他爱得那般死心塌地,远离家人千里迢迢地跟他嫁到京都,再加上夫妻多年,又有了一个女儿,他就不相信李氏说放下就能放下这段感情。
以前李氏也不是没跟他大闹过。比如他纳几位姨娘的时候,宁霜等人在前头出生的时候,他瞒着她答应下宁霏亲事的时候。但只要他放低了姿态,低声下气好言好语地去向她赔罪,好好地哄着她,再给她一点甜头,她最终总是会原谅他的。
宁茂想着,在脸上堆起温柔的笑容,朝李府门口走去。
还没跨进门口,李氏就发现了他,大步走出来,把他堵在门口。
“国公爷来寒舍有何贵干?”李氏微微挑眉,“现在寒舍正在整修,我也正忙得很,怕是没有空闲接待国公爷。”
宁茂早就预料到她会是这个反应。但她的声音太过清晰响亮,引得周围的李府下人、礼部官员,甚至是李府门口外面经过的老百姓都纷纷驻足,目光全朝他们这边看了过来。
宁茂被看得浑身不自在,这怎么也是他们两个之间的私事家事,怎么能就在这李府的大门口,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
“夫人,能不能借一步说话?”宁茂勉强笑道,“前段日子我们误会太深,我有很多话想告诉夫人,但是不适合在这里说,要不我们先进去……”
李氏上前一步,挡在门口正中央。
“不能。寒舍虽然还未整修完毕,但至少是干净的地儿,国公爷进来踩脏了,下人们还得多费一番力气洗地板。我心疼他们辛苦,所以国公爷还是别进来了,有什么话,就在门口告诉我吧。”
这段话一出,周围所有人的脖子又齐唰唰伸长三分,耳朵愈发竖起,眼神更加精亮。
这是……安国公夫人在大门口怼安国公啊!
还是一点面子里子都不留的那种!
宁茂一半不敢置信一半震惊愤怒地瞪着李氏,脸色也是一半白一半红。
李氏以前跟他生气,跟他吵闹,但也就是声音提高一个八度而已,从未这样带着明显的鄙夷和厌恶贬低于他。
“夫人,你怎么能……”
他说到一半,环顾周围强势围观的一群人,只觉得脸上像是火烧一般热辣辣的,实在是没法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下去,走上前,拉着李氏就要往李府里面进去。
就算是要向李氏赔罪,要劝她哄她,也得在没人的地方。否则堂堂安国公,在李家的大门口向自己的夫人低声下气做小伏低地赔罪,周围这么多人围着看,不到半天就能在京都传得人尽皆知,他的脸面还要不要?
李氏一侧身躲开他的手,像是躲开什么肮脏恶心的东西一样,连碰都没有让他碰到,脸色一下子就冷了下来。
“宁茂,你是聋了还是傻了,听不明白我的意思?我说你不配进这李府的地,让你站在这大门口都已经是给了你天大的脸面,有话要么就在这里说,要么出门右拐不送!”
宁茂目瞪口呆地愣在原地,这一次足足过了十几秒钟,都还没反应过来。
李氏……刚才对他说了什么?
李氏却已经不耐烦了,不给他反应的时间,转头就往李府里面走,把宁茂丢在原地。
李家人已经在半路上,再过个三四天就能到达京都,她本来想着这几天赶紧先把李府整修好。至于跟那个人渣和离的事,先放一放,等家人们到了再处理。
毕竟女儿跟女婿和离这么大的事,父母是不可能不过问的。总不能父兄一到京都,莫名其妙就发现她变成独身一人了。
而且最重要的是宁霏。按照大元律例,夫妻和离,除非丈夫一方自愿放弃或者实在无力抚养,子女一般都是判给丈夫的。要是她跟宁茂和离,而宁霏被留在安国公府的话,她绝对不能接受。
只有等到父亲回来,以父亲亲自去向建兴帝求旨把宁霏判给她,建兴帝看在父亲刚刚立了大功的份上,说不定还能答应。
所以她暂时没有去找宁茂和离。却没想到宁茂的脸皮竟然厚到这种程度,在阻拦她去漠北、抬平妻、给她下药、把她囚禁在琴瑟居这一系列的事情之后,竟然还以为她对他一往情深,只要他找上门来说几句好话,她就会乖乖地回去继续任由他们践踏。
现在她之所以对宁茂还保留着最后的客气,是因为她在京都生活十几年,打交道的大部分人都斯文端庄彬彬有礼,再怎么说也在表面上熏陶出了一点修养。
宁茂却一点都没意识到李氏对他已经是多大程度的容忍,他反倒是先忍不了了,绕到李氏面前,一手指着她,气得浑身发抖。
“李氏,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女子以夫为天,我还是你的夫君,你还是我的夫人,你就这么跟我说话?……母亲说得一点都不错,你来京都十几年,一点女德女容都没学到,还是当年漠北那个悍妇一样的女人!你看看京都有哪一个夫人像你这样?安国公府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他平日里其实是很能沉得住气的人,但就是泥人都有三分土性,他一向直觉男子就是天女子就是地,何曾被一个女人,而且还是自己的夫人,这样当着众人的面大肆辱骂。
火气一上来,顿时什么理智都没了,把他今天是来哄李氏回去的目的忘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满腔怒火。
但他毕竟骨子里是个文人,平日里只会文绉绉地说话,就算是怒到了极点,也骂不出多难听的话来。
李氏冷笑一声。
“丢你们安国公府的脸?你给我下迷药把我关起来,还对外谎称我生了两个月重病的时候,怎么没觉得自己做的事丢脸?要不是我逃出去在外面躲了两个月,现在恐怕已经在地下烂成白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