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近来司马润越发感觉,白天看到的王瑄和夜里的似乎有些不同,而眼前这个着黑的王瑄,更接近他记忆中那个谈笑间将司马氏的大好河山搅得动荡不安,到处腥风血雨的不世佞贼。
他曾一度认为,那佞贼使出百般手段,其目的不过和他一样,只是祈望攀登到权势的巅峰,将过去欺他、辱他、贱他的狗眼之辈统统踩在脚下,高高在上的睥睨天下,可他弥留之际出口询问,结果那佞贼轻描淡写的说:“你想多了,这不过是些打发无聊时光的棋局罢了!”
然后,他终于看清自己这位所谓的“挚友”,其实就是一个披着人皮,冷酷无情游戏人间的魔鬼……他就不明白了,明明是个没有心的,又为何要这般死乞白赖的黏着他煞费苦心换回来的戗歌?
在司马润沉默的思考间,卫戗缓步来到他面前,她实在懒得应付这个在她心目中和卫敏穿一条裤子的败类,于是没什么诚意的拱手作揖打官腔:“下官已歇下,听闻殿下到来,匆忙赶来,让殿下久等,还望殿下恕罪。”
听到卫戗声音,司马润立马回魂,快速起身伸手来搀她,结果被卫戗看似不经意的轻巧躲开,司马润伸出的手还停在半空中,好在他已经习惯她的冷淡,被他得手才更是稀罕呢,随机应变顺势做了个上位者礼贤下士的动作:“是本王临时决定来见卫校尉,扰了卫校尉的作息,还望卫校尉见谅。”
卫戗觉得自己这会儿不但胃酸,牙也开始酸了,皮笑肉不笑道:“殿下不似我等闲人,公务十分繁忙,入夜来此,想必是有什么要事吩咐?”有话就说有屁就放,要是没事就给老子痛快滚蛋!
见到卫戗脸上的不耐烦,司马润觉得自己的心口狠狠的抽了抽,他的脸变得更白,可还在勉力维持笑容:“确实有个事……”斜眼睨向没骨头似的往卫戗身上歪的王某人:“小王与卫校尉接下来要谈的事情不方便给外人知晓,可否劳请贤弟……”
王珏干脆利索的打断司马润轰人的场面话:“哦,无妨的,我是戗歌屋里头的。”果真理所当然的挂到卫戗身上去了。
司马润眼睁睁瞅着,但卫戗并未如他所愿的推开王某人,反倒顺着人家的话接茬:“嗯,下官与王兄情同手足,殿下但说无妨。”
好在闲杂人等早就识趣的自动退下,才没叫司马润更加下不来台,他缓了缓气,将心态放平,接着笑得愈发多情:“既然如此,那本王也便没什么好顾虑的了,是这样的……”
其实事情远不如司马润表现的那么严重,更没有什么好瞒着王珏的,但卫戗安静的听完后,还是稍稍吃了那么一惊,因为概括一下司马润那繁复冗长的连篇废话,大意就是,卫敏疯了。
沉吟片刻,卫戗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面对邀请她前去现场观摩的司马润,她委婉的拒绝了,不过因为有求于人,态度自然要端正些,于是她舒展眉头,诚心拱手道:“家姐心智虽损,但多年养成的饮食习惯应该未改,所以下官恳请殿下网开一面,让下官今夜遣人给家姐送些她平日里尤其喜爱的鳢鱼脯,给她解解馋。”
不管怎样,总算见着卫戗脸上的阳光,司马润心下跟着灿烂起来,别说卫戗只是提出要给卫敏送点鳢鱼脯过去,就算卫戗说要他把乔楚,步铭他们洗洗干净,打包给卫敏送过去,赶着这股子热血上头的激动劲儿,估计他也能二话不说的照办了。
后来,卫戗亲自把司马润送到大门外,并让祖剔带上她多加了一把盐的鳢鱼脯跟着司马润一道离开。
一个半时辰后,祖剔归来回禀,已躲在暗处看着卫敏将他带去的鳢鱼脯吃掉,并按照卫戗吩咐,交待狱卒从今晚开始,不许给卫敏一点食物和水。
遣下祖剔后,卫戗斜眼看向懒洋洋的趴在案头,下巴搁在手臂上,歪着脑袋,目光灼灼盯着她看的王珏:“看什么?”
“看你——”王珏笑眯眯的应道。
卫戗额角的青筋蹦了蹦——说与不说,没什么区别。
王珏坐直身,伸了个懒腰,长出一口气,满足的喟叹:“使坏的模样,更是可爱呢!”
卫戗端出姨婆从前教育她的架势:“你这样是不对的,女子当以贤良淑德为典范……”
王珏像个乖顺的弟子,受教的点头:“嗯,戗歌说什么都对。”
卫戗:“那……”
王珏抬高下巴,傲然道:“让别人家的女子贤良淑德去吧,我的卿卿这样便好。”
卫戗首先想到: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警戒的盯着王珏:“你想干什么?”
见她这反应,腰杆挺拔的王珏立刻颓靡了,软趴趴的倒回案头,一副受伤幼犬的可怜表情,澄澈的大眼睛里蓄满委屈,声音也恹恹的:“卿卿总是这样不信任我。”
信任?遭遇过那么深刻的背叛,岂敢轻信他人?何况,有些东西,并不是死过一次就能改变,譬如,善察人心这种事……最关键的还是,她真的搞不懂王氏兄弟缠着她的目的——就像前世司马润娶她,就是因为看中她的能力,像那种目的单纯的,对于现在终于养出防人之心的她来说,好像更好处理。
想要随口驳王珏一句“你不值得信任”,可看到他那表情,她自以为够硬的心肠当即软得一塌糊涂,无可奈何摇头轻叹一声,放下手上礼单,起身来到王珏身侧,蹲下来轻轻环抱住他,额角抵着他肩头,与他推心置腹道:“阿珏,我只是——有点害怕……”
王珏重新坐直,伸手握住卫戗环着他的手,侧头贴上卫戗发顶,声调柔得好像能滴出水来:“戗歌,只要有我在,你还有什么好害怕的呢!”
心口一悸,卫戗将手臂收得更紧:“那你告诉我,你所图为何?”
王珏轻笑一声:“我确有所图,但也不过一个你!”
“我有什么好?”
“感觉很温暖。”
卫戗:“……”果然是缺少母爱么?
翌日,卫戗没去探监,她吩咐下人按照已经商定好的步骤去做,明面上是卫虞两氏联姻,所以典礼还是要在卫府举办,现今卫府男女主人都不在,卫戗便将那边暂时交由她二叔代理,当然,大事还要经她首肯。
直到第三天入夜,卫戗才去看卫敏,而王珏毫无意外的跟着她一同前往。
在此期间,卫敏粒米未进,滴水未沾,单独羁押的虞姜也被转了进来,关在可以看见卫敏忍饥受渴却无能为力的地方。
打开牢门之前,卫戗就听到卫敏歇斯底里讨水喝的哭号声,进门后,更是看见卫敏以头撞墙,自虐式的抗议,她嘲讽的笑笑:“果真够疯。”
眼睛红肿,形容憔悴的虞姜看到卫戗,立马来了精神,双手扒着栏杆,好像打算从中间硬生生的挤出来,边挤边叫:“卫戗,阿敏只是为了自保,才不得不出此下策,如果她不这么做,早晚会被那畜生活活折磨死,你和她本是同根所出,为着一个猪狗不如的禽兽,就要如此为难你亲姐姐?你就不怕天下人的耻笑,还有殿下和王十一郎的鄙夷?”
“猪狗不如?”一声冷哼:“的确如此。”说话间,卫戗已来到卫敏面前,居高临下的睥睨披头散发,形象尽失的卫敏:“虞姜,你这样的都不怕,我又有什么好怕的?”话是应着虞姜,视线却不曾转向她,漫不经心的笑着:“不过听说阿敏她近两日吵着要水喝,来之前我便特意带上一壶她平日里尤其喜欢的甘露,也好给她解解饥渴。”淡淡的瞥了一眼目露怀疑的虞姜,抬手冲候在一旁,双手捧着水壶的裴让招招,裴让立马上前,停在距卫敏很近,却又叫她够不到的地方。
卫敏见着水壶,双眼就像饿狼见着小羊羔一样直冒绿光,努力朝水壶伸出手,还是触不到,头面身体使劲往栏杆外挤,挤得都变形了,嗓子哑得简直不像女人:“水,水……”
看不下去的虞姜终于开口:“卫戗,阿敏已经变成这样了,你何苦还要如此为难她?”目光扫过跟着卫戗来看好戏的司马润和王珏:“如果你就是看阿敏不顺眼,当真狠的下心肠,全然不顾念骨肉亲情,那就给她一个痛快。”
卫戗听而不闻,从容的拎起裴让捧着的水壶,递向卫敏,在卫敏伸手来接的同时,漫声道:“阿敏,你可想清楚了,这里面可是掺了毒药的哦!”
☆、草菅人命
闻听此话的虞姜厉声道:“卫戗, 你什么意思?”
卫戗冷眼扫过卫敏距水壶咫尺之遥的手, 勾勾嘴角, 移开目光:“哦,既然你没听懂, 那我就跟你讲讲明白好了。”终于正视虞姜:“我三师兄他是个巧人, 这你是知道的, 下山之前,他送了我不少以备不时之需的稀罕玩意, 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其中有一种药, 叫做七日断肠散, 服下此药者, 要足足受够七日煎熬,才得以肠穿肚烂而亡, 也就是说, 要是一天半日就把人给折腾没了,那可就没资格称作‘七日断肠’了, 你的阿敏不是总抱怨自己来的平淡无奇?可那已经是过去的事情,谁也没办法改变,但我们可以让她去的曲折离奇呀!”话罢,将水壶又往前送了些许。
“卫戗——冤有头, 债有主, 你要是有什么不满,尽管来找我,何必抓无辜的阿敏泄愤?”虞姜勉力挤出栏杆的姣好面容扭曲变形, 显得十分狰狞。
“无辜?”卫戗一声冷笑:“或许罢,不过今天我来此,并不是为了和你讨论这些的。”
虞姜的声音嘶哑而颤抖:“你到底想干什么?”
卫戗悠哉悠哉的摇晃着水壶,慢条斯理道:“我的母亲,她人生的最后一段时日,遭受了许多煎熬,死不瞑目;而我的妹妹,更是一辈子都没办法长大,这一切全是你造成的,对吧?”
事已至此,再多狡辩也枉然,虞姜咬咬牙,即便处在栏杆的间隙,可还是要抬高下巴:“是我。”
卫戗点点头:“很好!”斜眼睨向卫敏:“我呢,认识一位很有性格的朋友,他同我讲,假如你有一个不共戴天的仇人,逮到了之后,莫要十分心急的一刀宰了她。”
虞姜结巴的接茬:“为,为什么?”
卫戗扯扯嘴角:“他说,或许人家内心正恳求一个解脱,你利落的出刀,反倒是帮了人家一个大忙,那不就是仇将恩报了么?”
虞姜心急的反驳:“常人岂能不畏死?”
卫戗笑出声来:“常人畏不畏死与我无干,我只记得那位朋友还说,每个人都该为自己的错误行为付出相应的代价,既然你仇人的所作所为令你的亲者痛苦不堪,又怎能让她逍遥自在的过完半辈子,临了死个痛快,那你以及你亲者的痛苦该如何抵偿?”笑声里饱含讽刺意味:“别讲什么得到人处且饶人,在这个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改过自新,还有为数不少的一部分,是狗不了吃屎的。”
虞姜收敛下巴:“我……”
卫戗还在继续:“既然仇人让你痛,那就还以她更痛——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那种!”目光转向虞姜,声音拉长,一字一顿:“你杀我母亲,害我妹妹,我非但不会杀了你,还要保你一直活着!”顿了顿:“但你这块心头肉,我绝不会放过,呵……当着你的面虐杀她,让你眼睁睁的盯着,却没办法保护她,如此一来,你余生回想起今日这一幕,肯定很有趣吧!”
虞姜看看卫戗身后一脸看好戏表情的王珏和盯着卫戗若有所思的司马润,知道他们是站在卫戗那边的,求也没用,她很识时务,大难临头立马服软:“戗、戗歌,一切都是我的错,当初是我年少不懂事,一时鬼迷心窍犯下那些过错,我已悔了,真的悔了,你看你父亲这些年如此亏待我,可我还是无怨无悔的替他给卫家出了这么多力,就是在弥补当年所犯下的过失啊!”
卫戗:“……”
虞姜口若悬河:“我把大好年华全都蹉跎在卫家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呀!看在我为卫家付出了一切,还替卫家传承了香火的份上,不求你原谅我,只求你放过阿敏,你看看她,好好看看她呀,过去那么美丽的一个女孩,现在变成这副模样,如此可怜,你就高抬贵手放她一马,让她自生自灭去吧!”
卫戗:“……”
虞姜再接再厉:“不说你父亲,就是卫家的列祖列宗也不愿意看到你和她姐妹离间,骨肉相残,你年纪还小,被不怀好意的人灌输一些错误观念,万一真照着人家的挑唆去行动,眼前是痛快了,可将来呢?背负上六亲不认,心狠手辣的恶名,最后伤得最深的还不是你自己,更让亲者痛,仇者快,所以你要三思而行,切莫步上我的后尘……”虞姜絮絮叨叨说了一大推,且因找到方向,越说越来劲。
但卫戗却是听而不闻,她停下手上动作,似在喃喃自语:“嗯,摇得够久,七日断肠散和水应该溶得更好了。”
虞姜的规劝戛然而止,她紧盯着卫戗拎着水壶的手,心跳如擂鼓,感觉十分难受,忍不住抬手捂住心口:“不……”
卫戗随着虞姜这个“不”字,干脆利落的将水壶塞进卫敏手中:“既然阿敏已经疯了,想来肯定分不清甘露和毒浆有什么区别,加之又饥渴难耐,接了水壶,必将大口饮下,虞姜,你说是也不是?”
“阿敏,不要——”虞姜突然拔高嗓门的尖叫出声。
卫敏似是受到惊吓,捧着水壶的手就要松开,结果被卫戗一把攥紧:“别说是个渴极的疯子,就算是个正常人,在这种情况下,摔坏壶洒了水,也会趴在地上舔干净,虞姜,我说的对吧?”
“阿敏,你是娘的好女儿,听话,我们不喝!”虞姜的破音十分刺耳。
卫敏果真听话的照办,可她的推拒对于卫戗来说,力道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呵……既然能听懂别人话中的意思,那还还算什么疯子啊!”说话间,揭开水壶的盖子,并将壶口送至卫敏嘴边:“阿敏,你的手在抖呢!”
“卫戗,你小小年纪,不要太过狠毒,不然今日我的下场就是将来你的结局!”被逼急眼的虞姜跳出来现身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