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戗又开始低头扒拉手指,旁边王珏漫声道:“谢济,谢老。”
“哦哦。”卫戗尴尬笑笑。
翠娘兀自接续:“当时的谢亦辉并不能理解其中含义,后来长大成人再回想,觉得他祖父那段话的主要意思是说,鎏坡大人之所以给我们取那些名字,并不是随意敷衍。”
卫戗顺茬接话:“那是……”
翠娘仰头看看天空:“身边都是熟悉的人名和称谓,有可能让人生出一种还生活在回不去的故乡里的错觉。”
卫戗:“……”
他们一行人走到舞台前观众席间,因为这是一出老戏,前来观看的多半都是新人,不算拥挤,卫戗牵着芽珈的手找到好位置,抬头就看到武松骑在老虎身上,左手揪住虎头皮,抡起右拳瞄着虎头哐哐锤……直叫卫戗热血沸腾,然而胆小的芽珈却变得局促起来,却又因为遵守不拖累卫戗的誓言而努力克制自己,像只遭遇猎鹰的呆毛兔,瑟瑟发抖。
卫戗察觉到了芽珈的惶恐,压下冲上脑际的热血,将一对眼珠子从舞台上硬生生薅下来,转头去看翠娘:“还有别的么?”
不知不觉站到王珏身边的翠娘,听了这话转过头来:“少年,打老虎不好看么?”
卫戗尴尬笑道:“还行,但有没有温和一点的。”
翠娘看了一眼芽珈,心下了然,嘴上笑道:“那就去那边皮影戏区看看,一般那边的故事,都很适合小孩子看。”
卫戗道了谢,随翠娘去到皮影戏区,这种表演形式,在境外已经出现,他们叫它“影子戏”,据传其起源和帝王的深情有关——说是李夫人患病去世后,汉武帝忧思过重,方士李少翁偶得一法,以李夫人影像哄得龙颜大悦,遂成影子戏。
但被榨干最后一点利用价值,死成一桩笑话的卫戗却觉得这样的“深情”很是讽刺,的确,汉武帝雄才大略,政绩斐然,是载入史册的盛世君王,但要夸他“深情”——金屋藏娇的是哪个?想要立新欢为后,回头丢给助他上位的原配一个“骄纵”名声,可那位母凭子贵的卫子夫又得了什么好下场?或许也只有像李夫人这种,在恰当的年华死去,才会被美人环绕的帝王象征性的念念不忘一段时日吧!
当然,这里的皮影戏,比境外的可是要精致多了,还有恰到好处的配乐,故事更是精彩,卫戗等人来时,正上演《猪八戒背媳妇》,欢快的音乐瞬间吸引住芽珈,她这次是不想走了。
见芽珈喜欢这个,正好旁边有座位,卫戗就带芽珈坐下来,王珏自是没有二话,他只要跟在卫戗身边就好,而且和卫戗坐在一起看戏的感觉非常新奇,叫他很投入。
翠娘看他们三个被绊住脚步,她也走不了,想要坐下来,却发现王珏身侧没位置,没办法,坐到他后排去了。
看了有一会儿,卫戗这边的芽珈,双手贴着自己膝头,腰杆挺直,聚精会神;而那边的王珏却是逐渐靠过来,最后简直快要枕上她肩头。
卫戗本想伸手将王珏推开,可就在手指触到他额角的一瞬,突然想起王瑄沉睡,只剩一个魂魄不全的王珏撑着一副病秧子身不分白天晚上的闹腾,此刻怕是累坏了,靠靠就靠靠吧!
又看了一眼芽珈,卫戗收回去推王珏的手:“累了就先回去休息。”
软塌塌没骨头似的王珏,把下巴搭在卫戗肩头,喃喃道:“你放心把芽珈一个人留在这里?”
暧昧的气息拂过耳畔,惹得卫戗打了个激灵,到底忍不住,伸手戳上王珏光洁的额头,用力把他自肩头推开,转过头来想说让他先回去,可对上他糅合了温柔与流光的一双眼,到底说不出半句戳他心窝的话,暗暗劝说自己:缺爱的孩子都这样,别跟他一般见识……
但这并不是个普通孩子,还尤其喜欢蹬鼻子上脸,见卫戗奈何不了他,下巴再次搭上她肩膀不说,胳膊也环上她的腰,腻腻歪歪道:“其实我也舍不得回去呀,这样一起看戏,感情多好!”
不等卫戗做出反应,坐在后排的翠娘实在看不下去:“喂,你们两个,公共场合,注意一下言行。”
王珏闻声,微微转过脸,分出一点眼角余光给她:“又没碍着旁人,有什么关系?”
翠娘被他堵得一噎,短暂性失声,半晌后,咬牙切齿道:“有伤风化,给纯洁群众造成心理上的不适,在我们这边是不被允许的,也没人会像你们这样不道德……”
王珏抬手一指:“像那样就可以?”
翠娘循着王珏的指引望过去,一眼看到两个清秀少年,正分食一根麦芽糖,你吃那头,我吃这头,到最后,糖吃没了,嘴唇碰到一起,两人相对笑起来……翠娘无言以对。
待这一场皮影戏结束,芽珈看着神色倦怠的王珏,伸手拽拽卫戗:“累了……回去。”
卫戗有些迟疑,翠娘无所谓道:“每天都这么热闹,今晚好好休息,养足精神明天再来呗。”卫戗暗暗合计,反正暂时走不了,于是点头:“好。”
翠娘很是负责,又将他们三人原路送回,并一路讲解出行的各种注意事项,还有站点和时间之类,回到分配给他们三人的公寓,卫戗拿钥匙打开房门,翠娘也跟进来,又传授了一遍安全沐浴知识,约定明早过来接他们三人一起吃早饭,然后就离开了。
其实卫戗原本思考外面夜已深,应该留翠娘在此住一晚,可转念又一想,她现在女扮男装,贸然提出这样的邀约,实在不合适,便也作罢,何况之前他们也说过,这里的治安非常好。
待翠娘走后,卫戗寻思王珏累了,便让他先去洗澡,芽珈这会儿还精神着,卫戗便牵着她来到客厅,站到书架前,随手拿起一本书翻开,里面图文并茂的讲解桃花源的城区分布和节日活动,芽珈也凑过来看,卫戗看看偌大书架,又看看芽珈,灵机一动,将手中的书送到芽珈眼前:“芽珈,像这样的内容,能不能默记下来?”
芽珈扫了一眼后,坚定地点头:“能。”说完之后,绽开一抹因为可以派上用场而感到开心的微笑。
得到芽珈肯定答复,卫戗一边在书架上翻找,一边喃喃:“我自认没有拯救天下苍生的本事,只想保得家人和挚友平安,所以梦想着建造一处与世隔绝的太平之地,但具体要建成什么模样,心中却没个方向。”转头看着芽珈,笑容灿烂,“芽珈,这就是我梦寐以求的家园。”
芽珈摆幅巨大地点头:“戗歌……芽珈……我们家。”
被人伺候惯了的小郎君,凡事都要自己动手,速度自然不会快,磨蹭许久,终于从浴室走出来,批垂在身后的长发还在滴滴答答淌着水,手中拎着条毛巾,懒洋洋地喊道:“戗歌,给我擦头发。”
卫戗看也不看:“自己处理。”然后领着芽珈挤开王珏,迈进浴室。
王珏对着卫戗背影咕哝:“果然还是妹妹更重要。”
卫戗回应他的是“砰”的一声关上门。
先给芽珈洗,洗完擦干净,送回房间,再给自己洗,一通折腾下来,夜已深,卫戗出来后途经王珏房间,发现他并未关门,想要目不斜视走过去,却被他出声喊住:“戗歌——”
卫戗转头看去,就见王珏身披轻薄丝袍,以手撑头,黑发已干,铺散在枕侧,犹如一段上好的锦缎,他身姿可以说是妖娆地横陈在踏步床上,眸中流转着异样的光芒。
见卫戗停下脚步,王珏往里挪了挪身,拍拍空出来的床铺,神秘兮兮道;“来来,给你看样好东西!”
☆、繁衍生息
这一天的所见所闻, 颠覆了卫戗活上两辈子的认知, 直到泡完澡, 她还飘在云端,听到王珏兴冲冲的地叫唤, 心说能叫面对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始终波澜不惊的小鬼生出这样的反应, 必定是十二分新奇的稀罕物……
拥有浓厚好奇心的卫戗被吊起胃口,且因王珏时常在夜里出入她房间, 习惯成自然, 完全没想到什么授受不亲, 双脚如同踩在棉花上似的飘过去, 停在踏步前,俯身以手撑着床沿, 兴致盎然道:“又有什么新发现?”
不想王珏倏地出手, 一把揽住卫戗的腰,看似病恹恹的清瘦少年, 却有惊人的力量和速度,竟在经验丰富的武将反应过来之前,老鹰捉小鸡似的把她带到床上,放躺在他身侧, 怕猎物脱逃, 横出一条胳膊固定住她,另外那只手则探向枕头内侧,刷的一下掏出一个两本书册并在一起那般大的黄缎面硬壳物。
卫戗尝试挣了一下, 结果没挣开,见王珏当真拿出东西来,倒也不再反抗——毕竟睡在一起都不是两三次的事,只是一起躺躺还拿什么乔啊?双眼锁定王珏手上的东西,说是锦盒吧,却只有一扁指厚,实在猜不出是什么,索性直接问出来:“此为何物?”
歪着脑袋的王珏冲卫戗挤挤光潋潋的眼睛:“~黄~书~啊!”缓缓翻开,卫戗拿眼一扫,整个人瞬间绷成一截木头桩子——她震惊了!
王珏摇头晃脑:“这里果然处处不同凡响,便是这画册子,也好似将真人缩小,定到里面去了一样。”说话间又翻过一页,摊开的两幅图,更加刺激——好歹前一页还有些勉强蔽体的衣物遮掩一下不堪入目的重点,而这两幅,简直无法言说。
打个激灵后,卫戗回过神来,顿觉血气上涌,不必看都知道自己这会儿肯定是满脸通红,她一把夺过王珏手上过分真实的春那啥图,“啪”的一声合起来,抡起就朝王珏肩膀拍去:“你个孽障种子,外头那么多有用的不学,躲在这里专捡一些道德败坏的东西看。”
结果刚拍两下就被坐起身来的王珏捉住双腕,看似轻巧的往前一拽,卫戗便不由自主地顺势扑进王珏怀抱,随即就被他紧紧拥抱住,他将下巴搁在她肩颈处,漫声道:“繁衍生息乃万物存续的关键,生儿育女亦是人伦的根本,你我两情相遇,享受敦伦实乃水到渠成之事,继而才能造出儿女,倘若此事真乃道德败坏,大家全都避之如蛇蝎,那么后代要从何而来?”
卫戗原本就不是个善心术的,在这种情况下更觉脑袋混沌,被王珏这一通抢白,一时噎住,甚至被王珏节奏舒缓的娓娓讲述给带偏,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她听人说过,别人家的女郎出嫁时,母亲会在嫁妆里备上此物,以便叫新婚的小夫妻照葫芦画瓢,将洞房花烛夜进行到底,所以适婚少年躲在房间里悄默声的看,又没碍着别人,一顶“道德败坏”的大帽扣上去,未免太过偏激险隘……
就在卫戗神游之际,王珏轻手轻脚将她放倒,并顺势压上去,以指尖描描她的眉,画画她的眼,还低头在她嘴上飞快地啄了一下,最后一腔怨念化为长吁短叹:“究竟还要让我等多久,你才能长大啊?”
魂陷五里雾的卫戗瞬间惊醒,终于回过味来——是,适婚少年躲起来看这东西没问题,关键是这小子还要拉她个“未及笄”的小姑一起看,这可就过分了!何况他宿着的这副身子骨虽说可成亲,但实际支配者却还是个孩子,不妥,大为不妥!
思及此,卫戗端出长辈威严,对赖在她身上的王珏冷声斥道:“胡闹,下去!”
王珏的回应是,冲卫戗眨眨盛满浓情蜜意,似要将她醉溺的双眼,歪歪头:“你这是……在害羞?”
卫戗一僵,接着剧烈呛咳起来:“咳、咳、咳——”
王珏一条胳膊略略撑起上身,另一只手替卫戗顺胸口的气:“你我这是情到浓时,再正常不过的亲昵,当真没必要羞臊。”顿了顿,“方才我一翻开此书,立马想到你;想必你看到此书,也要想到我——既然如此,不如我们两人一起看,还可以共同探讨一下。”叹了口气,“只可惜,你还是稍微有点小……”
真是越说越不靠谱,恼羞成怒的卫戗想要反客为主,好好教诲这满脑子歪风邪气的坏小子,让他向温润如玉的桓昱学习,争取长成一个谦谦君子,不曾想猛地使出足以颠倒位置的力道,却没有撼动叠在身上的病秧子丝毫,卫戗登时瞪圆眼珠,定定瞅着身上人。
老神在在的王珏挑挑眉:“怎的?”
卫戗腹诽:这装模作样讨人嫌的混蛋!奈何人在他身上,不得不谨慎,深呼吸,放轻松,拿捏出一个牵强的微笑:“胳膊不酸么?咱们坐起来慢慢说。”大将军能屈能伸,等我翻身的,便叫你领教什么叫悔不当初。
结果王珏对她展露一个欣慰表情:“果然还是戗歌你最是心疼我,我甚欢喜。”然后气死人不偿命地补充,“但这样并不累,非但不累,还很舒服,比硌得我腰疼的硬床板好多了。”
卫戗:“……”更恼了:鬼才信这一肚子墨汁的混小子听不懂她话里的意思——简直欺人太甚!
王珏赶在卫戗发作前开口:“突然想起《孟子》中的《梁惠王下》有那么一段。”
听说王珏要同自己讲学问,卫戗火气稍缓:“哦?”
“齐宣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色。’”
卫戗眉头又攒起来,她只知道《孟子》是四书之一,曾被她师父逼着学,但每每看个几段,就头昏眼花,倘若没人在旁盯着她,必定伏在案头呼呼睡个饱,寡人有疾?好像听过,但为何题目叫《梁惠王下》,里面说话的却是齐宣王?莫非王珏这小鬼欺负她一介武将没文化?
却听王珏款款道:“孟子给出的回答是,周太王也好色,很是喜欢他的爱妃,因此当时,没有嫁不出去的女子,亦无娶不到妻子的男人。大王好色,以己度人惠及百姓,对于施行王政有何不妥?”
卫戗算是听明白了,合着不等她教育这个满脑子歪风的小鬼,反倒被他先下嘴蛊惑好色有理?反应过来后,卫戗横眉立目:“醒醒,你又不是大王,你是琅琊王氏的嫡子,须得光风霁月才不辱没门楣。”
王珏不以为然:“我又不是王瑄,王家的门楣关我何事?”
卫戗心直口快:“但你终归也是王氏……”后半截生生咽下去,差点咬到舌头——王珏这云淡风轻的两句,出口后却如一根利刺,稳准狠地戳中她心尖上那一点分外柔和的的软肉!只是她这会儿被压得晕乎乎,慢半拍才反应过来——啊,对呀!他虽是王家儿孙,却在七岁被放弃,想一想惶恐无助的稚童,在烈火灼身的剧痛中,眼睁睁看着至亲抱着与自己一奶同胞的双生弟弟头也不回的离开,那是何种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