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卫夏便转身跑了。卫秋留在卫韫身后,好久后,卫秋慢慢道:“其实与您无关的事儿,您不悦什么呢?”
听到这话,卫韫的手微微一顿,墨染在纸面上,他垂下眼眸,遮住眼中的神色。
“我不喜。”
他淡然出声:“却不知为何不喜。或许是为着大哥,又或许是我自私,太过依赖嫂嫂,便总想留嫂嫂在府里一辈子。”
“有时候我其实不太明白,这些女子为何一定要嫁人?仿佛不嫁人,不成婚,没有一个孩子,她们一辈子就该毁了一般。但若不是遇到喜欢的人,一家人过一辈子,不是很好吗?”
卫韫说着,眼里带了茫然:“我会孝敬嫂嫂,她若担心无人养老送终,卫家如今还有五位小公子,随便哪位寄养给嫂子,也没有什么。她若担心日后在外被人欺负,我便为她挣一个诰命之身,有我护着,她捅破天去,又有何妨?”
“她嫁了人,尤其是嫁给顾楚生这样的人,日后受了欺负,你说又要怎么办?一家人管一家人的事儿,我难道还要去逼着顾楚生休人不成?”
卫韫越说越苦恼,说到最后,他将笔搁下,重重叹了口气道:“我就是觉得顾楚生这人不行,可却也拦不住,我能如何?”
“顾楚生不行,其他人便可以吗?”
卫秋平静发问,卫韫愣了愣,半天后,支吾道:“如今……大约还没遇上好的吧。”
卫秋不再说话了,话说到这里,也没什么好多说下去的。
他看着卫韫坐在原地,似乎在思虑什么,便道:“主子,还是看线报吧。”
“嗯。”卫韫被他唤回神智,也不愿再多想去,低头看向线报。
然而他总觉得,内心似乎随着卫秋的发问,有了那么一丝不寻常。
他似乎意识到什么,却又不大明白,于是藏在最深处,干脆守在边上,不再触碰。
卫韫与楚瑜交谈完后,隔天早上,顾楚生便在公主府醒了过来。
他醒来的时候,屋里炭炉烧得旺盛,仿若炎炎夏日,感觉不到半分寒意。他的伤口都已经包扎好,身上就穿着一件水蓝色冰丝长袍,露着大半胸膛。
长公主坐在他边上,瞧见顾楚生睁开眼睛,赶忙探了过去,给顾楚生摇着扇子,抛了个媚眼道:“哟,你醒啦?”
顾楚生一看见长公主,便知道不好,他故作镇定抬起手,在被子上拉了拉自己的衣服,然后同趴在他上方的长公主道:“公主请自重,顾某乃外男,还请公主离顾某远一些,以免玷污公主清誉。”
“哎呀,你同我谈什么清誉不清誉啊?”
长公主眨了眨眼睛:“你都进了长公主府,还有什么清誉好讲?”
顾楚生不说话,手里紧攥着自己衣襟,盯着床顶,颇有些紧张。
便就是这时,一声轻笑从外面传来:“你们这是做什么?”
长公主抬头看向外面,见一男子,长发玉带束在身后,身着水蓝色长衫,端着一碗汤药,施施然走了进来。
他眉目生的俊雅,五官看上去十分柔和,让人感觉不到半分威胁,这样的长相,让他整个人都显得格外近人。
听见这个声音,顾楚生舒了口气,长公主离他远了些,瞧着那人道:“这顾楚生来了,你倒比我还着急。”
“为公主分忧,这本也是我分内之事。”对方说着话,走到顾楚生身边来,他将顾楚生扶起来,将汤药递给了他。
顾楚生沉默着接过那汤药,好半天,终于是斟酌着开了口:“谢过……”
“过往的名字,便不用再提了。”
他轻飘飘一声,便让顾楚生将剩下的话都埋进了唇齿之间。顾楚生想了想,点头道:“也好。”
他举碗喝下汤药,仿佛感觉不到苦似的。那人就守着他,长公主在旁边瞧了一会儿,见着无趣,便同那人道:“你们慢慢聊,我先走了。”
说完,也不等那人开口,长公主便转身离开了。
等长公主身影彻底不见,顾楚生才转过头来,打量面前这个人。
这人将其他人遣退下去,熟练站起来,去炭炉里换了炭火,在炭火里加了香。
“她喜欢闻香味,随着心情不同,喜欢的风格也有所不同。”
那人突然开口,声音平淡:“我如今已是调香好手,但与你相比还是三脚猫的功夫,如今你刚好有时间,不如在公主府教我一二?”
“您开了口,顾某又怎敢拒绝?”顾楚生苦笑了一下,片刻后,还是道:“您如今,过得可好?”
“很好。”
对方点了点头:“这半生来,从未有一段时间,让我如此安眠。”
“那便好,”顾楚生点点头,重复道:“那便好。”
“我如今有了新的名字,叫薛寒梅。”
那人突然开了口,慢慢走了回来,顾楚生有些诧异,不明白他为什么同自己突然说这个。
对方笑了笑,声音里有些苦涩:“她还是挂念着他啊,你看那人叫梅含雪,如今我的名字,也不过是那个人倒过来了。”
“您不用想太多……”
顾楚生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说。
这个人和长公主的事,向来是剪不断理还乱,上辈子他在不久后病逝,他死了之后,长公主便散尽了身边所有面首,死活闹着追封他为驸马,将他放进了皇陵。
他上辈子生前就常对顾楚生说,长公主对他,不过是将看在梅含雪的面子上而已。然而等他真的死了,顾楚生去陪着长公主送他入皇陵时,他问她:“你既然为了梅含雪留了他这么多年,为什么最后入皇陵的不是梅含雪,而是他?”
那时候长公主没说话,许久后,她轻轻笑了。
年龄从来与长公主无关,无论多少岁,她都那样美艳动人。直到那一刻,顾楚生才骤然发现,长公主老了。
她眼里含着眼泪,嘲讽着笑出声来:“我都把他葬进皇陵了,你们怎么还是不信,我是当真喜欢他的?”
“我对他说了千百遍这话,他不信。”
“临死前,他还问我这句话,还不信。”
“我到底要怎么做,”长公主眼泪落下来,捂住胸口,咬牙出声:“我是不是要把心挖出来,你们才明白,我当真喜欢他。”
“我当年喜欢梅含雪是真心,我后来喜欢他,也是真心。”
想到这人和长公主的结局,顾楚生心生不忍,只能道:“长公主殿下,是真心喜欢您的。”
“我知道。”
对方笑了笑:“她同我说过很多次了。”
然而,他却是从来不信的。
他没说出后面的话,顾楚生却也明白他的意思。这人的心思向来难以转变,顾楚生见劝不住,也不再劝了,只是问道:“您如今可有什么不舒服?”
“问这个做什么?”薛寒梅有些奇怪,随后道:“我必然是比你好过很多。”
“您过得好,”顾楚生叹了口气:“想必我父亲,也放心了。”
薛寒梅听见顾楚生的父亲,便不再说话了。
他跪坐在床前,好久后,才慢慢出声,却是一句:“对不起。”
顾楚生愣了愣,忙道:“您不必多想,这本也是我父亲愿意的。”
薛寒梅摇了摇头,却不肯再多话来。
顾楚生想了想,换了个话题道:“您近来,可有什么打算?”
“能有什么打算?”
薛寒梅笑了:“我以往就求在她身边过一辈子,如今终于能在她身边过了,我又有什么不愿意的?”
“那……也好。”
顾楚生点了点头,真心实意笑开:“您能想开,那就再好不过了。”
两人聊了一会儿天,薛寒梅便走了出去。当天晚上,下了一场巨大的冬雪。
那年大楚的冬雪下了好几次,仗也打了好多场,前方节节败退,皇帝震怒不已。许多地方,甚至连信使都会被北狄的军队拦截杀害,根本传不出任何消息。
楚瑜每天也会固定时间去看线报,了解各地的消息。她近来与卫韫的话越发少了,卫韫察觉,却也没有多说,似乎隐约觉得,这样少话,也是对的。
然而多少回有那么些难受,于是一起看线报的时间,便变得格外珍贵,两人安静分享着消息,将有价值的消息互相分给对方。
“这地方可有意思了,”卫韫突然看到了一条线报,笑着道:“一直给朝廷派人求援,但这地方其实根本没被围困,被拦截了三路人马,也不知是不是那县令吓破了胆,这么着急求救?”
“哦?”
楚瑜其实不感兴趣,却还是顺口询问:“哪个地方的守官如此胆小?若都像他们一样,这兵马……”
“凤陵。”
楚瑜话没说完,卫韫就爆出名字。楚瑜猛地抬头,大惊失色,忙道:“你再说一遍,哪个地方?!”
“洛州凤陵。”
第55章 (6.23三更)
听到这话,饶是早有准备, 楚瑜也是吓了一跳。
凤陵要出事儿她是早就知道的, 可是凤陵出事也该是宋文昌死了, 楚临阳带兵偷袭北狄, 折到凤陵之后的事儿了,为什么会在此事就开始求援?
楚瑜将凤陵的线报拿出来看,再三确认凤陵的确没有被围困后,皱着眉头道:“他们派了三波人到华京来,到底想往华京里送什么?”
“我让人去看看吧。”
卫韫思索了片刻后,同楚瑜道:“凤陵距离此处不过两天的距离,我让人去看看。”
卫韫说完后, 便招来人, 让人去凤陵探查去。
也就在此期间, 楚瑜将其他地方的线报都翻了出来,战场上几乎都在败退,也没什么异相,而楚临阳一天前还而给卫韫飞鸽传书, 位置在距离凤陵约有一日路程的阳关。
她心里还是放心不下, 抬手给楚临阳写了书信,询问了楚临阳如今前线情况之后,抬头同卫韫道:“你帮我给宋世澜去一封书信,若是适当时机,可杀宋文昌。”
“这么急?”
卫韫有些诧异。
楚瑜垂眸,如今杀宋文昌, 的确是着急了一些,然而上一次卫府之事已让她明白,要想改变这世上的命运,你就都从根源上解决。
宋文昌死了,楚锦就不会去求援,楚临阳也就不会去救人,更不会为此而死。
反正,宋文昌也是要死的,早死晚死,不如死得有价值一点。
想了想,楚瑜又道:“告诉他,若他不好下手,我来帮他。”
卫韫这下更疑惑了,他皱眉道:“你与宋文昌有仇?”
“倒也没仇,”楚瑜看着线报,平静道:“只是我有他近两个月内必死的理由。”
两人说话期间,卫秋带着一堆纸呈了上来,同卫韫道:“侯爷,地牢里那个人审了一些东西了。”
卫韫应声,让卫秋将纸呈上来。
这个人叫沈佑,的确是当年卫家放弃那个城池出生的人,年不过二十三,在大楚与北狄边境长大,因为长相被两边都不太接纳,却也能自娱自乐混迹于两边。十三岁之前在街头当混混,十三岁时被姚勇发现,专门带回来培养成了一个间谍,十七岁入北狄军营,在北狄军营里待到了二十三岁,回来之后隐姓埋名,干脆到姚勇手下当了他的杀手。
这次杀顾楚生本来也轮不到他出手,只是顾楚生太难追,于是姚勇几乎是倾巢之力,将所有杀手都派出来找人了。
卫韫看完纸上的资料,皱了皱眉头:“他既然当着间谍,为什么会突然回来?”
“他不说。”
卫秋平静道:“人已经打得不行了,再审下去不行,下属便先来禀报。”
“你……”卫韫愣了愣:“不是说不要怎么打的吗?”
“我没打几下,”卫秋平静道:“都是些皮外伤,他身子骨弱,受不住。”
这一位大汉,居然是如此柔弱的男人,在场众人内心都有点复杂。
卫韫最先回神,也不再说他,反而是转头同楚瑜道:“你说这姚勇可真是能耐。说他行,战场上尽耍些心眼,打起仗来除了弃城就是当逃兵。你说他不行,专门培养去北狄的间谍这事儿,他又做得如此纯熟,也算厉害了。”
楚瑜没说话,她总觉得这事儿有那么几分不对劲儿。卫韫见她不语,将纸交到一旁给卫夏整理成册,吩咐道:“再回去问,问出他为什么不当那间谍,没有什么问题的话,便放了。”
“他是姚勇的人……”
卫秋迟疑着开口,卫韫有些无奈,叹了口气道:“是我卫家不义在先,又怎能怪人怨恨?”
当年卫家弃城而去,虽然已经救下了大半百姓,但没护住的就是没护住,对于那一部分人而言,这就是卫家的不义。
也不管有没有道理,这世上大多数人做出决定,不过是个人有个人的立场,哪里又有什么道理不道理。
“若不是有大妨碍,便好好安置,不再理会了。下次再为敌,再杀不迟。”
卫韫吩咐下去,这次卫秋没有劝阻,平平稳稳道:“是。”
卫韫与楚瑜说着话的时候,地牢之内,所有人都以为已经晕死过去的沈佑慢慢睁开了眼睛。他背对着守卫装死,守卫见他一直不动,以为他昏死过去,早已经放松了警惕。
最机敏的卫秋如今已经走了,他等了许久,便该是此刻了。
他抬手悄悄放到大腿内侧,从那里抽了一根细小的管子出来,将管子里的粉末倒出来,悄无声息放到了身后。
那粉末味道极其浓烈,刚放出来没多久,所有人就闻道了一股异味,一个侍卫皱起眉道:“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