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正武一愣:“我是来……”
“了解情况?”天禄笑了,“是,您这警察确实是真的,了解情况的意图也是真的,但是您想了解的根本不是眼前这个有关殷家的案子。”
这话一出,玉星辰愣了,蒋正武也愣了。
天禄悠悠坐回了座位:“孩子……如果您想问孩子的故事,我大概也有许多可以讲给您听,不如……我们公平一点儿,坐下来开诚布公地聊,您说您的,我再说我的。”
蒋正武站在厅中。
他就这么僵硬地站着,不回来坐下,也不肯走。
玉星辰看到他眼里的矛盾,和表情上无比的挣扎犹豫,像是一个胸怀天下的才子遇到这辈子最后一个大展宏图的机会一样犹豫。
最终,他还是走回来,在天禄早就为他留好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这此再开口,他连寒暄都省了:“这样的事情早就有过,不止一次……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在H市不知道什么地方,要么是孩子拿着随手抄来的棍子打着玩儿,却打死了路人;要么是孩子在路口追跑,无意一撞,另一个倒霉鬼就死在了车轮下面;还有一次,小孩子从高空坠落,意外砸死了一个楼下路过的……这种事情太多了。”
天禄眼神动了动:“然后呢?”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蒋正武似乎苦笑了一下,“不满十四岁,警察也拿这些孩子无可奈何,更是因为有人会叫嚣着‘保护孩子’,最终,连这些孩子都消失在茫茫人海了,运气不太好的,比如这次这个,就直接死了……死无对证。”
☆、 第61章
“请问, 您怎么确定这些事件都不是‘意外’?”天禄的表情没有很大波动, 像是并没有把这些事情听进心里似得, “要知道,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有很多不负责任的父母,孩子出事儿了, 他就是全天下最体贴的救世主,撒泼耍赖不讲理也是理所当然;孩子闯祸了,他摇身一变成了救苦救难的神仙, 嚷着‘他还是个孩子’来指责遭遇伤害的一方不懂宽容……这样的人太多了, 所以,这样的意外, 想来也少不了。所以您凭什么认定,您所说的那些事情, 都不是‘意外’呢,因为那些听起来, 确实都很像家教缺失而造成的人祸。”
玉星辰被天禄说的忍不住侧目看他——她一直觉得天禄不食人间烟火,却不知道他从哪儿看来这么多严峻的社会问题,然而想到他说的“不负责任的父母”, 忍不住又有了些与此事无关的联想。
倒是蒋正武听完这一番话, 露出了一点儿稍显轻松的表情。
这种“轻松”的来源十分微妙,如果非要形容,只能说它类似于一个拥有价值连城的宝物却在等待售卖的卖家,他担心对方不懂行,这样他和对方实在没什么可聊的;同时又担心对方太懂行, 这样的话,他的所有智慧都没有用武之地了。
最理想的对手,就是那种懂一点,又懂得不是太多,这样的话,他就可以把这段对话相对顺畅的进行下去的同时,再做出“你果然不太懂”的稍高姿态,让自己有发挥的余地。
天禄恰好就是这样一个对手。
如果天禄从一开始就十分感兴趣的继续打听这些背后的“阴谋”,蒋正武反而要觉得可疑,然而天禄现在显然对他并不信任,更没有很多小青年儿“听风就是雨”容易被人带节奏的恶习,蒋正武反而要对他刮目相看了。
蒋正武对着天禄的脸端详了一会儿:“有些案件确实是的……但是有些不是,我处理过很多类似的案件,每一件的手法儿和过程都是不一样的,但是,有一个东西是一样的……”
“是什么?”
“是记忆。”蒋正武这几个字说的很勉强,很快,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可能用词不当,“确切来说,是复述事件发生时候这些孩子的表述,他们都说,不记得了。”
天禄还是不太相信的样子:“会不会是自我保护时候的应激反应,或者说……是在闯祸后下意识地撒谎——杀人犯在描述杀人过程的时候,也会说我不记得了。”
蒋正武摇摇头:“不是那种……我也处理过那些真正的‘意外’,在那些‘意外’里,那些孩子虽然也会因为自己闯祸了而变得畏畏缩缩,下意识为自己狡辩,或是慌乱异常,甚至有的会出现谎话连篇的状态,就是不肯承认自己犯过错……然而只有那些可疑的案件,那些孩子无论怎么吓,即使吓到哭,也只有一句话,‘不记得了’——这是不正常的,因为我在反复研究后发现,他们可能没说谎,因为他们真的不记得了。”
“那他们怎么会弄死人呢?”天禄缓缓抬起头,看着他问,“难道是有人在半空,像操纵提线木偶一样,让这群还没有是非认知的孩子指哪打哪儿的?”
蒋正武下意识捏紧了手里的包儿,威严粗犷的五官崩地紧紧地,好像生怕自己一出口,这件事情就再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然而他就在这样一个状态下,简短而扼要地下了结论——
“是。”他说,“我就是怀疑,有人像操纵提线木偶一样操纵着这些孩子,让他们的双手沾满鲜血,而那个操纵者自己,躲在旁人看不见的角落吃人血馒头。”
玉星辰没想到自己那个“给我三千熊孩子,我能收、复、台、湾”的光荣计划居然真的有人先一步实行了,但是显然,实行这个计划的人不怎么爱国,他把那些看起来单纯无害的东西灌输了无与伦比的恶意,让他们在艳阳白日之下,长成了一个满是黑暗的凶器。
只这么一想,玉星辰就感觉自己浑身都是寒意。
天禄直到这时,才在蒋正武无比严肃的表情下露出了一点似乎相信确有其事的样子:“您这么说,有什么依据?”
“有。”蒋正武道,“首先,死在这些‘意外’中的人都好像是‘糟了报应’——他们身上有各种各样的纠纷,有各种各样的道德污点,这些污点在他们活着的时候顶多遭人唾骂,而只有他们一死,就永远不缺拍手称快,这种感觉,就像有人在‘替天行道’。”
这个世界上当然没有完人,但是也没有绝对的坏人,大多数人都是平庸而麻木地活着,有那一点儿似乎微不足道的善良,也有一些不为人知的丑恶——这样的人是最多的,至于那种一直打着道德的擦边球,坏的彻头彻尾,所有人都恨他入骨,却尚没有法律能送他一颗子弹的人,在这个世界上反而是不多的。
如果每一个“意外”里死的都是这样的人,那这些“意外”也许真的不是意外。
天禄像是终于被蒋正武的思路带进了正途:“还有呢?”
“还有……”
蒋正武说到这里,在包里翻找了起来,找到了几张照片儿,像是从新到旧依次排列,最旧的一张照片儿似乎有二十多年了,还是老式黑白的像素,照片上的场景也沧桑的像是几十年前的旧建筑,只不过比那洋溢着历史风情的文物级别小楼多了几分衰败和萧索。
也只有最老的这张照片上建筑前挂的名字和其他几张照片不一样,其他的名字皆是“安和孤儿院”,唯有最老的那张里,挂牌儿的名字叫做“安和育婴堂”。
“这个孤儿院曾经是教会创办的育婴堂,后来,我国政、府在整合旧时救济福利机构的时候,发现这家孤儿院一直有社会资本在进行资助,而且运营的很好……政府的构想,原本也是只在H市保留一家官方拨款的儿童福利院,其他的,如果没有稳定资助者,就实行合并,当时大多数孤儿院维系艰难,都被政府整合了,唯独这一家,因为收到的资助稳定,孩子们在这生存的状态也不错,因此被留下来了,当时负责这个工作的是H市民政的一位老领导,现在都退休了,我曾经多方设法去拜访过这位老爷子,他说他都没想到,这家孤儿院,这一留,就留了这么多年。”
蒋正武说到这家孤儿院的时候有点儿絮叨,玉星辰却从他这么事无巨细的描述中感觉到了一点儿微妙,心里升起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孤儿是这个社会上最好利用的群体,没有父母,没有根基,多数因为本身就成长在并不优越的环境中,长歪或者没有教养,简直是理所当然——就像他们天生就该被人抛弃似得。
而利用这样的孩子去实施一些见不得人的手段,简直是“双赢”——法律不管,也没有人来为这些孩子讨个公平。
玉星辰被这种认知恶心的浑身难受,像是一根鱼刺不上不下的戳着喉咙,逼得她不得不张嘴追问:“那些‘意外’中的孩子都是孤儿?”
蒋正武听到她发问,才把视线从照片上抽回来,看着玉星辰,像是笑她想的简单一样摇了摇头。
“不是,这样就太明显了。”他说,话却没停,只是将手里的照片一张张摆在面前,“只是,每每有这样一个‘意外’发生之后一周,这家安和孤儿院就要来报一个孩子的死亡——每次都是和‘意外’不相关的孩子,每次也都是一周,死亡的原因更是和‘意外’八竿子打不着,毕竟孤儿院里本来就有好多不健全的孩子,H市福利院里光‘先心’的孩子就有十几个,死亡似乎是正常的……但是每次都有,这个就不太正常了。还有‘一周’这个时间,我看二位是年轻人,可能不屑于了解一些老式年间的传统了,虽然我干了一辈子警察,不该说这个,但到底上了些岁数了……不知道你们听说没听说过,‘头七’。”
玉星辰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蒋正武想说却没说完的意思——他怀疑那些“孩子”在七天之前“意外”发生的时候,其实已经死了,那个可疑的孤儿院报告死亡的时候,恰逢其魂兮归来……
这个想法在别人那里注定是个悬疑故事,然而在天禄和玉星辰眼里,却明明白白是很有可能的。
天禄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您既然有这样的怀疑,肯定锲而不舍地查了很久,您不会无缘无故地对陌生人和盘托出您这个‘大胆’的想法儿,您必然有依据,认定殷家或者说,认定我能跟您说什么。”
蒋正武听他这么说,反而有些欣赏的意思,再无任何隐瞒之意。
“确实有。”他点点头,手指一张张点过那被他铺开的照片,将其中一张指给天禄看,“就是这个。”
那张照片也很久远了,根据泛黄程度,起码距离现在有十年。
上面的建筑看着有些眼熟,但是因为种种原因,乍一看实在认不出来。
玉星辰凑过来,换了个角度再看,却整个人都愣住了,那挂着“安和孤儿院”牌子的建筑,赫然是他们找到殷媛的那个废弃祠堂!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自己像每天都在讲恐怖故事吓唬宝宝的猥琐怪阿姨……
可是……
我就是享受这种感觉啊~
(别打脸,跑~)
☆、 第62章
除了那让人天禄和玉星辰都察觉不对的安和孤儿院旧址, 最新的照片显示, 这家孤儿院搬到了H市中心城区的一栋老建筑里, 然而就在一个月以前,这家建筑被政府纳入拆迁改造片儿,没等蒋正武继续追踪, 就火速搬迁了,等蒋正武反应过来再去查的时候,那附近已经被拆的一马平川, 来来往往都是建筑公司和施工队的民工, 没有人知道一家不起眼的孤儿院搬到什么地方去了。
这样一个机构就这么消失在了茫茫人海。
蒋正武知道的东西基本终结于这家安和孤儿院。
这家孤儿院早年由教会资助,现在的资助者是不公开的, 蒋正武虽然是警察,但到底单枪匹马能力有限, 不能去闯那一片祥和却别有说法的小雷音寺,因此对安和孤儿院的调查只能凭借各方蛛丝马迹。
然而蛛丝马迹诚然不负蛛丝马迹之名——这家孤儿院没有官方网站, 不依靠政府资助,甚至于也不很“沽名钓誉”,少有的几次出现在新闻里, 也都和其他一串长长的社会福利机构的名字挤在一起, 像是学生时代合影中最不起眼儿的那一个。
可就是这么一家政府不管资金也不会大力宣传的孤儿院,这么多年以来一直稳定运营,甚至于还在不断收养孤儿……虽然这些孤儿中几乎没有干干净净立足社会的,很多人都沦为了各个城市中死在街上都要政府收尸的无名氏,极少一部分能勉强赚钱维持生存的, 都恨不得改头换面,从此和那个出身再不沾任何关系。
蒋正武费尽周折去调查那个孤儿院出来的孩子,除去那些死了的、因为体面或者不体面原因避而不见的、根本就没有去向的、还有很少一部分被领养家庭从中作梗的,有可能出自那个孤儿院的孩子……最终竟然只被他找到了一个——
然而那并没有什么用,那个人现在在精神病院里,天天幻想自己是误入凡间的七仙女——对,就是七个,她有严重的人格分裂症和暴力倾向,最大的兴趣爱好是脱光了衣服在精神病院楼下并没有水的喷泉里洗澡——玉星辰听完之后都觉得这位恐怕对仙女有什么误解。
倒是天禄提出了一个更有建树一点的问题——为什么这样一个不自我宣传,也没人替他宣传的孤儿院,竟然在这么多年一直会有孩子可以收养?
这个问题确实给了蒋正武一个新的方向,他研究这件事太久,几乎陷入了一个思维定式——孤儿院就会收养孤儿,孤儿也就会进入孤儿院。
可现实不一定是这样,首先,H市儿童福利院的名声显然比这家名不见经传的孤儿院更有存在感,也更容易让一些捡到孩子的人与之联系上;其次,主动弃养孩子的人会更容易发现H市儿童福利院这个更有名气的地方,起码有政府托底,能给孩子一条活路;至于一些狠心又不负责任的父母,他们扔孩子固然不讲究孤儿院有没有实力,但是这样一来,他们抛弃孩子的时候就更不会选择孤儿院,随便找个偏远地区就可以自生自灭了,H市福利院不是他们的选择,而安和孤儿院也同样不是。