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枕(长嫂为妻)——墨书白
时间:2018-10-24 10:19:55

  于是只能眼睁睁看天子回身,手放在卫韫头顶。
  “当年朕曾打破一只龙碗,先帝对长公主言,朕所做一切,皆因孝心而起,功过相抵,不赏便罢了,若再过多追究,未免寒心。朕感念卫家忠诚热血,你父亲所犯下的罪过,他也已经以命偿还,功过相抵,再不追究。而你……朕希望你好好活着,重振卫府,你还在,卫家英魂便在。”
  “小七,”皇帝声音沙哑:“皇伯伯的苦处,你可明白?”
  后面这一句话,卫韫明白,皇帝问的是,他能不能明白,他作为天子,却不帮卫家平反的苦楚。
  卫韫没说话,他抬头看着向皇帝,平静道:“卫韫不明白很多事,卫韫只知道,卫韫乃卫家人。”
  卫家家训,护国护君,生死不悔。
  皇帝的手微微颤抖,终于道:“回去吧,找个大夫好好看看,你在天牢里的事儿,我会让人去查。”
  “谢陛下。”
  卫韫磕完头,便由人搀扶着,坐上轿撵,往宫门外赶去。
  此时在宫门外,只剩下楚瑜一个人跪着了。
  见过皇帝后,蒋纯再也支撑不住,也倒了下去。只剩楚瑜一个人,还跪立不动。
  只是风雨太大,她也跪得有些恍惚,只听雨声哗啦啦泼洒而下,她神智忽远忽近。
  有时候感觉眼前是宫门威严而立,有时候又觉得自己仿佛是还在上一辈子,长月死的那一晚,她跪在顾楚生门前,哭着求着他。
  那是她一生最后悔、最绝望的时刻。
  那也是她对顾楚生爱情放下的开始。
  决定放下顾楚生,来源于这一跪。可真的放下他,却用了很多年。
  因为她花了太多在顾楚生身上,人大多像赌徒,投入越多,就越难割舍。
  她为了顾楚生,离开了家人,失去了自己,她不知道离开顾楚生,她还能去哪里。
  天下之大,她又何以为家?
  她习惯了付出和等待,日复一日消磨着自己,仿佛一只一直在燃烧的蜡烛,把自己的骨血和灵魂,纷纷燃烧殆尽,只为了顾楚生。
  可是真疼啊。
  楚瑜有些恍惚了。
  而这时候,卫韫也来到了宫门前,他已经听闻了楚瑜的事,到了宫门口,他叫住抬轿子的人:“停下吧。”
  他说着,抬手同旁边撑伞的太监道:“将伞给我,我走过去。”
  “公子的脚……”
  那太监将目光落到卫韫的脚上,那腿上的淤青和伤痕,他去时看得清清楚楚。
  卫韫摇了摇头:“回家时不能太过狼狈,家里人会担心。”
  说完,他整理了自己的衣衫,遮住了身上的伤口,又用发带重新将头发绑在身后。
  这样收拾之后,看上去终于没有这么狼狈,他又借了一方手帕,沾染了雨水,将脸上的血和污泥擦干净。
  最后,他从旁人手中拿过伞来,撑着来到宫门前。
  宫门缓缓打开,他入目便是楚瑜一身白衣,带着卫家的牌位,跪立在宫门之前。
  她面上带着潮红,似乎是染了风寒,发起了高烧,神色也有些迷离,目光落到远处,根本没有看见他的出现。
  卫韫心里狠狠抽了一下,可他面上不动声色,他撑着雨伞,忍住腿上的剧痛,一步一步走到楚瑜面前。
  雨伞撑在楚瑜身上,遮住了暴雨,楚瑜这才察觉面前来了人。她抬起头来,看见少年手执雨伞,长身而立,尚还带着稚气的眉目俊朗清秀,眼角微挑,带了几分天生的风流。
  他目光落在她身上,神色温柔。
  “大嫂,”他为她遮挡着风雨,声音温和,仿佛是怕惊扰了她一般,轻声道:“我们回家吧。”
  回家吧。
  楚瑜猛地回神,那过去的一切仿佛被大风吹卷而过,她定定看着眼前少年。
  是了,这辈子不一样了。
  她没有嫁给顾楚生,她还没有被磨平棱角,她是卫府的少夫人,她还有家。
  她心里软成一片,看着那少年坚韧又温和的眼神,骤然有大片大片委屈涌了上来,她红着眼,眼里蕴满了水汽。
  “你可算来了……”她随意拉扯了个理由,以遮掩此刻狼狈的内心:“我跪在这里,好疼啊。”
  “那你扶着我的手站起来,”卫韫伸出手去,认真开口:“大嫂,我回来了。”
  他已活着回来,这一辈子,都不会再让他的家人,受此苦楚。
 
 
第26章 (一更)
  楚瑜没有触碰卫韫,就算卫韫此刻规规整整站在她面前, 她却也知道, 这个人衣衫下必定是伤痕累累。旁边长月和晚月懂事上前来, 搀扶起楚瑜。
  一阵刺骨的疼痛从楚瑜膝盖处传来, 让楚瑜倒吸了一口凉气,卫韫忙上前去,焦急道:“大嫂?”
  “无妨,”楚瑜此刻已经清醒了许多,没了方才因病痛所带来的脆弱,她神色镇定,笑了笑道:“回去吧, 你也受了伤。”
  说着, 她指挥了卫夏卫冬过来搀扶卫韫, 卫韫有些不好意思,正想说什么,就听楚瑜道:“腿受了伤就别硬撑着,残了还得家里人照顾。”
  卫韫僵了僵, 便知道哪怕他自以为伪装得很好, 那个人却还是心如明镜,什么都不知道。
  楚瑜拾起了卫忠和卫珺的牌位,卫韫又抱起了旁边几个兄长的牌位,便让旁边人将两人搀扶着上了马车,楚瑜和卫韫各自坐在一边。蒋纯等人已经提前先回了,倒是最先倒下的张晗谢玖等人带着人回来, 将牌位一一捧着上了马车,跟着楚瑜的马车回了卫府。
  马车嘎吱作响,外面雨声磅礴,卫韫让下人包扎着伤口,看见对面的楚瑜在身上盖了毯子,神色沉着饮着姜茶。
  他静静打量着她,就这么几天时间,这个人却消瘦了许多,眼瞎带着乌青,面上满是疲惫。楚瑜见他打量她,抬起头来瞧了她一眼,却是问:“看什么?”
  “嫂嫂瘦了。”
  卫韫轻笑,眼里带了些疼惜:“这些日子,嫂嫂劳累了。”
  楚瑜喝了姜汤,头上敷着冰帕,摆了摆手:“你在牢里,我是你长辈,没有就这样看着的道理。如今你回来了……”
  楚瑜舒了口气:“我也算对得起你哥哥了。”
  说着,她将目光落在卫韫身上。
  就这么不到半月时间,少年似乎飞速成长起来,他比离开华京时长高了许多,眉目也展开了许多,尤其是那眼中神色,再没了当时那份少年人独有的孩子气,仿佛是一夜之间长大,变得从容沉稳起来。
  他看着她和家人的时候,有种对外界没有的温和,那温和让楚瑜一瞬间有些恍惚,仿佛是看到去时的卫珺落在了这人身上。
  对卫珺不是没有过期盼,甚至于她曾经以为卫珺不会死,这一辈子,这个青年会是他伴随一生的人。
  想到这个木讷青年,楚瑜心里有了那么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惋惜,她目光有些恍惚,卫韫见她直直看着他,疑惑道:“嫂嫂?”
  楚瑜被卫韫一喊,收回了心神,笑起来道:“我今日才发现,你同你哥哥是有那么几分相似的,尤其是这眼睛。”
  楚瑜瞧着卫韫的眼睛,弯着眉眼:“我记得他似乎也是丹凤眼?”
  “嗯。”提及长兄,卫韫下意识抓住了衣衫,似乎很是痛苦,艰难道:“我大哥他……是丹凤眼,只是眼睛比我要圆一点,看上去就会温和很多。见过他的人,没有不喜欢他的……”
  卫韫说着,声音渐小,外面打起了雷,楚瑜看着车帘忽起忽落,听着外面的雷声,直到许久没听到卫韫的声音,她才慢慢转过头去,有些疑惑看向他。
  卫韫不再说话,他红着眼眶,弓着背,双手抓着衣衫,身子微微颤抖。头发垂下来,遮住了他的面容,让楚瑜看不清他的神色。
  从将他父兄装棺开始,这一路走来,他都没有哭。他以为自己已经整理好所有的心情,却在一切终于开始安定,他坐在这女子面前,回忆着家人时,所有痛楚爆发而出。
  丧夫丧兄之痛骤然涌出,疼得他撕心裂肺。十四岁前他从不觉得这世上有什么痛苦能将他打到,他总觉得自己卫家男儿顶天立地,头落地碗大个疤,这世上又有什么好怕?
  直到这一刻,他才知道,他终究还是少年,这世上有太多悲伤痛苦,随随便便都能将他击溃。
  楚瑜看着他的模样,摆着摆手,让周边伺候的晚月和卫夏退了出去。
  马车里就剩下了他们两个人,楚瑜将目光移回马车外,雨声噼里啪啦,她手打落在被子上,突然开了口,唱起了一首边塞小调。
  那首歌是北境的民歌,一般在征战归来后,北境的女子会在军队进城时,站在旁边道路上,举着酒杯,夹道唱着这首小调。
  这首曲子卫韫听过很多次,那时候他骑在马上,跟在父兄身后,他会欢欢喜喜弯下腰,从离他最近的姑娘手里,取过她们捧着的祝捷酒。
  这歌声仿佛是最后一根稻草,让他再抑制不住,痛哭出声。
  她的歌声和雨声盖住了他的哭声,让他有种莫名的安全感。
  不会有人看到他此刻的狼狈,不会有人知道,卫家如今的顶梁柱,也有扛不住的时候,会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
  风雨声越大,她的声音却始终柔和平稳,那声音里带着股英气,却也含着女子独有的温柔。
  她一直唱到他的哭声渐小,随着他收声,这才慢慢停下来,而后她转过头去,再次看向他,那目光柔和平静,在他狼狈抬头时,依然如初。
  他头发散乱,脸上满是泪痕,目光却已经安定下来,楚瑜轻轻笑了笑,将手中绣了梅花的一方素帕递了过去。
  “哭完了,”她的声音里带了某种力量,让人的内心也随之充实,听她慢慢道:“就过去了。”
  过去了。
  所有事都会完结,所有悲伤都能结束。
  他在战场上从未倒下,如今也是如此。
  卫韫从楚瑜手里接过帕子,认认真真擦干净了自己的面容。
  这时马车停下来,卫夏在外面恭敬出声:“公子,少夫人,到府了。”
  楚瑜轻轻咳嗽,卫韫上前扶她。
  所有的事安定下来,楚瑜便觉得自己一瞬间仿佛是垮了,她将所有力落在卫韫和晚月身上,卫夏撑着伞,扶着她走下来。
  下来时,楚瑜便看见卫府众人正安安静静站在门口,他们目光都落在楚瑜身上,似乎在期待这一个答案。
  楚瑜目光扫过众人,最后终于是点了点头。
  “没事了,”她虚弱出声:“七公子回来了,卫府没事了。”
  听到这话,王岚率先哭了出来,张晗扶着她,轻轻劝说着。
  谢玖走上前来,从卫韫手中接过她,扶着她往里走去。
  卫府一时喧闹起来,有人欢喜,有人哭泣。卫韫由卫夏卫冬搀扶着走进院子,看着那满院白花,觉得自己仿佛是好几辈子都没有回过家一般。
  他目光平静看着院子,旁边管家带着人来,焦急道:“七公子先回房里让大夫看看……”
  卫韫没说话,他目光落到不远处的灵堂上。
  所有人止住声音,卫韫推开了卫夏卫冬,自己一个人往灵堂走去。
  那每一步都走得格外艰难,腿骨隐隐作痛,他却还是走到了那灵堂前方,七具棺木落在灵堂之中,七具灵位立于祭台之上,烛火的光闪闪烁烁映照着那灵位上的名字,卫韫静静站在棺木前,整个人孤零零的模样,仿佛是天地间就剩下了那一个人。
  蒋纯和姚珏被人搀扶着走出来,看见卫韫站在灵堂里,她们顿住步子,没敢出声。
  几位少夫人看着卫韫的背影,他身着囚衣,头发用一根发带散乱束在身后,明明还是少年身影,然而几位少夫人却都不约而同从这少年身上,隐约看到了自己丈夫少年时的模样。
  世子卫珺,二郎卫束,三郎卫秦,四郎卫风,五郎卫雅,六郎卫荣。
  卫珺儒雅,卫束沉稳,卫秦风流,卫风不羁,卫雅温和,卫荣爽朗……明明是各异的特质,却都在这烛火下,在那名为卫韫的少年身上,奇异融合在一起。他们仿佛有什么是一致的,以至于光看着那背影,众人就能从那少年身上,寻找到自己想要的影子。
  各位少夫人不忍再看,各自转过头去,只有楚瑜的目光一直落在那少年身上,她看着他站了一会儿,然后慢慢跪了下去,从旁边取了三柱香后,恭敬叩首,然后放入香炉之中。
  接着他站起来,神色平静踏出了灵堂。
  没有不舍,也没有难过,没有流泪,更没有哀嚎。可是却没有任何人,敢去指责一句不孝。
  那人仿佛是浴火而生的凤凰,在经历彻底的绝望后,化作希望重生于世间。
  他从灵堂里走出来,卫夏率先反应过来,赶紧去搀扶卫韫,卫韫也没拒绝,给卫夏和卫冬搀扶着,离开了灵堂之中。
  等他走了,旁边晚月才询问楚瑜:“少夫人,回了吗?”
  楚瑜点点头,这才回了自己的房间。
  回到房间梳洗之后,楚瑜便觉得自己是彻底垮了,她倒在病床上,一连睡了三日,都迷迷糊糊,不甚清醒。
  只觉得药汤一碗一碗灌下来,隐约间听到许多人的声音,她睁眼看上一眼,便觉得是废了好大的力气。
  卫韫都是皮外伤,唯有腿骨需要静养,包扎之后坐上了轮椅,倒也没有了大事。听闻楚瑜染了风寒不起,于是从第二日开始,便过去侍奉。
  高烧第一日,楚瑜烧得最严重,大家轮流看守,等到半夜时,所有女眷便都守不住了,只有卫韫身体好,便在下人陪同下守在屋里。
  蒋纯本想劝卫韫去睡下,毕竟有下人守着,也不会有什么事。卫韫却是摇了摇头道:“不守着嫂嫂,我心难安。”
  蒋纯微微一愣,她随后明白,卫韫并不是在帮楚瑜守夜,只是借着给楚瑜守夜的名头,给自己无法安睡寻一个借口。
  他虽不哭不闹,却不代表不痛不恼。
  于是蒋纯退了下去,只留下人陪着卫韫守在楚瑜屋子的外间。
  卫韫没有进去,就在外间坐着,拿了卫珺的字来,认真临摹着卫珺的字。
  卫珺死后,当卫韫内心难安,他便开始临摹卫珺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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